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的空氣, 變得有些凝重。
忍足安靜地看着她,鏡片後的雙眼,複雜難懂。
他從未想過, 她要說的故事, 竟是這樣。
恍惚中, 他聽見她深深吸了幾口氣, 試着平復完自己的情緒後, 幽幽繼續的聲音。
她說,“在我踏出公寓大樓的那一刻,我碰上了他的妹妹靈美。”當時, 靈美看到她,就像看到仇人一樣, 那眼神, 恨不能把她挫骨揚灰方能解氣。不過, 也多虧了靈美,她才知道了那些她未曾知道的事情……
她記得靈美當時是這麼和她說的, “夜久唯!你知不知道你到底是一個多噁心的女人?你知不知道我哥爲了你,偷偷忍了多少事?又默默做了多少事?”
靈美憤憤不平地告訴她:“清子阿姨是我們家的恩人,在我媽懷着我哥的那年,清子阿姨其實也有了身孕,只是那時候, 爲了照顧我媽媽, 她才善意地隱瞞自己懷孕的事。那年, 我爸的工作還不穩定, 爲了多賺點錢, 經常要出差,而我媽的身體又不好, 懷孕的時候,孕吐不斷,可是,爲了節省一筆錢,她沒有請人照顧,在即將臨盆的那個月也不願提前住進醫院,清子阿姨知道後,便二話不說地陪在我媽媽身邊,一直照顧着我媽媽。”
“我媽媽生我哥的時候,幾乎送了半條命,幸好有清子阿姨的悉心照顧,才慢慢地恢復過來。只是,因爲不眠不休地照顧我媽,清子阿姨的身體也垮了,最後暈倒在我媽媽的牀邊,下身流了好多血。我媽媽嚇壞了,趕緊按鈴喊來醫生,那時候,我媽才後知後覺地知道,清子阿姨當時也懷了身孕。但是爲了可以全心照顧我媽,她選擇了善意欺瞞。”
“清子阿姨的孩子沒有保住,我媽媽爲此愧疚不已,然而,清子阿姨非但沒有怪她,還反過來安慰她,要她不要自責,但我媽媽還是過意不去,直覺清子阿姨會流產,全是因爲自己的緣故,清子阿姨不希望我媽媽這樣,於是,便開玩笑地說,如果真的覺得對不起她的話,那就好好栽培我哥,讓我哥來還。所以,在清子阿姨生下美織後,我爸媽就決定,要讓我哥好好對待美織。可以說,在我哥還很小的時候,我爸媽就爲他安排好了他和美織的婚事,這是我哥的責任,也是我哥一定要償還的恩情。畢竟,當初如果沒有清子阿姨任勞任怨的照顧,也不會有我媽和我哥的現在。”
“哥哥是個很孝順的人,他從不會讓爸媽失望。因此,不管他願不願意,喜不喜歡,美織都是他肩上的責任,他無法推脫。”
“可是,因爲你的出現,打亂了他所有的計劃。那天,爸爸把哥哥叫到書房,就是想同他商量他和美織訂婚的事。當時,我也在場,所以我親耳聽見一向孝順、責任心重的哥哥爲了你第一次反抗起爸爸的決定……”
“哥哥極力和爸爸爭辯,說他可以一輩子照顧美織,把美織當做妹妹寵愛,但是,他不能和美織結婚!因爲,他心裡已經有了喜歡的人,所以他再沒有辦法自欺欺人地騙自己,他未來的新娘,會是美織。”
“哥哥是個很有原則的人,他有他自己的婚姻道德觀。在不確定自己有十足的把握可以當一個全心全意的好丈夫或未婚夫時,他便不會輕易向誰許下承諾,答應參加訂婚宴這種神聖的儀式。”
“那個晚上,他在書房裡,和爸爸爭論了很久,我從未見過他那麼倔強的樣子,執拗地不肯退讓一步!最後,他還被爸爸打了一個耳光、怒斥他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我和哥哥被怒極的爸爸趕出了書房,在書房外,哥哥碰到了站在門外偷偷哭泣的美織,哥哥把話說得很絕,明言告訴美織,他只把她當做妹妹,不希望美織再把時間浪費在他身上……受不了打擊的美織,哭着跑遠了,我勸哥哥去追她,哥哥不願意,說既然他已經做出了選擇,就不能再做任何會讓人產生誤會的事。他喜歡你,想和你在一起,在幾番猶豫,終於答應你告白的那一刻,他已經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所有準備,認定了,便不會再放手。”
“那天,因爲看到美織沉着臉往你的房間走,怕美織爲難你,原本想要回房間的哥哥纔會去而復返,我是在半路碰上他的,所以,我便跟着他一起去了你的房間,只是,來到門口,我們卻聽到了你對美織說的那些話……”
“哥哥的臉色很蒼白,我從未見過他那麼失態的樣子,我想衝進去和你理論,但他卻死死地拉住了我,輕聲要我把剛剛聽到的那些話,全部都忘記,而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神,平靜得可怕。”
“他安撫我,說那些話只是你的氣話,只是你想要報復清子阿姨、報復美織的氣話,並不是你的真實想法。哥哥還要我相信自己這些日子來和你相處時的感覺,不要爲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氣話而誤會你什麼!”
