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 是她剛進夜久集團的第一個星期,和秘書部的幾個同事約好,要出去唱歌培養團隊精神, 忍足恰巧打電話過來, 想約她一起吃飯, 她對他說了抱歉, 告訴他, 她已經和同事有約。
“同事?男人還是女人?”他的語氣,帶着幼稚的醋味。
“男女都有,不過男同事稍微多一點, 畢竟結賬的時候,他們會適時地發揚紳士風度。”她笑, 故意的。
“這樣啊……”他若有所思, 挺消沉的語氣, 只是停頓了片刻後,忽然他又一掃先前的陰霾, 一派雨過天晴地對她說:“那玩得開心一點。”
語氣輕鬆,心情愉悅,態度轉換之快,讓她反應不及。
她不由得蹙眉,想都沒想, 直覺地問他, “你難道都不生氣嗎?”
“生氣?”他莞爾, 明知故問:“我爲什麼要生氣?”
“我要和男同事出去啊!他們其中還有幾個是沒有女朋友的青年才俊!”她睜眼說瞎話, 有點幼稚, 有點無聊,就連她自己, 都覺得自己可笑——就爲了他那句“我爲什麼要生氣?”
之前,他不是還在計較和她出去的是男還是女麼?爲什麼下一秒,他又改了語氣,甚至,還挺鼓勵她出去?
她的話,讓他悶悶地笑了。
回憶起自己剛纔口不擇言地說了些什麼,她立刻就紅了臉,被他笑得尷尬,想也沒想,便直接掛了電話。
笑笑笑!最好笑掉他的大牙!
她憤憤地瞪着手機,也不知自己到底在生氣什麼。
掛斷電話,沒一會兒,他又打了過來,想起剛剛他的笑,她賭氣地不想接,連連按掉了好幾次,不過,卻自始自終沒想過要關機或是拔掉電池板。
後來想想,她覺得那時的她就像一個任性的孩子,只是單純地期盼那人耐心地哄。
好在,他沒有讓她失望,鍥而不捨地撥了十幾通,終於,讓她消了氣。
默數到第二十通,當他再打過來時,她終是接了起來。
“幹嘛?”她沒好氣地問他——她知道,自己是個很彆扭的女孩。
和他在一起,時間不長,見面不多,但是,每次聽到他的聲音,她都會感覺莫名地安心。
“抱歉,你誤會了我的意思……”電話那頭的他,已經收起了不正經的態度,挺小媳婦狀地在那邊爲自己解釋,“不是不在意,只是因爲你對我說實話,所以我知道,我不用再吃無聊的醋。”
很奇怪,並不是什麼甜言蜜語,然而他的話,總會在不知不覺中,暖了她的心。
嘴角,幾不可查地上揚,她裝模作樣地哼了哼,示意他繼續。
他笑了,鬆了口氣,想了想,還是鼓足勇氣對她說:“就算你的腳步很慢,就算你走到一半,找錯了方向,只要你願意出聲叫我,尋找我的位置,那麼我就有信心,一直等你。”
他還說,只要她覺得開心,知道他在前面的某個地方等她,那他就不會計較那一路上,她會找些誰來陪她一起走。
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她有交友的自由,他尊重她的任何選擇,只是……
“所有人都可以,只有幸村精市,不可以。”
她記得,當時,忍足是這麼對她說的,雖然語氣很像開玩笑,但是,她感覺得到他話底藏着的那絲緊張和認真。
過去的,就過去了,他可以不計較,可是,依舊會在意。
“因爲我是個很小氣的男人。”他悶悶地這樣對她說,很霸道也很孩子氣。
在她面前,他不是軍師,不是天才,不是孤狼,他只是一個男人,一個很普通很普通的男人,所以,他也有他的在意,他的擔心,他的胡思亂想。
聽着他的話,她沉默,心底的感覺,五味雜陳。
他知道她的心情,於是,他呵呵一笑,換了個話題。
他問她,工作還順利嗎?
