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元樹你還是不懂啊。”
張居正輕輕拂袖,叫李幼孜退下,他自己勉強坐直,又開始處理政務。
大明在他的掌握之下,一切井井有條,政通人和,府庫充盈,哪怕是得罪皇帝再深,皇家也要用他,哪怕是武清侯李偉,他也不放在眼裡,太后的條子,他經常駁回。
所爲何來?是因爲他有自己**,勢力強大?
當然不是,皇家有兵,有錦衣衛,東廠,大臣再強勢也無非是一道詔旨就拿了,黨羽再多,又能如何?
所爲的當然還是他是一個合格的掌舵人,太后擔憂離開了他,大明不知道會駛向何方。所以皇帝再不喜歡他,亦要留他,執政越久,則越難扳他下來。
有這種明悟,張居正又怎麼會倦勤?他一倦勤,那些政敵會飛快的如禿鷲般的飛過來,吃光他身上的每一根筋,每一塊肉,喝光他每一滴血。
自從致仕失敗之後,他已經沒有別的想法了,只要不禍及子孫,一切都由他來擔當好了。
“但願皇帝能體諒到我的苦心,將來能善待我的後人。”攤開一本奏摺之後,張居正一臉漠然的想着,他對萬曆,信心並不是很足。
……
……
前來拜訪申時行的,是錦衣衛使張惟賢。
他沒有落座,哪怕是實權指揮,在閣老面前也是沒有坐位的。內閣之中,大學士體制最爲尊貴,錦衣衛使再強,也就是與詞林官對站的儀衛官,豈能與大學士分庭抗禮!
“昨日之事,吾已經知道了。”
申時行給人精明強幹的感覺,說話的語速也是很快,他誇讚了張惟賢幾句,不過也是警告道:“有元輔在,事情做到這樣也就行了,真正的機會,在以後。”
“下官明白。”張惟賢道:“元輔在,我們做的再多,也是白搭……元輔心在朝局,特別是條鞭法等諸法,所以邊疆不能亂,令張惟功去遼陽,其實是閣老當初的主張,但在元輔眼中是歪打正着,既然張惟功在遼陽立下根腳,且有大用,元輔就不會叫人動他……下官盡數明白的,請閣老放心。”
“嗯,很好。”
對這麼一個十分精明的青年,申時行也是十分的滿意。對方的機靈懂事,當然省了他不少的心思。
“你的事,不是沒有機會……也是一樣,要等。”
這個時候,申時行當然要給張惟賢一個暗示,一點甜頭,一點對未來的期待。
“下官省得。”張惟賢嚴肅的道:“總之一切聽閣老的指示,下官絕不會妄動。下官雖爲勳貴,其實就是武臣,讀了幾本閒書,哪裡懂什麼真正的道理?只有聽從閣老的指示辦事,纔不會行差踏錯。”
聽到這樣的話,申時行對張惟賢簡直滿意到骨子裡去。
他連連點頭,眼中露出欣喜的光芒,在這個時候,張惟賢適時遞上一紙報告,親手遞給了申時行。
“連續幾天都便血?”
申時行眼中露出駭人的光芒,張居正一直有病,而且奪情和請致仕不允之後,性情更有變化
,府中美人更多,更加縱慾,這都是事實。但張居正原本的身體極好,府中也有醫者,相府之中,什麼樣的養生之物沒有?申時行真是沒有想到,張居正居然有明顯的病狀了。
“便血似乎不是什麼大礙之病?”想了半天,申時行終是平靜下來,以指叩桌,沉聲道:“無非是上火,或是痔瘡。”
“元輔一直不覺得自己有痔,向來就是當上火來治,現在估計也疑是痔瘡了。”
“終不是什麼大病。”
這年頭得痔瘡的士大夫遠超過普通人,原因也很簡單,少年和青年時要挑燈苦讀,當然是坐着爲多,到中舉中進士後養尊處優,不要說運動鍛鍊了,連走路都是坐在轎子裡,四體不勤至極致,辦公自然也是坐着多,當時又喜歡用硬木,紫檀花梨木爲最佳,長久坐下來,屁股不出毛病纔怪。
“呵呵,也是下官的人小題大作了一些。”
申時行眼中波光閃爍,終於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道:“錦衣衛中之事,莫與我言,你自作主張便可。”
聽到這話,張惟賢身形也是一震,不過他也是什麼都沒有說,抱拳一揖,告辭退出。
……
……
“今年麥子又是大熟,可恨,可恨。”
江南一帶,並不只是種植稻米,很多地方只種棉花,有一些地方,則是一季稻米一季麥子,五六月交,種稻米,收了稻米之後,接着種麥,然後隔年收麥。
有些則種占城稻,從春到秋,一年兩熟,收成也不低。
