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究竟發生了什麼？你開口說話好不好？”
一干人都侷促地站在客棧廂房的門外，大氣不敢出。
鬱佳池看着一直緊緊盯着房門的鬱佳城，終於忍不住出聲。
無神的眸子只有在秋賞韻進去的時候才閃過一絲光亮，隨後又是一片死寂。
身上淡淡的血腥味瀰漫着，鬱佳城黑色衣衫看不出已乾涸的血跡。
“算了，我不問了！”鬱佳池皺眉，“都這個時辰了，我進去看看怎樣了。”就要上前推開門。
“不準進去！”一直沉默的鬱佳城突然開口，低沉的聲音帶着濃濃的沙啞。
鬱佳池一愣，隨即微怒，“你還知道說話？你眼裡除了他寒照雨是不是就沒別人了？整個山莊還有我和顏兒，是不是都比不上他一個外人？”
鬱佳城終於將目光轉向他，毫無波動的眸子竟讓鬱佳池微微發慌。
這冰冷的眼神竟有陌生的疏離！
來不及驚訝，一股氣惱涌上心頭，鬱佳池失控地衝他低吼，“你！不準用這樣的眼神看我！”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義父祭日，該去的，本來是你。”
鬱佳池哪會料到他發此一句，“是我又怎樣？”只是略微愣了一下，就粗暴地轉回他最關心的問題，“昨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鏢車呢？莊中弟兄怎的全遭了毒手？究竟何人如此大膽？難道真是司徒老兒的神射……”
“是你的話，現在躺在這裡的，又會是誰？”鬱佳城別開視線，又看着死死關着的房門，聲音染上一縷飄渺，“恐怕還是他吧！……畢竟，以他的性格，即便是不信任他的人，他也會看在我的情面、全力去救的！”
鬱佳池心中一個咯登，心虛地躲閃開視野，“什麼信任他不信任他？誰知道你在說什麼！”突然意識到什麼，“大哥！你……”繼而驚訝地瞪大雙眼，“你是說、他……寒照雨、救了你？！”
鬱佳城不語。
“大哥你在開玩笑對不對？你的武功！……以你的武功……”鬱佳池不相信。
正想說什麼，門被打開。
鬱佳城身體僵了一下，“秋先生？”
秋賞韻臉色明顯不好。
身後房中，那個臉上長着黑色胎記的小廝利落地收拾着繃帶物什，額岑則頭也不擡地死守在牀邊。
鬱佳城看着牀上根本沒什麼變化的男子，心神上下恍惚着，“秋先生，怎麼樣了？”
秋賞韻掃了一眼幾乎將客棧團團包圍的男子們，淡淡開口，“好在身體底子不錯，接下來三天只要能扛過去，他就能撿回一條命。”
鬱佳城心中一凌。
“留下兩個手腳麻利的，其他的都回去吧。”秋賞韻不看外面的壯漢，“這麼多人留在這兒，反而影響休養。”
“佳池，你們先回去。”
“哥？”
鬱佳城不看他，“你們兩個留下，其他人都跟二少爺一起回去。”
“少莊主也回去吧。”
鬱佳城俊顏死寂，“我不能走。”
“少莊主還怕秋某會對你的人怎樣？”秋賞韻接過那小廝遞來的毛巾，擦着手，“少莊主身上是也有傷的，未加治療便連夜將秋某帶來，即便留下也幫不得什麼忙。”
“大哥？！”鬱佳池一驚，“大哥你真的受傷了？”
鬱佳城抿了抿脣，“我就留在隔壁，先生需要什麼儘管吩咐他二人。”
“少莊主只要記得給秋某的承諾就夠了。”
鬱佳城一滯，暗淡的朗目溢起剛毅，“先生放心，鬱某以擒龍山莊之名向先生保證，照雨痊癒之後，鬱某及山莊之人絕不再阻攔先生！”
一進隔壁房門，鬱佳池迫不及待大吼，“大哥！你傷到哪了？還有秋賞韻，你怎麼能答應他？他可是助我們統一武林必不可少的人才！你……”
疲憊感彷彿一下子涌來，鬱佳城沒聽到般靠在牀邊，閉上眼。
一機靈點的弟子忙跑出去請大夫。
烏髮全部散開，凌亂地垂着，襯得鬱佳城更是蒼白無血色。
鬱佳池脣張了又張，終是沒再繼續吼下去，眼神不定地看了他半晌之後，轉身離開。
鬱佳城卻在他關門離開之際忽然開口，“查那批鏢車的去向，還有伏虎城第二代神射隊的實力與昨天下午的動向！”
