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已經離開回了丞相府,寢宮一片寧靜。可那人的音容笑貌和她身上特有的清新檸香卻依然清晰存在。
久違的閒適。
寒照雨不自覺地彎着脣角,那樣簡單而無法隱匿的弧度定然是心中歡喜極了纔會自然而然地流露。
似乎,回到天澤這個身份上,從來沒有如此輕鬆過。
厚重的華簾拉開,寒照雨倚在舒適的華榻上,靜靜看着窗外明晃晃的陽光,眸中少有的溫潤如錦緞水紋,唯美而沉靜。
昨夜盛宴,身爲王儲的他第一次面對這天下惶恐不安。
他以爲,他將不再是寒照雨!
他以爲,以前的那些日子再不會回來!
失笑!
自己何時變得如此患得患失了?
那夜在山林,他還堅定地告訴玉兒,無論天澤、還是寒照雨,他只是他!不想自己竟也有如此愚鈍的時候。
果真是太過在乎了。
“啓稟殿下,”斌子恭敬地走進,“已將公主送回府。”
點點頭,寢宮內的檸香縈繞着金鼎香爐中的檀木香,淡淡瀰漫。轉眸看到還未收起的軟榻,想起那人張揚如畫的絕美笑臉,寒照雨就抑制不住地連眼角眉梢都染上暖意,無意問道:“公主可是很早便來了?”
“回殿下,”斌子忙躬身,“公主昨晚就在寢宮。奴才該死,並不知道公主何時來的!”
寒照雨一愣,轉過頭,“你說,玉兒從昨晚一直在這裡?”
“是。”
“可有婢子陪同?丞相府可曾派人前來詢問?”寒照雨美目一緊,玉兒的性格他再清楚不過,絕不會主動前來,更不會隻身留下!
“回殿下,公主沒帶任何人,丞相府二公子入夜曾來,但殿下傷勢發作,公主、不願隨二公子離開。”
“該死!”寒照雨立刻扔開錦被,翻身下牀,無鑄的玉顏一瞬間冷若寒霜,“備馬!孤王要去丞相府!”
“殿、殿下?!”斌子頓時臉都變了色,“您、您不能、不能出去!御醫交代、殿下必須靜養……傷……殿下?!殿下!……殿下您不能騎馬!……殿下還未更衣……”
話未說完,寒照雨便已匆匆出了寢宮。
自家舅父的脾氣,他再清楚不過!爲人正直嚴謹,對玉兒、碧城姐弟二人更是嚴格得苛刻,根本不會放任玉兒晚歸,更何談在自己寢宮過夜!
這次,分明是借要玉兒清內賊!
寒照雨一躍上馬,狠狠一抽馬鞭,他不準!
“啪!”狠狠的耳刮摑在露凝香白嫩的小臉。
“好!好!你當真在東宮?!你、你竟如此不知羞恥?!”丞相氣得老臉鐵青,“來人!拿家法!”
“老爺?!”一旁苦勸的丞相夫人聞言臉色一白,“撲通”跪下,“不是的老爺!真的是娘娘留玉兒在宮中,說要跟玉兒說話!妾身不敢騙老爺!”慌忙又轉向跪在一旁櫻脣緊抿的露凝香,“玉兒你說話啊!你不是在殿下那裡,快說啊!”
擡頭,微白的小臉上是清晰的掌印,精緻的脣角被扇裂,滲出殷紅的血珠。如水的眸子對上滿臉恐慌的丞相夫人,半晌,露凝香才低低開口,“娘,莫爲女兒求情了。……女兒、認罰!”
丞相夫人臉色瞬間蒼白,無措地直搖頭,“不是的!……不是的!玉兒你騙娘!……沒有!沒有的!”
露凝香不忍再看,緊緊閉上眼。
“來人!把夫人送回房!”接過下人雙手捧來的皮鞭,丞相氣得渾身直顫。
“啪”得一聲,露凝香嬌軀抑制不住地一顫,一道血印由肩頭直斜而下!
“爲父往日如何教導你?未出閣的女兒家,竟私自在外過夜!你!你!……”丞相攥着皮鞭的手狠狠抖,撐着怒氣大聲訓斥,“傳出去的話,你還有什麼清譽?!別人如何看你?如何看待殿下?”可手裡的皮鞭卻顫抖得如何都揮不下第二鞭!
“爹爹!”露凝香不顧肩頭的疼,擡頭望着脣都在顫的丞相,目光堅毅。
丞相雙眼看着自小便從未被大罵過的露凝香肩頭滲出的鮮紅色,眼角幾乎泛了紅,終於狠下心腸,重重抽下第二鞭、第三鞭……
刺拉拉的皮鞭狠狠打在背上,露凝香死命咬緊脣瓣,不發出一絲聲音!
“別以爲有皇上指婚便可不顧禮教!你尚未大婚,孤男寡女如何能共處?你……你!……我打死你這個不知廉恥的不孝女!……”
血慢慢滲透厚厚的衣衫,露凝香小臉慘白,額上冷汗直下,依然倔強地咬緊牙關!
皮鞭聲像打在心間,丞相心疼得堪比刀割,手下卻絲毫不留情!
“住手!”又驚又憤的聲音,一道白影突然擋在露凝香面前,一把將她護在懷中!
“啪”得悶響,毒辣的皮鞭在白色棉袍上揚起一道皮開肉綻的血痕!
“玉兒?!”那一鞭像不是打在他身上,寒照雨第一時間看向懷中的露凝香!
丞相一驚,“殿下?”
“玉兒?!玉兒怎麼樣?!”