“從小到大,我從未見過他對哪個女生這麼包容過,就算親耳聽見自己被騙、自己心裡受了傷,他也不曾動過念頭要去報復你什麼!甚至,他還一個勁地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反省是不是他自己做得不夠好,對你不夠體貼,才讓你放不開對清子阿姨的仇恨!可是,你呢?你又對他做了什麼?在哥哥爲了信守對你的承諾,而放棄美織這個責任,堅持着不肯和美織訂婚、被爸爸趕出家門的時候,你在哪裡?在哥哥放下身爲“神之子”的驕傲,不得不去執事咖啡館打工賺錢、意圖和我爸爸力爭到底的時候,你又在什麼地方?”
“你在今村集團的別墅裡,開開心心地等着嫁給有錢人!”
“剛剛在門外,你和我哥哥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如果你沒有坦白你的那些‘計劃’也許我還不會這麼生氣!還不會覺得你這麼噁心!”
“你口口聲聲說你爸只是看中了你媽的錢纔會厚着臉皮娶你媽媽,你說清子阿姨無恥,厚顏住進了你們家,利用你媽媽這個踏板,擠進了上流社會!你不恥你爸和清子阿姨的行徑,認爲他們的做法太過卑劣,那麼,你呢?你現在的做法又和你爸當初的做法又有什麼不同?”
“你說你喜歡的人是我哥,你說你和今村龍太的訂婚只是迫不得已,你要我哥等你,要他給你一段時間去處理你們夜久家的家務事,你這樣的做法、這樣的請求,和你爸當初對你媽和對清子阿姨做過的那些事,又有什麼不同?”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和你爸還真是名副其實的父女啊!”
靈美的話,一字一句,直切要害。毫不留情地將她最黑暗最醜陋的一面,赤.裸.裸地攤在了陽光下,而她,卻無力爲自己辯解一個字。
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麼?在盤算那些計劃的時候,她從未認真考慮到,也許她這樣的所作所爲,在旁人看來,已經是如此地自私自利,只顧自己——現在想想,那般骯髒陰暗的思想,連她自己都忍不住想要唾棄自己。
於是,她懦弱地只想逃避,極力地想要遺忘那段不堪的過往,不敢面對那個可怕到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的自己。
她不想把自己變得和夜久正一一樣不堪,所以後來她有拒絕今村集團的支助,單方面取消了和今村龍太的婚約,帶着小愛回到了東京。
好在,染野銀行並未因爲她的“悔婚”而受到毀滅性的打擊,關鍵時刻,她的那位父親夜久正一,出面挽救了染野銀行,同時,似是出於對她母親的愧疚,她和龍太的婚約,也在夜久正一的暗中操作下,不了了之。
她的日子,在一陣漣漪過後,總算又恢復了平靜,可是,卻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遺憾和傷口。
現在,揭開傷疤,重新回顧那一段,她後知後覺地恍然,這麼久以來,她真正想要逃避的、不敢面對的,並不是她和幸村精市之間的陰差陽錯,而是她自己——那個自私到連她自己都害怕、都不恥的自己而已。
她心裡自以爲難言的那些傷,可笑,不過是她自作自受的結果!怨不得任何人!
“靈美說得沒有錯,我配不上他,也不值得任何人對我好。因爲,自始自終,我愛的人只有自己,我想到的人也只有我自己,爲了自己的利益,我可以眼睛都不眨地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在不知不覺中,傷害所有真心對我好的人,卻從未設身處地地爲他們着想過分毫。”對幸村是這樣,對宍戶是這樣,現在,對忍足侑士,還是如此!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自私是她的本性,無論逃到哪裡,她都改不了這個事實。
這樣的她,這樣一無是處的她,根本就不配獲得幸福,更不可能摸得到天堂!
她……只適合住在地獄,一輩子,和黑夜爲伍!