隱匿在客棧不遠小樓中的黑色身影漸漸與夜色融爲一體，淺不可聞的呼吸，化成一尊墨玉雕像，沉寂的眸子被黑夜隱去光芒，淡淡的視野透着寒入骨的堅定，仿若亙古不變。
客棧的房間有意無意半開着窗，早早點上燈燭。
寒照雨依然靜靜睡着，整個人蒼白得近乎透明。
胎記小廝不時上前把上寒照雨微弱的脈搏，每一次都是咬着脣瓣退開。
遠處的黑色人影纖細得弱不禁風，沉寂幽深的美眸被鑄般一動不動地鎖着牀上的男子。
似乎，從未離他如此遠。
這種飄忽得令人懼怕的冰冷不是初知他身份的陌生與疏離，更不是曾經的萬里之遙。
從認識的第一天開始，他好像從未這麼安靜過。
冰涼的寒意隨着時間一點一點浸透着心房，無血色的薄脣死死抿着，黑色的身影依然一動不動。
數丈距離，她依然能看清他遙遠沉寂的身影。沒有張揚，沒有驕傲，沒有駕定，沒有光華，也沒有脣角的似笑非笑。
“玉兒。”
“玉兒！”
“玉兒……”
勃勃的聲音，溫文的、興奮的、委屈的、深沉的、失落的、邪氣的、惡作劇得逞的、被她氣得咬牙切齒的……各色各樣的聲音，那麼鮮活地響在耳畔，卻沒有一個能跟眼前的沉寂相符。
她以爲她的心會痛到無法隱忍，卻不想竟是死一般地寂靜着，只能清晰地感受到胸腔內冰冷拉鋸的顫動。
當初的欺瞞，她以爲她失去了他，但當他就這麼躺在遙遠的視線裡，彷彿再不能醒來時，她恍然發現，當初的痛竟如此微不足道！
“怎麼樣？好吃吧？”
得意的神情讓人想一巴掌扇過去。
她斜眼翻了他一眼，高擡着下巴，“不就烤野兔嘛！有什麼好得意的？小人得志！”
他啞然失笑，“玉兒，大家閨秀好像不能翻白眼瞪人吧？”
懶洋洋地將繁瑣的外衫披在利落的衣裝外，她瑰麗的小臉沒有一絲難爲情，“你哪隻眼睛看到我翻白眼了？大家閨秀也是有白眼珠的。”
“……你這張伶俐的小嘴兒，真是——”他又好氣又好笑，偏偏愛極了她這小性兒。
世人皆羨她傾世的容顏，唯他偏愛她多端的性子！
比大家閨秀端莊高貴，比小家碧玉古靈精怪。
人前她是清華天下的傾城公主，可在他面前，她只是他嬌俏可人的丫頭！
“京城的山沒靈氣，沒也外面的峻，等哪天爺高興了，帶玉兒丫頭出去開開眼。”
她偏愛跟他作對，手臂一伸，“爺，來給丫頭整理儀裝！”
他頓時氣得鼻子都歪了，卻忍不住心花怒放地立刻巴巴上前，“好你這小丫頭！竟這般使喚你家相公！”
他敏感地查覺到她聽到此言身體的一滯。
她從未說過什麼。
但京師乃至天下，誰人不知丞相大人的掌上明珠自小便是王儲殿下未來的王妃？
他欣喜，她竟能大膽地愛上他這一無所有的浪蕩公子。
他哀傷，她的心裡難道從來沒有過自己這個夫君嗎？
她在他靜默的視線中慢慢成長，終於等到她含苞待放時，卻愛上了不是自己的自己！
隱去矛盾糾葛，不動聲色地繫好她身上衣帶，他半開玩笑地輕笑，“以後哪個男人敢爲你着裝，我定將他碎屍萬段。”
她眯眼挑了他一眼，“大言不饞。”
儘管早已將這山頭看遍，她依然興致高漲。
他實在看不出這不奇特也不高峻的荒山有什麼好看，卻不忍掃她興致。
不想送她回去，她竟惹了風寒！
她一貫深居簡出，哪裡受過山風？
這場風寒，竟渾渾噩噩昏睡數日，最後驚動御醫院，皇帝欽點唯一女醫官白薇前去醫治。
“你怎麼、在這？快出去！……若被我爹看到……”好容易醒來的她張開眼竟看到他消瘦許多、雙目卻灼灼生輝的俊臉，來不及欣喜，便掙扎着起身推他出去。
她自是不知道他早已守在她房中。
頂着黑黑的眼圈、下巴一層密密鬍渣的他邋遢得不像樣兒，此刻卻笑嘻嘻捉住她的手，得意得像個大孩子，“我收買了那個漂亮的女郎中，對你爹說我是她的跟班兒，你放心好了。”
她雖將信將疑地打量着那個不會說話的恬靜女醫官，但當忐忑地看到果然不曾說什麼的爹孃時，終是稍稍放下心來。
那時的她太過天真信任，沒細想管教極重的爹爹爲何會允許他一男子進入她的閨房，更沒發覺爹孃對他隱隱的異常恭敬。
