“先祖有靈,冥冥在上。
雍自爲王以來三十八年夏,魏師伐我,邯鄲見圍。幸得辰卿,輕騎過維梓,取完城,伐上樑,終解邯鄲之圍。挽國家於危難之際,展威望於四海之間。雍思量良久,感念其功,遂有封賞:
封趙卿辰爲信安君,食安邑千戶;
封趙卿辰爲王城守衛軍都統領,戍衛邯鄲。”
李悅合上竹簡,低下頭。趙辰仍跪在地上,似還沒從趙王的詔令中回過味來。李悅很滿意這種情況,他感覺身體又充滿了力量。
李悅款款俯身,欲扶起趙辰。“趙將軍,起來吧。”這些年,李悅曾代替大王宣讀多少封賞,見過多少人故作淡定,又或欣喜若狂的場景。但像趙辰這樣,跪着就一動不動的,卻還是第一次。
趙辰站起來,呆呆的望着前方,目光透過李悅不知道看向何處。
李悅狐疑的把手在趙辰眼前晃了晃,關切問:“趙將軍,您沒事兒吧?”趙辰看起來臉色蒼白,四肢僵直,莫要是中了魔障纔好。
“我沒事兒。”
趙辰僵硬勾起嘴角,卻連眼珠都沒動一下。“我只是太高興了。”
趙辰抹了一把臉,深深的吸進一口氣,又長長的吐出來,彷彿想要用空氣將自己脹死。
趙辰露出笑容,衝李悅一拱手,說:“大人舟馬勞頓,遠道而來,大概已經疲倦了,難得還先來給趙辰宣讀大王的封賞。您看,您要不要先到後院去休息一下?”
“瞧您說的。”
李悅蘭花指一翹,“這不是我分內的事情嗎。不過,似乎還真的有些累了,李某就先退下了。”
衝着趙辰狐媚一笑,李悅矯揉的用中指揉揉太陽穴,一步一步,腳踩碎玉般朝着後院走去。
終於送走這傢伙了,趙辰鬆了口氣。
城主府內,昨日也發生不少戰鬥,鮮血早已浸入地板,親兵士卒正奮力擦拭清洗地面。死掉的花草要種上新的,該補補的地方,也正是好時候補修一下。
趙辰朝着門外走去,他聽到有人向他問好。但是聲音彷彿來自很遠的地方,被風拉得又細又長。他無法回答,他發現自己張不開嘴,腹內酸楚的感覺像是倒進了一整缸的陳醋。一切的一切,都被拉長變成虛影,其他人的動作被無限放慢或加快。
趙辰穿過人羣,經過長廊,最後到馬廄牽了一匹戰馬。
看守戰馬的士兵似乎在喊他的名字,但他聽不見了。趙辰騎上馬,朝着城主府外,平陽城外,朝着桑梓山馳去。
趙辰跪在月姬墓前,將靜女重新埋入土中。斷掉的靜女和身死的月姬,挺好。趙辰輕撫着墓碑,一如往昔撫摸她的臉頰,那樣的滑那樣的細膩,就像將月光敷在臉上,飾以珍珠和溫玉;只是手掌傳來粗糙的觸感,無比現實的撕裂他的幻想,閉上眼睛也無法完成的夢境。趙辰流下淚來。
“你知道嗎?月姬,我封君了。”
趙辰端坐在墓碑前,“這不就是我這麼多年想要的嗎?”
不是從小,我就幻想着有一天,能夠聞達於諸侯,顯名於四海嗎?有一天,能夠駕着四匹白馬的戰車,從夾道而立的百姓中走過,接受他們的鮮花和水果。有一天,能夠讓各國君王跪行伏拜,朝廷衆臣,莫敢仰望。有一天,率着麾下士兵,征服四境,一統天下。
可是,爲什麼我的心裡卻空空蕩蕩,那麼酸楚,那麼絕望。
信安君,信安君,爲什麼我一點也看不到它帶來的榮譽呢?
“月姬,我什麼都沒有了。”
趙辰貼在墓碑上,眼淚打溼石碑。“我被剝奪兵權了,你知道嗎?”
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起。
孟龍翻下馬背,站在趙辰身後。“將軍,王預醒了,有急事要見你!”
趙辰恍若未覺,嘴角帶着微笑,抱着墓碑,貼在墓碑上,細細摩挲。
“將軍,將軍?!”孟龍連呼兩聲,趙辰仍未應答。
孟龍上前,伸手想要扶起趙辰。趙辰突然猛一用力,將孟龍推到在地。“你給我滾,我不是你的將軍了!不是了!再也不是了!給我滾!滾!”
滾的越遠越好。趙辰吼完,無力的靠在墓碑上,似笑非笑的望着孟龍。“孟龍,你還不知道吧。我被大王剝奪兵權了!”
仿若驚雷在耳邊炸響。孟龍呆滯原地,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趙辰眯着眼睛,望着天空自言自語道:“現在我是王城都統領,不再是上黨郡守,也不是你的將軍了。孟龍,你走吧!讓我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孟龍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卻發現自己還是無法接受這個消息。衆人歷經艱險,度過維梓,又死戰完城,跋涉千里才得以逃生。隨即又在上黨以一郡之兵,成功驅逐二十五萬秦軍,殺敵愈十萬人。
這種時候,趙王卻剝奪了趙辰的兵權?