在常州府城外不遠的地方,道路兩側全部是生長成熟的麥子,大半還是綠意盎然,小半麥子已經開始變色,由深綠色變成淺黃色。
一旦變成深黃色,則麥子就成熟,可以收割了。
這裡的土地肥沃,幾乎每塊田都可以算成是水田,河網縱橫,河肥充足,在道路兩側的土地之中,麥子長的十分茂盛,麥杆壯實,密集,麥穗飽滿,一望可知,這將是一個極高的收成的大豐年。
“唉,一畝最少三石,甚至三石半的收成,可惜,可惜啊。”
“我家的地,也在此數。”
常州城外,一羣坐着軟轎出遊的官紳,多半戴着方巾或是東坡巾,,穿着道袍,在這樣的春初的天氣裡,風很大,吹的各人的方巾和道袍在風中搖曳飄擺,大袖飄飄,望之若神仙中人。他們多半是面色白皙,丰神如玉,眼眉疏郎,個頭也較常人爲大,而兩手皮膚都是保養的極佳,雖然有好幾個年過半年的士紳,但因爲保養得當,臉上竟是沒有絲毫皺紋。
這一夥人,夠資格列身其中的,最少也是發達三世以上的世家纔夠格,若是那些剛剛發了一兩世的暴發戶,真的還不夠資格列身其中。
常州,此時的江南大府,後來的江陰無錫等地此時都屬常州治下,人文地靈,是當時江南諸府中經濟比蘇州稍弱,比松江強,而人文還要超過兩府的強悍地方,在這大府之中,世家不勝枚舉,科舉超過兩百年的大世家比比皆是,在朝中爲官的數不勝數,沒有這樣的底蘊,妄稱世家,在常
州這樣的地方是行不通的。
“申老弟遠道而來,我等似乎不必說這些惱人的事情,大家還是登船賞景吧。”
春日出遊,已經成爲蘇州和常州一帶士紳中交際的一部份了。這種雅游,最容易分成圈子,適合彼此間的深談。
最有名的當然是蘇州的虎丘大會,現在已經初顯端倪,當三四月時,綠柳成蔭,天氣和暖之時,文人雅士們聚集在一起,齊上虎丘,遊樂之餘,指摘朝政和地方官員,若是地方官果真有不堪之事,則一起上下活動,上至朝堂,下到地方輿論,總之要搞的你罷官回鄉爲止。
到天啓和崇禎年間,虎丘會動輒數千人,上萬人,當然其中不乏看熱鬧的百姓,而真正的官紳士子肯定也過千人了。
試想在一個識字率只有百分之五,秀才生員都是天之嬌子的時代,這麼多生員聚集在一起,那是何等浩大的聲勢。
那就是民間輿論,涉及到當世和後世名聲,哪怕是再強勢的地方官也只能俯首稱臣,到張溥等人組成復社時,已經能影響南京和北京的朝堂,江南士子的實力之強,底蘊之深,由此可見一斑。
今日雅集,自是不如虎丘會那般規模浩大,但也算頂尖的小型雅集之一了。
召集人便是高靜成,嘉靖年間進士,曾任過幾任知縣,早就告老還鄉當士紳,現在已經年過花甲,是常州科名最早的老人之一。他身側的青年是他的孫兒高攀龍,常州有名的早慧讀書人之一,和顧憲成有過交集,不過顧憲成科名很順,已經在京爲官,高攀龍打算參加明年解試,一搏舉人,不過感覺機會並不算大,他的文章感覺還欠錘鍊,差一些火候。
其餘諸人,都是常州和無錫一帶的名流士紳,唯一底蘊差一些的便是顧學,顧憲成的父親,家道曾經中落,後以經商恢復家業,顧家以二十年之功成爲常州名流,但與真正的世家還差不少,只是顧憲成少年得志,頗有文名,而且和趙南星高攀龍交情頗深,另外還結實了李三才鄒元標等朝中名流,已經算是小小**,有這層關係,高靜成身爲名流宿老,這才請了顧學一起出遊,好在顧學爲人十分謹慎低調,並不因爲自己受邀而得意,這使他漸漸融入名流圈中。
大家在上船的時候,都是有切齒痛恨之感。
高家在城外原本有六千多畝水田是完全免稅的,丁口,田土,一文錢都不必交,佃戶還因爲他的蔭庇而多交一份租子,衙役吏員們也不敢隨意騷擾他家的人,加上田中的桑樹所出的桑和絲,每年的收入着實不少,在萬金之上。
現在,看着大熟的土地,高靜成心裡卻是實在痛苦……他家的免役丁口已經被取消了好幾百人,只有剩下三十丁免役,而土地也只剩下幾十畝免稅,其餘的佃戶和土地一樣要交稅,他們的驛草,力役,差役,還有田稅,折成條鞭法的銀兩,每畝地該交多少便是多少,是以各人看到田畝大熟之時,由於一種奇特的心理,不僅不喜,反而頗有遺憾和痛恨之感。
人性便是這樣,不想自己能得到多少,總是會想失去多少,哪怕是飽學文人,亦是如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