“所以,侑士,別再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了。因爲我……一點都不值得……”這段日子來,他對她的好,她一點一滴都看在了眼裡,感激在心裡,所以,她不願傷害他。
就算沒有惠裡奈早上的那一番點醒,她也知道,是時候,替自己和忍足侑士之間曖昧不明的關係,畫上一個句號了。
暗淡的燈光下,她看向忍足的琥珀色眼睛,嚴肅、認真。
她毫無保留地向他坦白了最不堪的自己,而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迴應。
氣氛,有片刻的凝滯,短暫的沉默後,他聽見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猶豫了許久,才緩緩繼續的聲音:
“我已經不知道該怎樣去喜歡一個人,當初,會和宍戶交往,是因爲他太過單純,而單純的男孩,通常都會全心全意地對你好,平平淡淡的幸福,我以爲,那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可是,你也看到了,他不信任我,就算曾經他對我有多好,遇到一點點風浪,我們的感情還是會在瞬間就崩塌……愛情是怎麼一回事?不過是把原本親近的兩個人,變成老死不相往來、相見不如懷念的陌生人罷了!”
很消極,也很現實的一番話,聽在他的耳裡,壓在他的心上,有一種沉沉的痛。
她說,侑士,愛情的保質期真的非常短,這個世界,真正相愛到可以不懼一切風雨,手牽手走到最後的,又有多少人?
“因爲喜歡,所以纔會有介意,介意你對我是不是真的好,介意你的付出到底有沒有我付出的多,然後,發現對方給不起你同等的迴應後,不甘、怨懟、爭執、冷戰、分手,曾經相愛時經歷過的那些甜蜜頃刻間成了日後回憶時的一道道傷口,不想再見到對方,不願再和對方說一句話,昔日的戀人卻連真正的陌生人都不如……甚至,連朋友都無法做,這樣的愛情……真的太過可怕!”
“說我自私也好,說我懦弱也好,我不想再體驗一次那樣的經歷,所以,侑士,如果可以的話,我們……就當一輩子的朋友,可以麼?”
她懇求地看着他,當時的他,卻下意識地避開了她的眼睛,沒有給她,隻字片語的回答。
因爲,那個時候,他的心裡……根本就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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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他只是一個很普通的男人,和所有男人一樣,他在付出的同時,也期待着可以得到相應的回報。
所以,那一個晚上,聽完她故事的他,除了沉默外,再給不起任何反應。
他知道自己是喜歡她的,可是,他的喜歡,並不是無慾無求的。
他不知道,如果角色對換,他成了她故事裡的“那個人”,他會不會和那個人一樣,在得知她的“欺騙”後還能淡定從容地裝作無事一般,繼續一如既往地待她好,相信着她、捨不得質問她分毫——就算看到她和別人訂婚,都能一如既往地維持着風度,笑着接受她“無意”的背叛,目送着她和另一個男人,漸行漸遠……
兩年前,他沒有答案,甚至,也有一段時間,心理上,始終無法接受故事裡那樣陰暗自私的她,於是,他狼狽地逃了,逃到了安全線外,刻意地,和她保持起了距離。
他開始交新的女朋友,就如她所言,不再把時間,浪費在她的身上。
他對每個女朋友都好,可是,他的胸口,一直一直都是空的。
高三那一年,是他過得最荒唐的一年,不理學業、不管網球部,三天兩頭地換女朋友、和不同的女生約會,帶她們出去旅遊,失蹤起來,十天半個月都讓人找不到他的蹤影。
那夜,她告訴他的故事,說的那些話,讓他不得不重新正視自己的心,思考自己對她的感覺,到底是怎樣一種喜歡。
他有意無意地疏遠她,而她,似是很早就知道他會有這樣的舉動,所以,她沒有半分的意外,也沒有來糾纏他分毫。
他以爲她是可以被取代的,明明他身邊有那麼多選擇前仆後繼,可是,真正相處下來,卻沒有誰,能填補他一天比一天空虛的心。
繞了一個彎,所有的答案最終還是指向同一個點。
放棄了、投降了,不想再自欺欺人了,於是,他回來了,回到她的身邊。
就算她不懂什麼是喜歡又怎樣?就算她喜歡的只有自己,給不起他同等的迴應又怎樣?
他不在乎了,真的不在乎了。
只是,他從未想過的是,在他逃避她的那一年多來,在她身上竟會發生那樣的禍事。
差一點,就是永遠的分離。
好在,他醒悟得不算晚,甚至,是不是該慶幸?那起車禍讓她的記憶出現了斷層,她再不記得“那個人”——
他也不需要她想起那個人。
因爲……
他握着她的手,輕輕地,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個吻。
從現在起,她只要有他,有明天,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