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士長得好美!”
不算生硬的漢語,清脆的聲音十分悅耳,雀羚女子脣角彎彎,一雙靈動的大眼睛熠熠生輝。
“呵呵,謝姑娘誇獎!”
竟被人誇讚長得美?寒照雨面上風度地笑着,內心卻怪異得直磨牙。
堂堂男子漢,竟然……美?寒照雨暗自不爽的同時,不禁又想起那張傾國傾城的小臉兒來,因此忽略了雀羚女子灼灼的眼神。
若論美,誰能比得上那人?
雀翎女子並沒看出寒照雨的心不在焉,纖細的腰肢扭動地格外柔美,“勇士來大漠,是想去我們維疆麼?我可以帶勇士去的!”
“多謝姑娘好意。不過我們只是遊玩一番,明日便回。”爽朗一笑,寒照雨禮尚往來地誇讚,“姑娘漢語說得很好!”
“真的?是我阿哥教的!我阿哥特別厲害,是我們那裡的第一勇士!”女子語氣滿滿的自豪。
寒照雨雙眼笑成月牙兒,“那姑娘一定也很厲害!”
女子臉一紅,“我、我和阿哥相比,要差很遠。”
維疆人的豪爽,在他們的食物中同樣顯露無遺。
囊中酒非常烈,入口像一把刀子,灼痛得燒喉,連鬱佳城這樣經常豪飲的人都有點招架不住,但配着烤得流油的肥羊肉,口感不是一般的過癮!
鬱佳城邊和維疆人豪情四射地對飲,邊暗暗稱讚:怪不得維疆人隨身都帶着匕首,吃烤肉就是方便。
對飲之餘略顯擔心地看向脾胃不適的寒照雨,卻見他肆無忌憚地與維疆人對飲着,俊顏被旺盛的篝火映得光華更勝。而那美麗的雀翎女子緊挨着寒照雨坐着,不時笑如銀鈴。
維疆人對二人的豪爽十分快意,肆意地大口灌酒,大聲叫好。
“勇士,你們叫什麼名字?”女子口中問着,眼神卻牢牢捕捉着寒照雨俊逸的側臉。
“在下鬱佳城,我兄弟他寒姓照雨。”
“寒、照雨……寒照雨,鬱佳城……”女子唸叨着。
鬱佳城第一次發覺自己的名字如此彆扭難聽!
“中原的男兒,都像勇士這麼美麼?”
這次不光是寒照雨,連鬱佳城都忍不住脣角直抽動。
美?
難道維疆人稱讚男子相貌,都是說美?
寒照雨的確比尋常男子都要俊美,雖不比額岑如女子般的秀麗多姿,但五官精緻無匹,即便沒有這身炫目的卓然高貴,也能讓人無法不讚一聲——好個俊美無雙的白衣公子!
可他鬱佳城堂堂一代霸主,外觀更是俊朗大氣,若說英氣朗朗,鬱佳城可以說當仁不讓,但這美——
“哈哈,維疆的女子,也都像姑娘這般貌美如花嗎?”
寒照雨禮尚往來誇讚,可這話卻聽得那女子小臉嬌豔無比,聲音更加婉轉,卻是更加熱情地望着寒照雨,“勇士真的覺得我很美麼?”
“在下當然所言非虛,姑娘的美麗大家有目共睹。”
旁邊,依然爲“美”而暗自不爽的鬱佳城略微挑眉別有深意地看向那雀翎女子,只見她眉目含情,那雙水靈靈的眸子忽忽閃閃,瞬也不瞬地盯着寒照雨,好像後者是件怎麼看都不會厭的舉世珍寶!
鬱佳城微有些心不在焉地和身邊維人繼續飲着酒,心裡卻忍不住思量:莫非這沒見過中原男兒的維疆公主對照雨一見鍾情了?
寒照雨卻沒心去在意這女子的過分熱情,努力忍着胃部被烈酒灼燒後更劇烈的疼痛,不動聲色地敷衍着這羣好客之人。
維疆人的確好客,而且不僅好客,還很好鬥!