她漫不經心地答,還好。
“在公司帶你工作的人,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笑,隨口問着。
她一愣,直覺地擡起眸,注意到不遠處和秘書部的幾個人聚在一起聊天的幸村精市,一時,她不知該怎樣回答忍足的話。
她只和忍足提過,她要進夜久集團實習的事,卻忘了告訴他,幸村精市也在這裡。
現在……
她不由得暗下眼睛。
在他說了那樣的話後,她更不知該怎麼把幸村精市的事,告訴他。
這次,不是離開公寓搬進夜久家這麼簡單,這關係着染野銀行,她的未來,她的計劃。
她不想傷害他,卻也不能放棄自己多年來的堅持……
“小唯?”久久聽不到她的聲音,忍足不覺有些奇怪,擔心地出聲喚了她一聲。
“哦,沒事。”她急忙回過神,“剛剛有個同事要我把一份文件遞給他。”她撒了一個謊,在撒謊的時候,第一次,她的心跳,跳得好快。
有心虛也有罪惡感。
“你放心,那個帶我的人,是我父親親自挑選的一個秘書,40多歲的女人,有過一個孩子,對我還算溫柔。”從昏迷中清醒後,那天是她第一次對他撒謊——甚至,還不止一個。
“呵,是嗎?這樣就好!別太勉強自己!”不疑有他,他信了她的話。
可是,她非但沒有因他的相信而鬆了口氣,相反,心好像被上了枷鎖,沉重得,讓她幾乎窒息。
謊言,就像氣球,一旦被充了氣,就會越鼓越大,直至無法負荷的那天,砰地一聲,直接爆炸。
剛剛,他和她通電話的時候,她又騙了他。
而他,依舊沒有半分的懷疑,可是,莫名地,她的心開始不安。
很慌、很亂,說不清的窒悶和複雜,以至於,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和幸村精市一起回到咖啡廳的。
“雖然我一遍一遍告訴自己,很多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但是,如果真的沒有過去的一切,那我又該怎樣心安理得地擁有現在?”她的過去,還存在太多牽扯,太多疑惑,以至於真正面對未來的時候,卻發現那是一片茫然和空白,她是誰,她想做什麼,她的未來在哪裡,每走一步她便越是迷惘,可惜,她找不到合適的人傾訴,直到幸村給了她這樣一個機會,心底的情緒,再也無法隱藏。
她不知道自己想表達的什麼,她的臉上,有挫敗也有無奈。
幸村靜靜地看着她,許久,才輕輕嘆了口氣,對她說:“既然沒有辦法心安理得地擁有現在,那麼,就去把你的過去找回來……”
“找回來?”
“既然你說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那麼,就算它全部回來了,那也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不是嗎?”他笑了,看她的眼睛,平靜如水:“沒有過去的你,又怎麼是真正的你?就算後悔,就算痛苦,就算難過,也終究需要面對,這是你對忍足侑士的公平,也是……對我的公平。”只有完全面對過去,他們纔有可能真的獲得新生。
不說、不提,不代表矛盾不再,他們只是默契地把傷口藏進心底,等候腐爛,就算時間能撫平疼痛,也不可能真的痊癒。
而現在她的彷徨和迷亂,不過是那道暗傷在作祟,與其時不時擔心傷口何時會復發,倒不如一次痛個徹底——那是……她欠他的公平。
她不是笨蛋,所以,她聽得懂他的意思。
咬脣,她複雜地看着他,四目相對,一時間,萬籟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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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如梭,一眨眼,又是一個星期在指縫間流走。
