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的暖氣開得很足, 再度升起車窗後,緊閉的空間,讓人絲毫感覺不到任何寒風的威脅。
忍足伸手把車裡開着的音樂調輕了一點, 這才轉身看向已然在他身邊坐穩的夜久唯, 笑着問她, “找我有事?”
“你喜歡山口百惠的歌?”小唯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 而是對車內流淌的音樂產生了好奇。
“隨便聽聽而已。”他莞爾, 體貼地接着她的話題。
小唯沒有說話,只是凝神聽了一會兒那首歌的歌詞,良久, 纔不確定地道:“夢境引路者?”她指的,是歌名。
他頷首, 算是默認。
“要不要我把聲音開大一點?”見她又陷入了沉默, 似是在用心品味着歌詞, 他不覺有此一問。
“不用,現在這樣, 就很好。”輕輕、淡淡的節奏,在夜裡聽來,很有感覺。
忍足沒有再說話,而是深深地看了她最後一眼後,靠回椅背上, 閉目養神。
一時, 車內便只有山口百惠宛如波爾多紅酒那般醇而不厚的嗓音, 在狹小的車廂內, 靜靜流淌。
月亮在早上只是遮住光的影子
那樣的光芒逐漸變成細細的白線
大片的雲在此刻緊緊追隨的太陽
一邊閃閃爍爍一邊緩緩向上升起
我看見了那樣的那樣的夢境
前面的你忽然回過身
衝我眨了眨眼睛低頭吻住了我
在彼此凝視的悸動中慢慢清醒
這不過是拂曉前一場難言的夢
音樂已經靜止多時, 但是,車內的兩人, 卻還是沒有任何要擊碎沉默的打算。
他閉着眼,平穩的呼吸,不知是否真的進入了夢鄉。
她垂着眸,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亦不知在想些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假寐中的男人,緩緩地睜開了眼。
“是不是惠裡奈和你說了些什麼?”他仰面盯着頭頂上方的某一點,沒有看向身側的她,淡淡地動了動脣。雖然他用的是詢問句,語氣卻是極爲肯定。
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問他,願不願意聽一個故事?
他沉默,直起身子,轉向她,藉着車內暖色調的燈光,他看見她平靜的眼眸裡,有一絲下定某種決心的痕跡。
心,微動,他迎視着她的眼睛,許久,才輕輕嘆了口氣,移開視線,說:“不想說的話,不用勉強自己。”他從不想爲難她半分。
“呵呵,其實,沒有什麼難以啓齒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了。”胸口,暖暖的,被人小心翼翼呵護在掌心的感覺,讓她第一次,有了傾吐自己內心的衝動。
過去的事,既然已經過去了,那麼就沒有什麼不可以對人言的。如果沒有勇氣回頭正視,那麼,即便嘴上說已經遺忘,事實上,也不過是在自欺欺人、掩耳盜鈴罷了。有些傷口,藏在心裡,小心翼翼不敢觸碰,久了,只會化膿腐爛,永遠也不可能真的痊癒。她不想當弱者,逃避了這麼久,是時候,給自己一個機會,真的放下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安靜地等待她的下文。
她深深吸了口氣,沉吟了片刻,終於知道,自己該從何說起。
她問他,“你對我家裡的事,瞭解過多少?”
“媒體報導過的信息,我一條也沒有錯過,而你透露給我的,我也沒有忘記。”他誠實以告。他承認,他對她很好奇,也很想知道她經歷過的所有事,但是,他卻不曾暗中蒐集過她的資料,只因,那是屬於她的隱私,也是他對她的尊重。
“那麼,你知道我的親生母親是怎麼死的麼?”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卻是所有一切的開始。那時候,被恨意矇蔽了雙眼的她,還不知道很多事,只要她願意放下,後來的那些陰錯陽差也許就不會發生。
“媒體說是因病驟逝,可惜,卻沒有哪家媒體能明確地說出,夜久夫人究竟是死於何種疾病。”對於八卦,他一向只是看看,從不會真的去相信。現在,聽小唯這麼問,只是更加證實了他當初的猜測罷了。
對於導致夜久惠琴死亡的病因,各家媒體的報導都不盡相同,當時在上網查閱那些信息的時候,他就對夜久惠琴的死保留了自己的意見。
“我媽媽是自殺的。”想起那個陽光燦爛的清晨,想起那張蒼白的睡臉,小唯的眸底,隱隱夾着恨意。
他沒有任何的驚訝,這個答案,意料之內。
“很可笑是不是?爲了一個只想利用她往上爬的卑鄙男人,爲了一個厚顏無恥的第三者,她竟如此懦弱地選擇了用最消極的方式逃避!那時候,我就告訴自己,我一定不要像她這樣。是我的,我會連本帶利地搶回來,不是我的,我也要頭破血流地爭一次!我不會讓那些傷害我的人好過,既然他們讓我痛苦,那我一定要讓他們比我更痛苦!”放在腿上的雙手緊緊地握成拳,說這些話的小唯,表情惡毒,不復平日的冷靜淡然。
忍足下意識地覆上她握拳的手,無聲地給予她安慰。
小唯稍稍恢復了理智,吐出一口氣,看向忍足,自嘲一笑,問他,“我的思想很陰暗吧?”她自己不好過,那她也不會讓別人好過。她知道,自己是個自私又偏激的人,如果真有童話故事,她絕對是惡毒皇后的最佳人選。
“只要是人,或多或少都會有這樣的一面,這隻能證明,你不過是其中最普通的一個罷了。”他不以爲然,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不會錯,她是什麼樣的人,他自信比她自己更清楚。
小唯不語,複雜地看着他,心底的感覺,五味雜陳。只因,在她想要刻意遺忘的那段記憶裡,有那樣一個少年,也曾像這樣握住她冰冷的手,對她說過同樣的一句話,可惜……
她苦苦地笑了笑,垂下眸,輕輕掙開忍足的手。
鏡片後的眸光閃過波動,但他卻是什麼也沒有問。
小唯別過臉,看向車窗外的天空,過了許久,才幽幽地繼續道:“那個人……他也和你說過同樣一句話。”
忍足不語,只是順着她的目光,一起看向了窗外。
窗外,夜很深,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曙光,還很遠。
“記得我之前在學校天台的那次我問過你的那個問題嗎?”短暫的沉寂,她淡淡地,這樣問他。
如果要忘記一個人,需要花多久的時間?
