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堂堂的上弦月掛在無雲的夜幕，山風帶着些許涼意。
鬱佳城沒想到寒照雨竟果真扔下自己，一個人離開。
“不用管那小子，出不了事兒！”老道瞟着臉色並不太好看的鬱佳城，滿臉的不在意。
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老道心中早已有了譜兒。
鬱佳城勉強笑笑，“估計他是一時接受不了我的固執。我、都沒考慮他的感受。”
“既然知道自己固執，爲什麼還要繼續固執下去？”老道不擡頭，用粗糙的筷子攪着破舊小鍋中香噴噴的菜葉糊糊。
中午沒吃完的鹿肉在一旁“吱吱巴巴”烤着，溢着濃濃肉香。
鬱佳城坐在一旁的石塊上，看着跳動的火苗，“有些事，並不是我一人能改變的。對於、我的選擇，我有責任。”
老道也不看他，“我老道很奇怪，你小子嘴裡的責任，真的是你心甘情願的選擇？我怎麼聽着你這話兒這麼麻木被動？”
鬱佳城聞言一愣，頓時說不出話來。
老道擡頭，仔細看了他半晌，忽然搖頭笑了，“你這小子！這二三十年，白活了！一個人活得不知爲了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你看看你眼中，除了在說到寒小子的時候纔會有些人味兒！我老道倒是奇怪了，你爹孃自小教給你的究竟是什麼？”
鬱佳城薄脣緊抿，更是說不出一個字。
老道不再看他，扯下幾塊肉撕碎扔進鍋裡，“你這小子，眼裡什麼都沒有，白茫茫一片！不知道你這心裡是不是也是這般，如果是的話，我老道倒要說說你了。雖然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但是我老道卻也看得出你小子絕非一般庸人，爲何非任由自己活得像個行屍走肉？”
鬱佳城抿抿脣，半晌，才語氣不明地開口，“道長也覺得我像行屍走肉麼？其實在遇到照雨和、露小姐之後，我才發現之前的二十八年真的像個行屍走肉。可道長可知，對於擒龍山莊的幾百老小，我有推脫不得的責任！而且，除了山莊，我真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麼。
我知道照雨怪我，他怪我在那片泥潭中越陷越深，怪我將生命視爲兒戲，怪我與……那個人、作對！可他該明白，我真的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老道斜了他一眼，“你小子是皇帝老子？世上芸芸衆生，沒幾個人是真的身不由己！所有一切不過是給自己找的藉口！”
“我……”
天光徹底暗下時，鬱佳城終於壓下腦海中的凌亂，站起身，“道長，我實在放心不下照雨。他重傷初愈，現在怕是根本無力下山。道長告辭，後會有期！”
老道看着鬱佳城一躍便不見了蹤影，這才又搖搖頭，“天都黑了，就算他武功俱在，也摸不下山去！”
老道說的對，天生夜盲的寒照雨根本摸不下山。
不甚茂密的山林，寒照雨就像那晚在秋賞韻的密林中一般尋不到方向，努力張大眼睛看着眼前黑暗模糊的一團，在山中慢慢飄蕩着。
淺淺一抹白影就像山中的一抹幽魂。
滿腦子都是鬱佳城的話，寒照雨覺得自己不像自己了。
即便是不久後便要動手的至親，他也沒有像現在這般心痛、這般絕望。
他恨鬱佳城，恨他爲何非要這般執迷不悟！
明明世間有千萬種生活方式，他爲何偏偏選擇與他對抗的這一條？
衣袖衣襬被山風吹得翻卷，寒照雨微擡頭看向朦朧的月亮。
對於這片武林之地，他所要的再簡單不過，僅僅是希望鬱佳城可以好好活着——哪怕等一切都塵埃落定後他來殺他報仇，他也希望他能活着！
不知轉了多少圈，寒照雨終於混混沌沌地轉出山林。
苦笑，自己明明從不在夜裡有所行動的，上次去見秋賞韻，好歹有玉兒，可現在呢？
憑藉來時的記憶，應該是那數千個陡峭的階梯了。
山林中的樹好歹有着能摸索的影子，可這密密麻麻的石板路在寒照雨眼中卻是漆黑一片！
回頭看向山林，如今出來這林子，月亮靜靜照着，更顯得山林漆黑一片。
嘆口氣，寒照雨着實不想回去，也不知道回去該說什麼。
小心地邁出步子，一個人在根本無法辨清的陡峭臺階上慢慢探着。
足尖輕點，鬱佳城穿梭在山林上空，直到過了寺院好遠，才遠遠看到不甚明朗的月光下，那抹白影在陡峭的石階上小心翼翼地摸索。
還未及長噓一口氣，竟見寒照雨身子一個栽歪！
“照雨？！”
一腳踏空！
寒照雨摔下的瞬間，反應極快地一手攀住臺階！
不想正聽到鬱佳城的一聲暴喝！
寒照雨被他這失控的一聲吼攝得一個激靈，本能地擡頭，誰料承着全身力量的左腕竟“咯叭”一聲，還未穩住的身子立刻翻滾下去！
