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的花季在四月,而櫻花盛開的黃金時期只有短短的三四天,很多時候,在人們還來不及細細欣賞之際,那些粉色就會隨着寒氣未盡的大風漫天起舞,舞出極致的美麗,融入帶着暖意的春雨,無聲飄落,零落成泥,銷聲匿跡,徒留那份短暫的絢爛,惹人回味憐惜。
其實,和日本衆多樹木相比,櫻花樹低調得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她有作爲樹木時被人觀賞的價值。粗糙的樹皮,歪歪扭扭、粗細不均的樹幹,失去滿樹的粉色,光禿禿的櫻花樹根本就沒有任何魅力,可以吸引路人駐足流連——如果不是開花時節,幾乎沒有人會去注意那樣一棵毫無特色可言的樹和那朵朵令人驚豔的粉色是否有所關聯。
可是,幸村精市喜歡畫櫻花樹,更甚畫櫻花。
12月,看不到櫻花的季節,幸村揹着畫板遊走在上野公園內,觸目所及,只有沿路一排外形滄桑的寂寥樹幹,毫無美感可言。
也許是因爲冬天的緣故,公園裡的遊客並不是很多,不過,沿路供遊客休息的長椅上,三三兩兩地,還是坐滿了許多來公園曬太陽的老人家。
幸村找到一處視野還算不錯的地方坐下,慢條斯理地取出他的畫板。
“嘿!年輕人,來這裡寫生啊?”說話的,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
在幸村還沒有在這張長椅上坐定之前,這位老人家就已經拄着柺杖,獨自靜坐在那裡了。
“呵,是啊!難得今天沒事,所以就想來這裡轉轉,找找靈感。”幸村禮貌地笑笑,語氣溫和地迴應着老者的話。
“找靈感?這兒怎麼會有靈感呢?要畫櫻花的話,三月底四月初過來才最合適啊!現在這些樹都光禿禿的,連葉子都掉得差不多了,還有什麼好畫的呀!”在這兒坐了半天,難得碰上一個年輕人,老者忍不住想要和他聊上幾句,解解悶。
“就是因爲沒什麼好畫的,才適合我隨便塗個鴨,畫過櫻花的名家那麼多,我可不想湊那個熱鬧!自己的畫,當然要畫獨一無二的纔好,不是嗎?”幸村一邊從容不迫地架起畫板,一邊維持着笑意,和身邊的老者有一句每一句地閒談。
“獨一無二?哈!你這小夥子的想法還真是有趣!”
幸村但笑不語,一手支持着擱在腿上的畫板,一手握着鉛筆,比劃着對面那排光禿禿的櫻花樹,思忖着該如何定位。
見他要開始作畫,老人家也不好意思再出聲打擾他,只是稍稍挪了挪位置,向幸村挨近了一點,等着看這個年輕人待會兒會在紙上畫出些什麼來。
老人家年輕的時候也是個學畫畫的人,看幸村沒過多久就找準了落筆的地方,刷刷地幾下,就在白紙上熟練地勾起草圖,不禁振了振精神,對幸村想畫的畫更加期待。
瞧這小子下筆的姿勢,乾淨利落、一點都不拖泥帶水,落在紙上的線條,也是粗細得當、每一分力都拿捏得相當好,一看,就是專攻素描的行家,比起時下那些被老師逼着來公園寫生的同齡人,純熟老練得太多了。
還有他畫畫時的樣子,嘴角含笑,狀似漫不經心實則全神貫注,完全是一副沉浸在對畫畫的樂趣裡,因想畫才畫,實屬難得。
不知過了多久,幸村紙上的畫,終於漸漸成形,對面一排光禿禿的櫻花樹,在他的紙上,栩栩如生,老人家在旁看得嘖嘖稱奇,問他,是不是藝術類專業的?
“呵呵,不是,我是學管理的。”
“管理?”老者雖然驚訝但並不意外,畢竟,現在爲了能進大公司工作而選擇學人力資源管理的年輕人很多,沒什麼好稀奇的,只是……
“你畫畫的功底不錯,看得出來,以前是下過一番功夫的,只是,可能是太久沒練的緣故,下筆的時候顯得有些許生疏和僵硬,你並不是每天都畫畫的吧?”
