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洶涌而來的潛流,張居正的反應便是以退爲進。
趙世卿的奏議上來不久,張居正就自請致仕,向萬曆皇帝請骸骨了。
“臣,元氣愈覺虛弱,起居皆仰賴人扶……肌體消瘦,僅存皮骨,傍人見之,皆以爲臣悲憐,至今若不請休退,必然不得生還……今日精力已竭,強留於此,不過行屍走肉耳……伏望皇上憐臣十年拮据之苦,早賜骸骨,生還鄉里,若不即死,將來效用尚有日也……”
萬曆坐在暖閣坑上的另外一側,低着頭,叫人看不清楚他臉上的神色,旁邊是朗讀張居正奏疏的魏朝,字字清晰,口齒便給。
張居正這一次請骸骨,立刻在第一時間驚動朝野。
因爲言詞十分誇張,幾乎到了皇家不給他致仕的話,就要立刻死在任上的感覺。整個奏疏,可稱字字血淚,將他的疲憊不堪病入膏肓之態,描寫的淋漓盡致!
政治人物,將自己的身體寫成這般的模樣,可見請去之心甚堅,不是一種惺惺作態的政治態度,而是真的心灰意冷,預備回鄉了。
“此事重大,兒臣不敢自專,還請娘娘示下。”
等魏朝讀完,萬曆才擡起頭來,一臉沉靜,看不出什麼情緒上的變化。
李太后十分煩惱,近來天氣漸轉和暖,可以沒事就到御花園或是萬歲山轉悠一圈,春風拂面,心情自是愉悅。
內廷到西苑,頗多佛堂,可以叫她排遣心中煩憂,轉移精力,將心中的一些不可與人道之的煩惱,悄然抹去。
國事上,解決了幾件大事之後,這一陣子風平浪靜,太后不願多事,欲將外事一律付與張居正來解決,張居正年紀還不大,太后預備叫他再當十年的家。
比起當年的嚴閣老來說,張居正已經算是年富力強了。
至於能力,自是甩嚴閣老一百條街。
此時若換人,李太后簡直想不到首輔換人之後是什麼樣的局面。當年她可是從嘉靖年間過來的,朝廷窮的沒錢發百官俸祿,連裕王府都很窘迫,嘉靖本人有幾次也是想修宮殿而苦於沒錢。這種日子,李老太太是絕對不想再過了。
“皇帝不要七想八想的!”李後尖聲道:“別人吹吹牛皮,你就聽聽也罷了,這外朝沒有張先生,我母子哪有這般輕閒日子過,怕是煩也要煩死。皇帝不要天天來請安問好,真要孝順,叫我這個當孃的省些心也罷了。”
“兒臣省得。”萬曆點點頭,答應道:“兒臣一定留下張先生來。”
“嗯,”李後道:“還有事麼?”
自上次廢立風波之後,母子之間的情份不可避免的出現了嚴重的裂痕。從萬曆這邊來說,更加的恭謹和孝順了,而在李太后這邊,卻是總懷疑兒子的孝順是做出來給外人看的,因而對萬曆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
“倒還真有一事。”
萬曆不在乎
母后的態度,很輕鬆的笑道:“兒臣想給王弟確定歲支俸祿,旗校親軍。”
“哦?”李後聞言一徵,問道:“怎麼突然想起這個來?”
“王弟一時還不得出去,但現在已經分府,明年預備成婚,不訂俸祿,有司不給錢糧,過日子總不輕省,總賴母后這裡度支,母后開銷也大。”
對萬曆母子來說,錢財總是一個比較容易談的來的話題。
李後果然很感興趣,皺眉道:“皇兒你這樣還算是有心啊,沒有叫娘白生你一場。你外公常來尋我打饑荒,不與他便鬧,實在不成體統,佛事的用度也不小,宮中開銷亦大,你那王弟的開銷也在我身上,確實是叫娘支持不住。”
“對啊,就是這個理。”萬曆很內行的道:“咱們用些錢,外廷就叫苦連天,給王弟俸祿旗軍,那是祖制,他們總沒有話可說了吧?”
“嗯,既然這樣,你預備給他多少?”
“他還太小,又在京,給多了怕是言官要說話。”萬曆想了想,道:“在外定年俸祿米一萬石,在京支取三千石,另給鈔一萬貫,給旗尉六百人,軍一千人,以爲侍衛……就這樣,母后覺得如何?”