那次病好，皇帝便下旨將白薇賜給她。
爹爹代她謝恩，她苦思冥想都不明白，爲何一場風寒竟能驚動皇上。
病癒之後，他帶她去上香。
**的相國寺，他跪在釋迦摩尼前的明黃蒲團上，收起往日的嬉皮笑臉，“弟子叩謝佛祖對玉兒的護佑，弟子不求其他，只求佛祖保佑玉兒無病無災，平平安安。”頓了頓，漆黑的墨眸清澈見底，潤朗的聲音清晰鄭重，“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並肩跪在旁邊的她平靜無波的眸子剎那間驚愕，一時竟不知心中所感。
就是在那時，她暗自做出對那個“素未謀面”的未婚夫抗拒不婚的決絕。
“公主，您、您就穿上吧！”
自小便被王儲賜到她身邊的紅茹幾人可憐巴巴地哀求。
她看都不看一眼錦盒中絢爛精美的盛裝。
“殿下凱旋，欽點要見您……公主不能、不能抗旨不遵的……”
一干婢子急出了汗。
她美目冰寒，鐵了心不見王儲表哥，思量着萬全的退婚之策。
聽聞娘要親自前來，慌亂之下，她藉口胸悶躲去後園，不想竟被本該身在慶功宴的王儲堵個正着！
她心中惱恨，跪在一旁不擡頭。
沉穩的步履，舉手投足間帶着熟悉的檀木香，素白虯龍錦袍下，一雙流金溢彩的白靴停在她跟前，渾然天成的高貴在她清華的風儀之下一絲不亂。
他脣邊噙了一絲笑意，“玉兒，擡起頭來，看看我是誰。”
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令她一驚。
猛擡頭，竟看到那張最不可能的俊顏！
狹長的雙目漆黑如墨染，似笑非笑的精緻薄脣，一道粉嫩的疤淡淡橫在左頰。
俊挺的身姿，傾世的昭華卓越天下！
“玉兒莫不是不認得我了？”墨眸點點流離，微偏頷首的促狹輕笑是他特有的取笑方式。
那一刻，入骨的熟悉竟如此遙遠！
一瞬間空白的腦海凌亂如紛雪，她清晰地聽到心口某種支離破碎的聲音。
這麼久的無悔傾付，他私底下一定非常享受得意吧！
感謝平素的教養，讓她此刻還能如此鎮定。
收起驚訝，她緩緩起身，冷冷勾了下微白的脣，“很好玩吧！”
“玉兒？……我、我……”見她如畫的美目漸漸凍結，他清晰地一點點看在心底，竟束手無策。
“這種試探，很滿意吧！”她後退一步，避開他失了沉靜、慌亂捉向她的手。
他的俊顏剎那間蒼白，“不是的！玉兒你聽我解釋！我……”
她冷冷一笑。
一切都這麼顯而易見，還用得着什麼解釋？
不再言語，她不顧禮數轉身離開，留下滿眼悔恨掙扎的他滯守原地。
細碎的眸光微微閃動，黑暗的瀰漫中，黑色人影的視線依然靜靜圈守着那道玉雕般的身影。
他的心思一向縝密。意料之外的竟不向自己道歉，只是不遠不近地時時守在身邊，曾運籌帷幄的墨眸溢着淡淡的哀傷。
她避他如蛇蠍，卻從未想到，他有一天會以這種方式出現在視線。
屋內的人越發不安。
隔壁房內，鬱佳城坐在廳房，一動不動。無血色的面容在黑衣的襯托下更是蒼白。
偌大的客棧，靜若無人。
露凝香緊抿着薄脣，纖細的身子一動不動。
明明是權傾天下的人，此刻竟連守在他身邊這個小小的願望都不能實現。
“你若差池，我必不獨活！”
露凝香忽然很想將他搖醒，問問他，曾經她對他說過的這句話，他爲鬱佳城擋那一箭時是否記起過。
無血色的薄脣綻開皮屑，纖長的睫羽靜靜併攏在絲毫未曾動過的眼瞼下。
小廝不斷地攪動纖細的手指，臉色越來越蒼白，最後乾脆與額岑一同跪在牀邊，一直按着寒照雨越來越微弱的脈搏。
“少爺！……少爺您一定要醒來！您不可以出任何差池的！……就算不顧天下，也要想想小姐！……”
雙目通紅的額岑聲音沙啞得幾不可聞，秋賞韻的薄脣同樣抿成輕顫的線。
看到跪倒在牀邊的二人，露凝香的身子不可抑止地顫了一下，雙目蒙上一層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