尤其是上一刻分明還在與他們稱兄道弟般對飲、下一刻竟然酒囊一扔就挑釁般非要同他們耍上一耍的時候,更是將好鬥的本質展現得淋漓盡致!
這“任性”“善變”的程度,讓生性高傲的鬱佳城忍不住直皺眉。
最讓他無法理解的是,那爲首的雀翎女子竟似習以爲常般縱容,甚至還和其他女子們一起拍手稱快,滿眼期待而略帶挑釁地看向他二人。
寒照雨似乎並不太驚訝,只是略略遲疑,就笑着和維疆人們說着婉拒的話。
鬱佳城聽不懂維文,但眼神卻是無國界的。看着那羣一提起比試就倨傲得鼻孔朝天、聽到寒照雨說什麼之後就滿臉鄙棄的神情,鬱佳城就控制不住地外漏殺氣——對於縱橫武林如他,竟會被人瞧不起?假如是在他們武林腹地,只怕這羣蠻人已經身首異處!
鬱佳城捏了捏拳頭。他不怕與人動干戈,這幫蠻人在他眼中根本不算什麼。但一想到這和平是那人用了幾年時間才換來的,他就不能打破,甚至想拼命維護!
“鬱兄,不如鬱兄代小弟和維疆的勇士們切磋切磋?”察覺到身旁的寒意,同樣被他們挑釁得不爽的寒照雨笑着回頭。
殺氣剎那間褪去,鬱佳城對上寒照雨似笑非笑的眸子,立刻了然,這才又展顏一笑,起身,學着剛纔維疆男子的樣子放肆地將酒囊扔到一旁,對着女子和一干維疆人拱拱手,“那在下就向各位勇士討教討教!”
寒照雨不忘若無其事叮囑了句,“鬱兄,點到爲止。”
鬱佳城豈會不明白他的意思?他當然不會過分下死手,但——齜了齜牙,面上笑得豪邁,“賢弟放心,爲兄很久就想和維疆的勇士們好好比試一番了!”
沒錯,的確很久了,久到、從那個人第一次對抗維疆之時就想狠狠教訓維疆人!
好好比試?寒照雨笑了,他太瞭解鬱佳城,恐怕後者根本不是比試,而是——教訓!
因爲,這根本是一場沒有懸念的不公平對抗,遇上鬱佳城,任何人都沒有勝算的可能!
從鬱佳城成名那天起,根本沒人能在他手上討得半分便宜,即便彪悍如維疆人!
身形矯健,力大驚人!
維疆人的驍勇果然遠遠超過天朝大軍,馬背上練出來的搏鬥本性,連鬱佳城都不得不暗暗心驚於他們的靈敏和蠻力!
只不過——
維人反應極快,而他身如鬼魅!
維人蠻力驚人,而他快狠精準!
維人彪悍驍勇,而他盡握全局!
維疆人只覺那道在他們眼裡根本弱不禁風的瘦長身影竟像着魔般飄忽不定。最詭異的是,無論如何使出全力,竟依然連一片衣角都無法碰到!反倒是那羣輪番上陣的維疆男子,後背、腰腹、腿彎,無論哪一處被鬱佳城看似輕飄飄地來一下,就能至少卸去大半身力道!
一個時辰下來,維疆男子橫七豎八歪了一地,而那長衫男子,立在中央,纖塵不染。衣衫被風拉扯獵獵,輕笑傲然。
除了寒照雨,一干維疆人早已驚愕得全部呆住!爲首的雀翎女子更是震驚地瞪大雙眼,不自覺張着飽滿的脣,似乎想驚歎什麼,又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除了天朝那個遙遠的傳說,除了令他們無法不膽寒的驍騎營神秘首領,他們幾時遇到過這麼可怕的男子?
“勇、勇士……”女子幾乎要語無倫次了,緊緊拽着寒照雨的流雲袖不放,“他!他……怎麼能這麼厲害?!怎麼會這麼厲害?!”