幸村微微頷首,算是默認。
老人家長嘆一口氣,“唉!真是可惜了!以你的水平資質,要是一門心思刻苦鑽研的話,假以時日,要成爲名畫家,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話裡,隱約透着一絲惋惜。
幸村笑笑,沒有做聲。
落下最後一根線條,幸村筆下的畫大致成型,舉起那張畫,和麪前的景物粗略比對,兩者間相差不遠,乍一看去,就好像用黑白照相機拍出來的照片一樣。
老者眼前一亮,面露讚賞,忙不迭地向幸村借來那張畫,細細賞析。
“畫得不錯,真的不錯!連風的感覺、光影變化也掌握得恰到好處,可惜,美中不足的是,光有樹幹和小徑,着實太單薄了點!”這給人的感覺太過寂寥和蕭條,完全沒有憧憬和希望,雖然他畫得是靜物,可是,要是少了點生氣,那就不是寫生而是模仿,寫生寫生,顧名思義就是要把生氣注入畫中,否則,畫出來的畫就是一團死物,毫無靈性可言。
“要不這樣吧,年輕人!我來當你的模特,站到那棵樹下,你把我畫進去,多個人,也許這畫看起來就沒那麼淒涼了!”老人突發奇想,興致勃勃地向幸村建議。
幸村沒有猶豫,很爽快地點頭答應。畢竟,他來這裡也不過是想隨便畫畫,抒發抒發心情,並沒有特別要畫的目標,可以說,對他而言,畫什麼都是一樣的——反正都是爲了打發打發無聊的時間罷了,所以,對老人家興致高昂的要求,他自然不會有什麼異議。
可惜,他沒有想過的是,後來的自己,也就是因爲這一念之差,在那天竟莫名其妙地成了上野公園裡一名肖像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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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能出院,夜久唯還不想那麼早就回到那個充滿消毒水味的白色牢籠。
她不願意,忍足自然不會勉強她,於是,兩人商量過後,忍足便帶着她去了她最想去的地方——上野動物園。
小唯很喜歡動物,而說起動物園,在東京,當然首推上野動物園。
看過東園裡在暖房內正悠閒地啃着竹子的大熊貓,小唯拉着忍足興沖沖地往西園去,黑腳企鵝、朱鷺,每一個園,一路逛下來,總讓小唯看得目不暇接,樂不思蜀,就好像一個孩童一般,又笑又叫,絲毫都不在意自己的形象會不會不矜持。
忍足一直陪在她的身邊,看着她臉上燦爛的微笑,不自覺地莞爾,感覺那一刻,幸福也不過如此。
他喜歡她笑,喜歡她在他面前如孩子般的不設防,他交往過的女孩子很多,而她,並不是他第一個帶進上野動物園並肩遊玩的女孩。可是,只有走在她的身邊,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笑臉,握住她並不溫暖的手掌,他的心,纔有一種圓滿的感動。
他對每個女孩都好,然而,真正讓他心甘情願、一旦抓住便不願再放手的,從頭至尾,就只有她一個而已。
我喜歡你。
這句話,他對很多女孩都說過,可惜,只有她,他從未開過口。
因爲,對她的喜歡,在心裡,太過重要,無法啓齒——原來,他不過也是一個沒有勇氣的普通男人。
離開動物園,落日西沉,冬天臨近,白晝逐漸在縮短。
看一眼時間,不過下午四點,離晚餐的時間,還有充裕。
兩人並肩在上野公園內漫步,之前買的巧克力,早已所剩無幾。
小唯的腿有些痠麻,即便剛纔在逛動物園的時候,她有在忍足的特意安排下,走幾步歇一歇,但,到底她的雙腿還未完全復原,這樣大半天地走下來,難免還是會有些招架不住。
於是,忍足便扶着她,在不遠處一張空着的長椅上坐下。
小唯的嘴脣有些乾裂,剛剛買的水,早就喝完,沒有多想,忍足便藉口自己口渴,要小唯好好坐在這裡等他,他去買一瓶水,很快就回來。
小唯的腿已經撐到了極限,連站都站不穩了,縱然有心要和忍足一起去,卻到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能留在長椅上,目送忍足離開的背影。
她無聊地坐在長椅上,敲着自己痠痛的腿,漫不經心地環顧四周。
雖然現在已是逢魔時刻,不過,公園裡三三兩兩還未離去的遊客還是有很多。
花葉落盡,沿路的兩排櫻花樹,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在風中輕顫。
不遠處,聚集着一羣人,男女老少皆有,圍成半個圈,時不時地交頭接耳,看着圈內某一點,不知在議論些什麼。
發生什麼事了?
小唯有些好奇,想了想,還是決定起身,去那邊湊個熱鬧。
原來是有人在替別人畫肖像畫啊!
擠進人羣,小唯看到了被大家圍在中間的那個人。
那是個長得很好看的年輕男人,微卷的鑽藍色髮絲,俊美的五官,周身的氣質,安靜隨和、雲淡風輕。
他坐在長椅上,腿上支着畫板,而在他的對面,則有一個含羞帶怯的小姑娘,矜持地挺直脊背,坐在一張可以摺疊的小凳子上。
男人握着畫筆的手,白皙修長,刷刷落在紙上的線條,乾淨利落。
畫紙上,對面女孩的輪廓逐漸清晰,作畫的男人微微垂着眸,正一筆一劃開始勾勒女孩的五官。
小唯站的地方離他很近,她可以清楚地看見男人紙上的畫,還有他畫畫的手。
當然,還有他……專注的側面。
他的睫毛很長,嘴角邊,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風掠過他的身邊,帶起幾縷鑽藍色的髮絲起舞,很小很小的漣漪,似是不敢打擾他那般,小心翼翼。
心,似是被什麼東西,小小地刺痛一下,卻又在來不及反應的時候,銷聲匿跡。
轉瞬即逝的觸動,尚在小唯可以清晰捕捉的範圍內。
感覺,有點愕然。
小唯不解地蹙起眉頭,看着那個近在咫尺的男人,茫然、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