他記得,她當時是這麼問的,而且,她還告訴他“因爲決定要忘記,所以,一定要忘記。”就是那個時候,他隱約猜到,她的心裡,已經有了那麼一個人。
“他是我的繼母合島清子好朋友的兒子。”一字一頓,她揭開自己極力想要抹去的過往,悶悶的、苦澀的,卻不再像初時那般,痛到快要窒息。
“一直以來,我都把我母親的死,記在合島清子那個女人的頭上。從她入住夜久家的那天起,我就沒對她有過好臉色,明裡暗裡,只要一抓住機會,我一定不會讓她好過!可是,除了第一次,我成功過,其他時候,我都不是她的對手。”
“她是個很有手段的女人,也有足夠的實力收買人心,比起在職場上呼風喚雨的她,還未成年的我,根本鬥不過她。”曾經,自以爲是的她認爲人都是念舊的,忠誠也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所以,那年十歲的她,才能憑着這一點,聯合家裡的一干傭人,編造謊言,在電視上,不遺餘力地誣陷合島清子。而當看到合島清子帶着女兒灰溜溜地逃去神奈川時,她和小愛一度還以爲她們真的勝利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在金錢和慾望的雙重引誘下,忠誠根本不值一提。合島清子利用了人性的弱點,收買了在夜久家幹了大半輩子的那些傭人,讓他們出面,揭穿了她和小愛的僞裝。於是,不得已,她和小愛只能不情不願地隨着夜久正一,去神奈川向合島清子道歉,把她們接回東京。
一步錯,步步錯。以至於,接下去的日子,她再沒從合島清子手上,扳回一局。
“12歲那年,她爲了釜底抽薪,誣陷我在她的水杯裡放了安眠藥。那時候,是她自己要我把那杯水端給她的,可是,卻在我真的把杯子遞給她時,她卻一口咬定我在她的水裡下了藥,小愛不想我被誤會,悶不吭聲地搶過那杯水,咕嚕咕嚕喝下一半,然後,再把剩下的那半還給合島清子,明諷暗刺地告訴她,如果水杯裡真的有被人下過藥,那下藥的人,一定就是合島清子無疑。合島清子自然是明白小愛話裡的真實意思,所以,一咬牙,她也把那杯水喝了下去。那時,我沒想過合島清子爲了在我那位父親面前打壓我和小愛,真的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我以爲那杯水裡就算有什麼,也不過是些瀉藥之類的東西,卻不想,小愛真的昏倒在我面前……”當時,她真的是嚇壞了,可是,她不敢哭,也不能哭,只能咬牙忍着淚,跟着救護車,一起去醫院。
“我就是在那時,再度見到那個人。他給了我一塊手帕,笑着告訴我,我的妹妹,一定不會有事。”也許,就是從那時候起,在她的心裡,就有什麼東西,悄悄萌了芽,只是,因爲恨意,她忽略了那顆種子的存在。
“那件事情過後,我和小愛在家裡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就這樣壓抑着過了兩年,我忽然突發奇想,打算從合島清子最親近的朋友那裡下手,天真地認爲,既然她可以買通看着我和小愛長大的那些僕傭,那麼我爲什麼不可以依樣畫葫蘆把她身邊的人拉到我和小愛這邊來呢?於是,我便拉着小愛,跑去了神奈川,也就是那個人的家……”她承認,她會厚着臉皮住進那人的家裡,除了真的想挖個牆角外,還有一個連她自己都沒有發現的原因……她想再見到他,見到那個在她哭泣的時候,靜靜陪在她身邊,願意遞一塊手帕,安慰她的那個少年。
所以,當幸村夫婦打開大門,詫異地看着她和小愛,問她們怎麼會來他們家的時候,幾乎想也沒想,她便直接說,她喜歡幸村精市,想要追他,纔來的這裡。
對於她的話,幸村夫婦感覺匪夷所思,而幸村精市則是啼笑皆非。
不過,即便如此,到最後,她和小愛還是有在幸村家,順利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