“將軍。”
孟龍單膝跪地,“兄弟們還在等着你!發生這種事情,他們比過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你!”我也很需要你,孟龍心說。他發現在聽到這個消息的一瞬間,他就像在草原中一下子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需要我?”卻見趙辰眼中一亮。
“對,王預急着找您!”
趙辰直起身來,突然發現自己好像抓住了什麼,像有什麼東西從心底升起來,充實他的整個靈魂。“還有人在等我。”趙辰自語。他突然意識到,在不遠的某個地方,還有數萬人,以期切的目光望着他,將自己的生命和未來都託付給了他。
趙辰心上泛起陣陣痠痛的感覺,卻也有着淡淡的溫暖和力量。
那麼一瞬間,他發現自己找到了比信安君三個字更能打動自己的東西,填充在他的心上。
經過雨水一夜的洗禮,天空幽藍,就像少女的眼眸,水波泛泛。趙辰站起來,走向戰馬。
推開房門,王預躺在牀上。看到趙辰,王預撐起身子。“別動,”趙辰立馬上前扶住王預。
“將軍。”王預笑着,捂住胸口。
“你要找我?”趙辰問。
王預收斂笑意,直起身子,正色道:“聽說秦軍退了?”
趙辰點頭。
王預臉皮抽動了一下,看向趙辰,眼神閃動遲疑。他抓住趙辰的手,趙辰感覺他的整支手臂都在顫抖。但王預仍緊抓着不放。“將軍,那夫施城呢?”王預問,“趙禮他們還駐守在夫施城,你不會忘了吧?”
王預醒來,從守衛的士兵哪兒得知秦軍已退的消息,心裡一喜。又繼續詢問關於夫施城的事兒,但那人卻說了一句不知道。而且,王預隨後問的所有人,回答都是不知道。王預心裡一沉,只好託人找來趙辰。
趙辰還真的忘了,自己身後還有一萬人駐守在夫施。
想到這裡,趙辰臉色一變。谷河援救平陽城的時候,必然是路過夫施,沒有進攻的;可是回師的時候,他也一定會拔掉這顆釘子,收復上郡。
王預死死捏住趙辰,都快箍進趙辰手腕:“將軍,不能讓兄弟們白死啊!”
趙辰拍了拍王預的手。“放心吧,我不會的。”我從未忘記,我對你們的承諾。
趙辰走出房間,先到集市找到了趙戈,讓他集結親兵;同時,派人召集百夫長以上的將領到城主府。趙辰自己則率着親兵,快速趕到城主府,闖入李悅房間。
李悅正對着銅鏡梳洗,轉身看到趙辰,微微一笑;但等他看到身後全副武裝的士兵,他就笑不出來。
趙辰伸手一指:“給我抓起來!”
親兵應聲而上,抓住李悅。李悅不明所以,一時間驚恐萬分,尖着嗓子喊道:“趙將軍,趙將軍,這是幹什麼啊?”
趙辰也不解釋,一揮手下令道:“給我捆起來,扔在牀上。留兩個人看守,其他人跟我走!”
說完,趙辰又朝着城主府大廳奔去。
大廳內,已經密密麻麻站了數十人,站不下的甚至站到了庭外。趙辰走上首座,掃視全場,原本嘈雜的大廳瞬間安靜下來。趙辰朝着靠近柱子的那幾人一指,下令道:“給我抓起來!”
還沒等其他人反應過來,親兵便擁了上去。
那幾人臉色大變,紛紛拔出佩劍。當前一人怒吼道:“趙辰,你要幹什麼,你這是要反了嗎?”
趙辰冷哼一聲,衝其他人喊道:“我剛剛接到密報,湯宏宇,曾琦,童採等人,勾結秦軍,意圖叛國!給我抓起來!”
一聲令下,原本旁觀的其他人也圍了上去。湯宏宇等人勢單力薄,片刻便被捆綁起來。
卻見湯宏宇跪在地上,怒吼道:“趙辰,你已經不是上郡郡守了!你沒有權利捉拿我!兄弟們,趙辰顛倒黑白,意圖謀反——”
還沒等他說完。趙辰冷冷吐出一個殺字,刀光一閃,頭顱落地。湯宏宇躺在地上,仍眼珠瞪大,死不瞑目。
其他人一時間還沒明白髮生了什麼,紛紛散開,儘量離得遠一點,以免禍及自己。
趙辰站在高處,舉起手臂,大吼道:“衆將聽令!”
堂下之人,盡皆跪地低首。
“末將在!”
趙辰說:“孟龍,你即刻集結騎兵,率軍援救夫施!”
“是,將軍!”
孟龍站起來,大步離開城主府。
“孫茂,你即刻集結剩餘步卒,一旦集結完畢,立即向夫施進軍!”
“趙戈,你即刻準備輜重糧草,前往夫施!”
……
“是,將軍!”
等趙辰下完命令,一聲喧譁,大廳之內的人四散離去。
趙辰看着空蕩蕩的大廳,一陣無力感傳來。趙辰癱坐在椅子上,長舒了一口氣。我這麼做是對的嗎?趙辰問自己。沒有回答,沒有答案。趙辰搖了搖頭,大步走出城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