“這樣好,好歹他能自立些兒。”
李後一臉的滿意,米三千石值錢一千五百兩,這銀子一點也不多,但勝在不是從自己手裡掏,平白得來的,當然滿意。另外給潞王添的六百旗尉和一千親軍,這當然也是朝廷開銷,不是內廷拿錢出來,潞王經過上次的事後灰頭土臉,李後也很生這個兒子的氣,但隔了這麼一陣子,到底是一向寵愛的小兒子,也就將事情拋開了,現在萬曆給潞王加旗尉親軍,等於恢復了弟弟的體面,潞王的心情應該可以好些了。
“母后既然同意,那就這麼辦了。”
“嗯,我可要預先說明,將來你弟弟總不能只靠着一年一萬石的祿米過日子。”
“這個母后放心。”萬曆陪笑道:“王莊,王店,鹽引,樣樣少不得他的。”
“這樣便好!你們可是一母同胞!”李後滿意道:“國家大事,我能不過問便不問了,只告訴皇帝,外事交給張先生,和你弟弟和睦一些兒,我這裡就任事也不理了!”
萬曆回到乾清宮後,因見宮人剛端上來一碗翠綠的黃瓜湯,他知道這是豐臺坑房裡出來的,價值不菲,因指着湯對人道:“這個端去送與皇后。”
說着自己坐下來,沉思一會兒,提筆寫道:“朕久不見卿,朝夕殊念,方計日待出,如何有此奏?朕覽之惕然不寧!卿受皇考顧命,夙夜勤勞,弼成治理,朕方虛已仰成,眷倚甚切,卿何忍欲舍朕而去?”
皇帝這樣手書長篇大論,亦屬罕有之事,乾清宮中,靜謐無聲,待萬曆寫完,吹了吹紙,對着一個御前牌子道:“速送到張先生府,不可耽擱。”
“是,皇爺有沒有口諭。”
“只說朕絕不允張先生致仕,其餘的話不要多說。”
“遵旨。”
傳旨的太監取了手詔,立刻帶着兩個旗校和兩個小太監隨行,一路打馬,趕到了張居正的府邸之外。
在停馬的時候,這個太監感慨道:“都說臣門若市,可見榮枯,這張先生家裡以前咱家也來傳過旨,哪裡這麼容易就到近前!”
……
英國公府之中,卻是沉浸在一片離別愁緒之中。
張元功是怎麼樣也想不到,自己這個唯一的嫡子居然要遠行,要去鎮守外鎮。
公侯伯的身份出鎮在外,在洪武和永樂年間是常有的事,不過公爵多半是奉命出征,事畢還朝,很少久鎮在外方,只有一個黔國公府是比較特殊的存在,雲南和貴州是煙瘴地面,土司較多,地方力量很強,朝廷放一個國公在那裡掛將軍印爲總兵官,可以有事臨機決斷,也可以維持一個相當強的軍事存在,當然,後來巡撫制度興起,朝廷在雲貴也有巡撫和巡撫及各兵備道分守道分巡道,不比國初時只有州府和三司相提並論,但黔國公世鎮的局面已成,也就不必再行更改了。
除了黔國公一家外,公爵出爲外鎮的,怕是隻有現在的張惟功一人。
當然,惟功還不是事實上的國公,只是未來的國公繼承人。
雖則是有舍人營和侍從室打點一切,包括惟功在寧遠的住處已經準備好了,還有軍營的住所和簽押房等處,侍從室都回報已經在當地順字行的幫助下一切都打點完畢,但張元功和七叔七嬸都不放心,這幾天國公府裡雞飛狗跳,丫鬟小子們不停的打着包裹,將惟功平素在府中用度的傢俱,衣物,甚至是練武場裡的兵器沙袋等物,俱是要裝車運到寧遠去。
這會子惟功才知道大府裡頭的公子哥兒是什麼排場,他左推右擋也攔不住這幾位尊長,只得捏着鼻子受了。
好在這些事不需要他多操心,每日關注的重點,就是在舍人營的調度之上,另外,順字行也將變臨較大的革新。
出城之後,他與西商的約定自然廢止,有幾樣新的措施,正在提上日程,有一些想法,也在逐漸形成,他的商業帝國,必然將不停的擴張下去。
上房裡七叔七嬸和張元功督促管家執事們準備行裝,惟功躲在自己的小院裡,正和宋堯愈一起研究着手中抄錄的“宮門抄”。
宮中每日的奏疏,批覆,有一些登爲邸報,有一些則是在內部流傳,如果想知道的話,每天宮門都有奏摺的留底,抄錄一遍,這個龐大帝國的運作可以多多少少就可以瞭然於胸。
擺在惟功和宋老夫子面前的,當然就是張居正的奏摺和萬曆的批覆。
“元輔請辭之心甚堅,不象是試探。”宋堯愈看了半天,纔將奏疏推開,長嘆道:“皇上的批覆也不象是假意,看來是真心要留……這事兒,難辦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