“呵呵,姑娘可還要再比試比試?”寒照雨似笑非笑地掃了一眼從地上艱難爬起來的男子們。
不只是寒照雨,幾乎所有人都已經明白,那個可怕的男人分明是手下留情了的。所以一個個心悅誠服,可同時卻不得不更加謹慎起來——這麼可怕的人,萬一心生歹心,要怎麼才能毫髮無傷地救回自家主子?
“不用再比了!我們認輸!王儲的勇士們果然厲害!”維疆人性情好爽,佩服強者,所以女子即便說出的認輸的話,也同樣大方爽快。
鬱佳城卻因了她的話眼神一個忽閃。
王儲的、勇士?
夜已經深了,那羣維疆人也已經睡下,只留幾個精壯的男子守在賬外。
四周偶爾傳來野獸的叫聲,遙遠而詭異,襯得大地更加空洞寂靜。
鬱佳城卻毫無睡意,胸中被雀翎女子的那句“王儲的勇士們”所驚擾着——他,也算是王儲的人麼?
這莫名的喜悅,讓他胸腔止不住的澎湃,他第一次爲這身傲人的武功而驕傲,至少他沒給那人丟臉,更甚至因了這武功,第一次有人將他和那人一同提起!
王儲,天澤!
身邊睡得一直很不安穩的寒照雨卻突然匆匆起身掠開。
“照雨?”思緒被打斷的鬱佳城一愣,立刻跟上去。
卻見寒照雨一落地就“哇”地吐起來!
“照雨!”鬱佳城慌忙上前。
寒照雨一手緊緊按着上腹,大口大口吐着酒水穢物,另一手努力擺着,想推開他。腹中洶涌地翻騰,喉間灼痛異常,寒照雨根本說不出話。
鬱佳城不由眉頭緊鎖,幫他理着背部。
好一會兒,寒照雨才慢慢直起腰,已是出了一身虛汗。
見狀,鬱佳城也終於稍微舒一口氣,不容置疑道:“不能再耽擱,明天一早我們就回去!”
用清水漱了好一會兒的口,寒照雨才聲音微有些沙啞地笑道:“吐出來就好多了,鬱兄不用擔心。”
“不用擔心?”鬱佳城不滿地瞪他,“就不能對自己的身子上上心?”
寒照雨連灌了大半囊的水,清涼下肚,壓下滿腹的灼熱,似乎疼痛都減輕了,這才覺得舒服了些。捋了捋上腹,仰面躺回駱駝旁的墊子上,“其實,小弟還是很愛惜自己的!當初我們驍騎營被詭計多端的維疆人困在大漠,與軍營斷了聯繫,糧草全無。爲了活命,大家將馬匹殺了,血淋淋的生肉小弟也能給閉着眼嚥下去!”
一聽他講起之前,鬱佳城不由雙眼一亮,因了那個人,他對他們軍營的事格外上心。
“那可真是茹毛飲血啊!”寒照雨的語氣並沒有任何哀怨,只有滿滿的感慨,“偏巧不巧遇到風暴即將到來的鬼天氣,沒辦法取火,我們二百男兒像野人一般大嚼生肉!我們的阮大將軍在吃第一口的時候就吐了!哈哈,可沒少被嘲笑!”
鬱佳城雖很願意聽他講起軍營的事,但聽到這裡也忍不住開口,“那你呢?似賢弟這般嬌貴,哪裡忍受得了?”
寒照雨聞言挑眉笑道:“鬱兄可不能小看小弟,小弟同樣出身驍騎營,大家能忍受,我爲何不能?”頓了頓,“不過,這病根兒,便是那時落下的。”說到這裡,寒照雨的聲音也不禁有些硬了,擡頭,看着夜空中薄薄浮雲後的明亮半月,“只是可惜我們兄弟二百,首次出師就被風暴困住!駿馬不比駱駝,頃刻間就被吞噬!我們兄弟二百沒水沒糧在大漠中手挽手相扶持、生生扛了三天三夜,雖然最終尋得方向避開維疆大軍、與我三軍成功匯合,但終究一人在風暴中身亡,三人重傷!鬱兄可知,他們,都是我以一當百的精銳猛將!”