“照雨——”鬱佳城大驚，頎長的身形慌忙俯衝上前，一把將寒照雨緊緊攬起，飛身落地！
月光下，寒照雨的俊顏更顯瑩白！
鬱佳城第一時間看向他，“怎麼樣？可有摔傷？”
天旋地卷帶來的頭昏腦脹半晌未退，寒照雨右手卻立刻鬆開鬱佳城，一把攥緊竟然脫臼的左腕！
見他咬緊牙關身體微躬，好像被傷到哪裡的模樣，鬱佳城緊張地看向他，“怎麼樣了？摔到沒……”
卻聽“喀吧”一聲！
寒照雨猛一咬牙，渾身一震，鑽心的疼痛立刻消失！
感覺到他身體的僵硬褪去，鬱佳城也吁了一口氣。
寒照雨出了一身的冷汗，忍不住甩甩手，揚眉吹了聲口哨，“好險！”
見狀，鬱佳城忍不住錘了他一下，“這種時刻竟然會脫臼？！”
不想竟捶得寒照雨又一咬牙！
鬱佳城立刻停下手，“摔到哪兒了？嚴重嗎？”
寒照雨忍着渾身火辣辣的疼，搖搖頭，“沒事。”
“這麼高的地方滾下來還能沒事？”鬱佳城頓時皺眉，擡頭看着高高的石階，這才後怕起來，“若不是爲兄趕到，你豈不要一路滾下山去？”
不敢再摸索着下山，寒照雨揉揉鼻子，若無其事地撩衣席地坐下，“若是能一路滾下去，倒是省了不少下山的力氣。”
雖彆着臉，鬱佳城依然看到明亮月光下他頰邊隱隱的泛紅，不禁壓下想取笑他的念頭，“現在這時辰，就算下了山怕也是沒處過夜。走吧，先回道長那兒湊合一晚，正好嚐嚐他的野菜肉粥。”
“不回去！”寒照雨立刻想都不想地拒絕，話一出口，也立刻察覺到自己太孩子氣，忙又若無其事地補充道：“道長這會兒怕是要休息了。而且，就算回去咱們也是在月亮下過夜。”
鬱佳城揚揚眉，他當然知道寒照雨是怕道長取笑他，也不拆穿，看着難得像被踩到尾巴似的寒照雨，“那也不能就坐在這兒吧？”
寒照雨脣張了張，半晌說不出話。
快速思考着該去哪兒過夜，而且還是在不能讓他發現自己夜盲的前提下。
還沒想出，人便被鬱佳城一個大力拽起來，強硬拖着又上山去，“走，去寺院借宿一宿！”
被鬱佳城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寒照雨覺得應該是報應。
上次爲了讓玉兒不擔心，明明被捕獸夾狠狠“咬”了一口，他卻謊稱是腳扭了，而這次，腳真的扭傷了！
尤其是在寺院香客的廂房中看到竟已腫成圓鼓鼓大饅頭的腳踝，寒照雨覺得活了二十多年從沒像今晚這般丟臉過。
鬱佳城很不厚道地脣角一直掛着笑，感覺今天的寒照雨比往日更多了不少孩子氣，心底滿足得彷彿自己真是他的血親哥哥！
拿着寺中僧人送來的藥膏，鬱佳城笑得直搖頭，強硬地令他褪去衣衫幫他上藥，寒照雨已經羞恥地連頭都擡不起來了。
“怎麼？這會兒難爲情了？當初被露小姐她們撞見你光天化日之下洗澡可有難爲情？你喝得酩酊大醉連馬都不會騎了可有難爲情？”
寒照雨聽得紅着臉直咬牙，“鬱兄莫不是忘了和小弟一同在百里畫廊的還有鬱兄？把小弟灌醉的可也是鬱兄！”
鬱佳城眨眨眼，頓時說不出什麼了。
滾了幾丈高的石階下來果然摔得不輕，寒照雨身上青紫連成片，大塊大塊地擦傷，在他養尊處優的白嫩身上更顯清晰。
腰腹間，那處依然猙獰的粉色傷疤訴說着當初的萬分兇險！
鬱佳城眸光顫了顫，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不再取笑他，默不作聲地擦着藥。
披上衣衫，寒照雨托腮看着鬱佳城細心地將藥膏收起來，看着他上前將房門關上，看着他將二人的外衣都掛在一旁，看着他曼斯條理地將二人的牀榻鋪好。
半晌，才揉揉額角，躺上窄窄的牀榻勾脣滿足地笑，“鬱兄可知，小弟在家中兄弟雖多，卻從未有哪位兄弟這般對待過小弟。”
鬱佳城也在旁邊的窄榻上和衣躺下，“爲兄難道不是你的兄長？”
寒照雨的眼瞼顫了一下，脣角動了動，慢慢揚起。
鬱佳城仰面看着高高的橫樑，“照雨，爲兄、向你道歉。今日是我不對，竟會對你說出那些話。”
寒照雨沒作聲，薄脣緊抿。
“假如、假如賢弟說出這種不顧及性命的話，我想，我應該會比你更氣憤失望吧！爲兄，向你道歉。”
寒照雨沉默，他以爲，自己僅僅是爲了他的話纔會那般失態麼？
半晌，卻也沒等到寒照雨的答覆。
鬱佳城聽着身邊清淺卻並不沉穩的呼吸，暗歎一口氣，微擡指，案上燈燭熄滅。
月光探進窗子，明晃晃一片，更顯夜的幽靜。
許久，耳邊才傳來寒照雨夾雜着滿滿複雜的堅定聲音，“鬱兄，答應我，不管發生什麼，都要好好活着！”
驚愕過後，鬱佳城勾勾脣角，發自內心地輕笑，“爲兄答應！”
他不知道，身邊榻上的白衣男子，早已下定決心，不管發生什麼，都不會動他鬱佳城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