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無聲地向前推移, 在醫院裡,小唯的生活,依舊平靜而無波。
冷空氣入境, 一連三天, 都是陰雨綿綿、寒風陣陣, 氣溫下降得很快, 讓人不覺感受到了冬天的氣息。
小唯的身體狀況恢復得相當好, 相信要不了幾天,就可以出院了。
這些日子,谷原管家和忍足侑士都會來醫院陪她, 而得知她已經在外找到了租房,出院後暫時不會回到那個“家”裡, 谷原管家在嘆息之餘, 不免有些心疼這個倔強的孩子。爲了不讓小唯出院後太辛苦, 谷原管家便利用小唯還未出院的這段時間,事先幫小唯整理出了一堆衣服、日用品送進了那間公寓, 甚至,還找了個藉口問小唯要來了鑰匙,瞞着小唯,隔三差五地上門替小唯打掃屋子,好讓小唯出院後, 能輕鬆一點。
起初, 小唯是想叫谷原管家也搬過去和她一起住的, 但, 谷原管家在那棟大房子裡當了大半輩子的管家, 即便現在那個“家”早已物是人非,可是, 到底有那麼多年的回憶在裡面,谷原管家說什麼也不願意離開。
無奈,小唯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她不勉強谷原管家搬出來和她一起住,而是向谷原管家保證說,“我一定會回來,要回這個家。”那是一句承諾,承諾自己只是暫時離開,承諾自己一定會從合島清子的手裡,搶回她和小愛的家。
她的話,讓谷原管家紅了眼眶,伸手,谷原管家不捨地摸了摸小唯的頭髮,一臉慈祥地對她說,“我相信小唯小姐一定會做到。所以,我會在家裡等着小唯小姐。”言下之意便是,她會在小唯小姐不在“家”的這段日子,儘自己最大的努力,替小唯照顧好那個“家”,不讓家裡的那些回憶,被“外人”破壞得太嚴重。
至於忍足侑士,他還是會經常來醫院陪她,有時候是上午過來,陪她吃完一頓中飯後便走;有時候是晚上,帶來熱氣騰騰的關東煮,說那是爲她特意準備的宵夜,兩個人吃完宵夜,聊了一會兒後,她開始看書、做練習題,想爲一月下旬的學力考試努力衝刺一回,而忍足則陪在她的身邊,時不時地替她講解幾句,幫着她整理重點——對於那天在上野公園發生的事,兩人都默契地沒有再提。
因爲那起車禍的關係,小唯錯過了那一年的學力考試,雖然聽谷原管家說,高中畢業那年,夜久正一有替她上臺領取畢業證書,但,日本到底是一個非常重視學歷的國家,二、三流大學畢業的學生,運氣好一點的話,也不過是做基層的普通白領,如果想要找到好工作、成爲“人上人”,那對只有高中學歷的她而言,純粹是無稽之談——即便,她有一個很有錢的老爸,可惜,她不屑去依靠。
藉着別人的手得到的成功都是假的,只有一步一個腳印,腳踏實地的自己纔是真的。
好在,從小就要強的她,每門學科的基礎打得很紮實,加上還有忍足這個東京大學醫學院的高材生在旁的指導,讓她對明年一月下旬的“全國共同第一次學力考試”充滿信心,當然,她並沒有一定要考進頂尖大學的野心,畢竟,由車禍引起的記憶斷層和昏迷一年的空白並不是單靠短短几個月的惡補就真能填滿的。她的要求不高,只要能考上一所中等偏上的國立大學就可以了,這樣一來,她便能夠在進入大學後,利用本科在讀的那幾年時間,拼命努力,等到考研時,再一舉衝向她心目中那所屹立在金字塔頂端的學校,自此邁向她所要的未來。
似乎是很漫長的一條路,不過,她相信只要她肯努力,她一定可以實現自己的目標。
而現在,她即將跨出第一步,學力考試便是她人生計劃中的第一站。