話到最後,寒照雨的聲音已經冰寒如鐵,起身看着維疆方向,目如堅冰。
“但凡有一份可能,我天朝百萬大軍,又豈會不乘勝追擊?放眼維疆,埋葬着我多少天朝好兒郎!”
“照雨……”鬱佳城無法不被他言語間的肅殺戾氣所震撼。
他雖第一次來這大漠,但也對這大漠的惡劣有所聽說。他根本不敢想象,貧瘠如大漠,沒水沒糧三天三夜該是何種境況?他更不敢想,在那僅聽聞就能讓人發憷的風暴中他們又是憑藉什麼堅強信念才能活着走出!
“戰爭呵……沒有誰真的想打仗!”寒照雨幽深的眸子如同被烈酒洗過,溢着醇濃的水澤。他從未和任何人提及過這些,可今晚,或許是烈酒的洗禮,或許是大漠安葬的亡魂作祟,亦或者——是因爲身邊的這個人,寒照雨封禁在內心的壓抑洶涌釋放,迫切地需要一個聆聽者!
而這個聆聽者,不是她,卻又必須是懂他的人!
“當初,真想就此一舉覆了維疆!”穿過月色下更顯高大的“陽關大道”,寒照雨直直看着地域遼闊而貧瘠的維疆方向,“這樣的話,就能一統江山,給百姓真正的安穩,更能,告慰我無數天朝將士的亡魂!”
“那當初爲何不乘勝追擊?”鬱佳城也不自覺跟着站起,他從未想過,溫文瀟灑如寒照雨,竟會有這般如王似將一般的霸氣凌厲。無法不被感染的震撼,讓他真恨不得自己也能像寒照雨般立刻追隨在王儲座下,爲他衝鋒陷陣,“是因爲你們主帥,不願意麼?”
寒照雨閉了閉眼,“鬱兄可知,主帥,比任何人都想覆了膽敢窺覬我天朝疆土的周邊諸國?”
鬱佳城眸光涌動地看着寒照雨慢慢走向“陽關大道”的背影,心中卻因他這句話而更加激越——
是了!這纔是天朝最讓人臣服的王者!
“那又是爲何?——他,當有這份魄力與實力!”
“因爲,功高,不能蓋主!”寒照雨的聲音微沉,負在身後的手瞬間緊握。
因爲背對着,所以鬱佳城沒看到,寒照雨的眸底溢上無法隱匿的冰寒與痛楚。
這句自古便有的箴言,鬱佳城此刻卻突然不能明白了?
功高、蓋主?
這句話爲何會有朝一日用在堂堂天朝王儲身上?
試問天下百姓,誰不知道這江山就是他的?!
可他卻無法再問出一句話,心潮震動而複雜地看着寒照雨一步步走近“陽關大道”。
他第一次發現,他心底最爲嚮往的那人,竟有着最複雜的一切!讓他無法想象,無法捕捉!
月色下的“陽關大道”剔透得近乎飄渺,寒照雨卻一步步緩慢而穩健地走進月光的陰影之下。
閉上眼,無盡的黑暗中似乎迴盪着數以萬計的二郎們怨氣濃重的抽泣聲。
寒照雨一直以爲,他的將士們從來流血不流淚的,可是這一刻,他真的聽到了他們的哭聲!
是因爲無法用顛覆維疆祭拜他們的亡靈而不甘?
還是因爲,再無法回到家鄉、戰死沙場的孤涼?
清寒的月光下,鬱佳城遠遠看着被濃重所籠罩蒼涼的寒照雨,如失去士兵的孤獨將領般落在高高的“陽關大道”上,對着腳下的萬里闊土,慢慢張開雙臂。
太遠的距離,所以他聽不到,聽不到眸中承載着無邊大漠的男子的話,聽不到那高高在上的男子對着大漠低低輕嘆的那一句:
“我天朝的英勇兒郎們,天澤,來看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