十多道血痕連成一片,刺目的血染紅水色宮裝。雙臂兩肩直至整個背部血肉模糊!
因他的動作而牽動鞭傷,露凝香死命咬着脣瓣,戰慄得說不出話!
想抱她卻又怕再輕微的動作都會弄疼她!寒照雨心疼地真想殺了這狠心的舅父!
“殿下?!老臣該死!”一見那一鞭竟打在寒照雨背上,丞相老臉一白,忙跪下。
一聽到他又驚又痛的聲音,露凝香竟不覺一陣委屈酸楚,死咬着脣瓣不讓自己落淚。
她的堅強強撐看在寒照雨眼中更覺心如刀絞!
“舅父大人,玉兒究竟犯了什麼錯,您竟下如此毒手?!”寒照雨周身散發着壓抑的戾氣,冰寒刺骨,讓丞相絕對相信,假如教訓了露凝香的不是他而是其他人,此刻已然身首異處了。
丞相被他凌厲的目光刺得脊背發涼,卻不卑不亢,“小女犯了家法,理應家法處置!”
“你!……”
“雨?!……”想起什麼般,露凝香止不住地吸着涼氣,卻顫抖着手用力握住他骨節發白的手,“你、必須休息!……傷……快回去!”
“玉兒不許說話,我帶你上藥!”寒照雨一咬牙,一手託在她纖細的頸間,打橫抱起露凝香便走。
“……不……”
“殿下!”丞相忙攔上前,“殿下要將小女帶去哪兒?”
“自然是孤王東宮!玉兒是孤王未婚妻,孤王難道還要眼睜睜看她被舅父如此處罰?”
“殿下也說是未婚妻!一日未婚,便不是妻!玉兒尚未出閣,殿下如此不顧女子清譽,可曾想天下會如何恥笑?”
“二十年前孤王就說過,玉兒是孤王的!即便玉兒是舅父女兒,她二十年前便是孤王的女人!孤王的女人,任何人,都休想動她!”寒照雨面若冰霜,擡步便走。
露凝香攥着寒照雨棉袍的小手微顫。
她相信他已經清楚了這全套,她更相信他已經明白這是他們聯手的將計就計,可他仍如此不顧一切地來了,她又如何能這般自私?!
“殿下!殿下當知……”
“阿雨!”露凝香冷汗如雨,咬牙掙扎着推開他,蒼白的小臉是不容動搖的剛毅,“……放我、下來!”
“玉兒?”怕再弄痛她,寒照雨只得被迫放下她,小心地環在她腰間,“玉兒莫怕,我帶你回去。”
“我不能、跟你走!……”露凝香不住地喘息,努力推着他,“你的傷……快回去!……回去!”
“玉兒聽話!”看着她幾乎渾身是血,寒照雨心如刀絞,“我帶你回去!宣白薇……”
“不可以!”露凝香櫻脣慘白,努力說得清楚,“你、不能!……天下、悠悠之口,該如何看你?”
“你本就是我妻!”寒照雨低吼。
“……還有、我爹!……他身爲、百官之首!……還有姑母……我不能、跟你走!不能、讓他們……雨!快回去!”
“玉兒?!”寒照雨鋼牙直銼,“你何時開始在意這些?”
漆黑如墨染的雙目泛着駭人的猩紅,往日幽深無波的眸子浪濤洶涌。
攔在一旁的丞相濃眉微蹙,嚴肅的臉上是隱匿的複雜,看着他二人不說話。
何時在意這些?
原來,他一直都明白自己的!
露凝香蒼白着小臉望向他,薄脣緊抿,半晌,忽然脣角輕顫地笑了,“以前,我果真、不在意。可是雨……阿雨就是王儲!……我們、光明正大在一起……如何能不在意?”
寒照雨直直僵住!
能得玉兒此言,他本該何等雀躍?可此時由眼前血跡斑斑的人兒說出,他只覺重得幾乎無法承受!
“玉兒……”寒照雨聲音低啞,“我們……我先爲你上藥可好?先請白薇,你……”
“不行!”露凝香努力立着,“你這般、闖來,不好!……快回去!你的傷勢、不能……”櫻脣已哆嗦得幾乎無法言語!
“來人,”丞相眸中閃過一絲不忍,立刻打斷二人,“送小姐回房。”
“玉兒?”
露凝香不再看他,掙扎着推開他的手,硬撐着一步步挪離他的視線。
寒照雨拳握得直抖,卻一步也邁不出!
“臣,斗膽請殿下立刻回宮。”
“你!”寒照雨哪裡會不清楚?眼睜睜看着婢子小心地扶露凝香離開,“舅父!於心何忍?!”
“殿下以爲,老臣是如何得知玉兒夜宿東宮之事?”丞相擋着的身體不挪開半步,“殿下與玉兒,是要儀範天下的!臣,不能讓殿下與玉兒任何一人落人口實!”
“好一個儀範天下!”寒照雨胸膛狠狠起伏,轉身離開,卻身子一軟,單膝跪地!
“殿下?!”丞相一驚,一把扶住他!待看到他身上白袍,頓時老臉一白,“殿、殿下?!來人!快來人!快請白大夫!”
緊捂在腰間的手,已血染一片!
“噗”地吐出一股血箭,寒照雨雙目緊閉,強撐着最後的意識,將丞相的手臂攥得生疼。
“殿下?!……老臣、明白!”丞相狠狠握了握拳,強壓下眼前這突如其來的心驚與擔憂,硬聲道:“來人!速關大門!立刻請少爺回府!就說——本相要‘清理門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