是心態成熟了麼?現在的她,對自己有了一定程度的瞭解,明白以她目前的身體狀況、記憶能力、知識儲備,她可以取得怎樣一個成績,拼搏一下又會達到怎樣一個高度,不會盲目地制定不切實際的目標,也不會妄自菲薄地低估自己。是怎樣的水平,能考什麼樣的學校,她心底早已有了定位,不會過分期望、也不會過度自信,心態平和,順其自然,盡力即可。
人貴有自知之明,從那場車禍中重獲新生的她,已不再是當初那個只知逞強的小女孩了,她會開始深思熟慮,會在不知不覺中,學習蟄伏隱忍,再不會不顧一切地衝動行事。
所以,這日,當看到推門進來的夜久正一時,小唯在片刻間就能整理好自己複雜的情緒,平靜無波地看着男人一步一步向她走近。
“先生……”看到來人,原本正坐在一旁替小唯剝着柚子的谷原管家,忙停下手中的動作,訥訥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神情顯得相當意外。
夜久正一默然地看了谷原管家一眼,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谷原管家趕緊擦了擦手,迎了上去接過夜久正一手裡捧着的花束和水果。
將手裡的東西全部交給谷原管家後,夜久正一頓了頓,看了眼躺在病牀上正安靜地打量着她的小唯,猶豫了一會兒,終是拉開小唯牀邊的椅子,沉默不語地落了座。
見狀,谷原管家心裡一陣歡喜,自從幾年前,因爲合島清子的陷害成功,讓夜久唯、夜久愛和夜久正一撕破臉,大吵了一架後,他們父女三人的關係一度降至冰點,這些年來,夜久正一更是以出差爲藉口,對夜久唯、夜久愛不聞不問,直到一年前夜久唯和夜久愛出了車禍,他才總算露了面,不僅在醫院裡焦急地要醫生護士全力搶救夜久唯,還在警察局裡大發雷霆,聲稱“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一天沒有找到夜久愛,他就不允許警方停止搜尋,於是,直到現在,那些警察還在夜久愛當初連人帶車墜崖的地方,耐着性子,不厭其煩地搜尋着。
然後,那一年,夜久正一還推了好幾個重要的會議,在畢業典禮那天,以父親的身份,兩個學校來回奔波,代替自己的兩個女兒參加了畢業典禮,上臺領取了畢業證書。
小唯昏迷的這一年來,夜久正一經常會來醫院看她,守在她的牀邊,陪她說說話,但是,一看到谷原管家,他又會收起所有慈父的表情,裝作自己只是偶然經過醫院、順路纔上來看看小唯的模樣,冷着臉,快速地離開。
要不是谷原管家撞見他的次數太多,甚至,有幾次還刻意躲在門外偷偷地觀察,也許,到現在,谷原管家都不會知道,其實夜久正一還是很關心夜久唯這個女兒的。
只是,他們兩父女都太倔強,心裡的結又太多,以至於以前每次見面都水火不容,不歡而散。所以,當知道夜久唯清醒後,夜久正一便不曾再在醫院出現過。
其實,谷原管家明白,夜久正一心裡是很關心小唯小姐的,不過,礙於自己身爲人父的面子,他才無法拉下臉,去貼女兒的冷屁股。他知道小唯不想看到他,對他這個父親恨之入骨,所以,他便識趣地不再出現在女兒面前、讓女兒不痛快。
最近,因爲要忙於公司的拓展和今村集團的合作,他一直沒空和歌川醫生聯繫,好不容易,今天得空,他立刻和歌川醫生通了電話,詳細地詢問了歌川醫生小唯的近況,卻不料,竟意外得知了女兒失去記憶的事實。
乍聽見小唯失憶,他心裡五味雜陳,腦袋裡還沒想好該怎麼做時,他人已經站在醫院附近的水果店前,手裡挑着女兒以前最愛吃的水果……
買好水果又在經過花店時挑上一束女兒以前最喜歡的花,他這纔有勇氣,走進女兒的病房。