週三,小唯和幸村精市隨夜久正一一起出席了今村集團的競審會。
同夜久集團一起競標的,還有八家挺有實力的公司,與會每家公司有十分鐘作自我介紹,然後回答今村集團方面提出的各種近乎刁難的問題。
會議過程進行得還算順利,幸村精市雖是第一次負責這樣的案子,但不得不說,他準備得相當充分,幾乎可以稱上面面俱到,不管對方公司拋出的問題如何刁鑽,他都可以從容應對,對答如流,上午會議結束時,毫無意外,夜久集團順利過關,其餘幾家公司只涮剩三家。
在前往餐廳的路上,夜久正一看着身邊的幸村精市,對他的表現相當滿意,說了幾句鼓勵的話後,末了,夜久正一看了沉默不語的小唯一眼,意味深長地道:“果然,還是我女兒的眼光好,會挑人啊!”話裡,滿是欣慰和感慨。
小唯無意義地動了動嘴角,沒有說話,幸村則是但笑不語。
對於夜久正一的誤會,兩人默契地都沒有任何解釋。
下午的會議依然順風順水,最終和計劃的一樣,夜久集團輕輕鬆鬆拔得了頭籌。
幸村和夜久正一留在會議室裡和今村集團的負責人處理合同細節,小唯覺得無聊,在取得夜久正一首肯後,準備去樓下的車裡等待。
走進電梯,按下樓層,小唯無聲地嘆了口氣。
到底,是兩個世界,雖然之前有進行過惡補,但是,在參與會議時,她發現自己,依舊是個什麼都不懂的門外漢——這樣的感覺,真的挺讓她挫敗。
也許,幸村安慰過她,她已經做得很好,畢竟,她沒有學歷也沒有經驗,在這一行,是真正的從零開始,不能對自己要求太高。
她聽後只是笑笑,還是提不起精神——她沒有告訴幸村的是,國三的時候,她有在小愛的書桌上,看到過好幾份寫到一半的標書。
一直以爲,她和小愛是雙胞胎,小愛可以的,她一定也可以,然而,這陣子,她發現到底是自己的想法,太過天真了。
電梯一層層往下,門開門又關,不一會兒,狹小的空間裡,擠滿了人。
除了她參與的競審會,貌似今天今村集團還安排了其他的競標,聽着那些人有一句沒一句的低聲閒聊,小唯自嘲地笑笑,感覺也許自己真的不適合這裡。
叮——
又有一撥人走了進來,有人往她身上擠,她不覺往旁邊靠了靠。
恍惚中,她聽到身邊好像有人提到了跡部集團的忍足侑士。
凝神豎耳,她留意着那些人的對話,不過,他們把聲音壓得很低,費了半天勁,她只聽到他們說忍足很厲害,有個和他配合默契的助理……
看來,忍足他們也參與了今村集團的招標,而且,也是滿載而歸的樣子。
她不自覺地笑,感覺陰霾了一天的心,在一瞬間撥雲見日。
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有這樣的心情,也忘記去問,爲什麼剛剛今村集團宣佈夜久集團勝利時,她毫無反應,如今卻在聽到忍足替跡部集團競標成功後,滿心欣喜?
待會兒……打個電話給忍足,恭喜他一聲吧?
最近,他爲了忙公司的事,已經有好幾天沒有打電話給她了……
胡思亂想中,不經意的移眸,她看見不遠處,鶴立雞羣着一個她所熟悉的人影。
深藍如夜的發,即便此時此刻,他站在擁擠的電梯裡,留給她的只是一個背影,但是,不知爲何,她還是一眼就能肯定他是誰。
閉眼,再睜眼,沒錯,不是幻覺,瞧,他還在那裡!
心,怦怦地跳,莫名的興奮、莫名的雀躍。
“侑士……”好不容易,平復完情緒,她試着出聲喚他,聲音卻被“叮”的一聲所打斷。
電梯門又開了,有人進來,也有人出去。
電梯裡,又開始擁擠,她被人推搡着擠進了角落,好不容易穩住自己,她急着去看忍足的方向,卻見忍足早已隨着人流步出了電梯。
“叮”地一聲,電梯門緩緩合上,她眼睜睜地看着他們之間,被一道門阻隔。
恍惚,猶如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