父女之間,哪裡來的隔夜仇?他已經失去小愛了,再不能丟掉小唯,不然,百年之後,渡過奈何橋,他會更加沒有臉去面對那個深愛他的妻子。
夜久正一隻是一個自私又懦弱的男人,他也會後悔、也會良心不安,然而,他醒悟得太遲又太愛面子,猶猶豫豫,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想要試着挽回一切時,卻愕然發現,自己完全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跨出第一步。
看着夜久正一眉頭深鎖,似不知該怎樣開口的模樣,一旁的谷原管家不由得在心底嘆了口氣。
在夜久惠琴還是染野惠琴的時候,谷原管家便是他們現在那個家裡的管家了。
那時候,夜久正一不過是個沒錢沒勢的窮小子,騎着破破爛爛的自行車,每天都風雨無阻地在那棟大房子外等着染野惠琴,不管染野惠琴拒絕過他多少次,也不見他放棄,整天傻呵呵地笑着,像塊牛皮糖似的,怎麼趕都趕不走,那時在他眼裡,好像只要能遠遠地看上染野惠琴一眼,就可以心滿意足了。
染野惠琴是一朵養在溫室裡的花,從小學到高中,上的都是女校,後來上了大學,雖遇到不少向她表示過好感的男生,卻沒有一個像夜久正一那樣,不畏她的冷臉拒絕,噓寒問暖、殷勤討好,甚至,當她被流氓調戲圍堵時,也是他及時地出現,用他並不寬厚的肩膀,不畏不懼地擋在了她的面前。
每一個女孩都愛做夢,愛做夢的女生都喜歡英雄,何況,還是像染野惠琴這樣從未經歷過風雨,不食人間險惡的溫室花朵呢?
於是,單純的染野惠琴走進了男人精心佈置的愛情陷阱。
後來,染野惠琴和夜久正一結婚,改名夜久惠琴,心疼女兒的染野夫婦不願看到女兒婚後跟着一個窮小子吃苦,便自願搬出那棟大房子,將那棟房子作爲夜久正一和夜久惠琴的婚房,同時還留下谷原管家,囑咐谷原管家好好照顧夜久惠琴。
可以說,從惠琴結婚、生子再到其婚變、自殺,谷原管家一路都看在眼裡,心疼在心裡,所以,谷原管家清楚小唯和小愛心裡的結,也曾像小唯小愛那樣,怨恨過夜久正一和夜久清子。
不過,谷原管家到底活了大半輩子,很多事,都比小唯她們看得更深、更遠,從惠琴死後,夜久正一這些年來的生活瑣事中,谷原管家看得出夜久正一的後悔和痛苦,也感覺得到夜久正一對小唯和小愛心存虧欠。
可惜,男人到底是好面子的動物,即便有心補償,卻也容忍不了女兒時不時的冷嘲熱諷、針鋒相對。
當初的小唯小姐性格太過偏激,一旦決定和對方撕破臉,便不會再給對方留情面,而小愛小姐又最聽小唯小姐的話,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會和姐姐共進退,以至於後來兩姐妹和夜久正一間的父女關係,徹底破裂成片,怎麼補都補不全。
現在,小唯小姐失去了一部分的記憶,性格和從前相比,也圓潤溫和了許多,而夜久正一似乎也從那起車禍中意識到自己的面子和女兒相比究竟孰輕孰重,終是下定決心,要想和女兒重歸於好——今天,他能來醫院和小唯小姐面面相對,便是最好的證明。
想到這兒,谷原管家便識趣地尋了一個藉口說,“我去外面向護士小姐借一個花瓶。”話落,抱起夜久正一買來的花,步履蹣跚地離開了病房,體貼地將這方空間留給夜久正一和夜久唯這對久未見面的父女,期望他們可以好好聊一聊,把各自心裡的結,一一解開。
打着這樣的如意算盤,谷原管家嘴角含笑,輕輕地合上了病房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