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谷原管家在旁, 整間病房內便只剩下夜久唯和夜久正一兩個人。
四周的空氣,一下子變得有些凝滯。
小唯坐在病牀上,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 不知在思忖些什麼。
夜久正一沉默地坐在小唯的牀邊, 低着頭, 亦看不清在想着些什麼。
一旁, 牀邊的矮櫃上, 秒針滴答滴答的聲音,在此刻聽來格外清晰。有窗的那面牆上,室內空調無聲地釋放着暖氣, 不遠處的桌上,被谷原管家剝到一半的柚子, 正散發着一陣淡淡的清香。
病房裡很安靜, 滴答、滴答, 時間在窒息般的靜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一直低着頭的夜久正一,終於緩緩地擡起了頭。
他猶豫着看向小唯,臉上的表情透着些許不自然,他張了張嘴, 似是掙扎了許久, 才總算鼓足勇氣, 率先開口打破了這一方的沉寂。
“你的身體……好點了嗎?”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詞, 選了一個比較安全的話題, 作爲開頭。
小唯下意識地轉首看他,四目相對, 她看得見,夜久正一臉上的那絲緊張以及眸底那縷掩飾不住的關心。
小唯淡淡地笑了笑,禮貌地用敬語回話道,“嗯,我沒事了,這幾天,感覺好多了,謝謝您的關心。”禮數週全,客套生疏,好像對方只是一個普通的長輩,而非是和她有着血緣牽扯的父親。
夜久正一不由得在心底苦笑,喃喃自語似地應着:“呵,是嗎?那就好,那就好……”是啊!人沒事就好!不管她是不是還願意認他這個爸爸,只要她好好地活着,開開心心,健健康康,就很好!真的……很好……
小唯不語,只是安靜地看着他,細細地打量着他的臉龐,沒有說話。
這是小唯清醒後,第一次見到夜久正一。明明,她和夜久正一是父女,可是,感覺上,她似乎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和夜久正一心平氣和地面對面坐着了。
忘記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再沒用正眼留意過夜久正一的長相。
現在,乍一眼望去,那個曾經讓她恨不得挫骨揚灰的男人,早已不是她記憶中,高大英俊的模樣。
是從什麼時候起,一向注重儀表的夜久正一,竟允許兩鬢有花白頭髮瘋狂滋生?是從什麼時候起,那張十歲前,在她和小愛看來,很是英俊的面孔,佈滿了那麼多難以抹去的皺紋?乾枯的皮膚,深凹的眼睛,濃濃的黑眼圈,以及那日漸單薄的肩膀,彷彿歷經了滄桑,卻依然在痛苦中浮浮沉沉,無法得到解脫——很明顯,這些年來,夜久正一的日子,過得並不順心。
是因爲後悔?還是因爲愧疚?又或許,是罪惡感?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小唯在心底嘲弄地笑,表面上,卻是不動聲色,甚至,她還在片刻的猶豫後,輕輕地開口,喚了夜久正一一聲“爸爸”。
那一聲“爸爸”,小唯喚得很輕,可是,坐在她身邊的夜久正一,還是能清晰地捕捉得到。
心,一震,他有多久,沒有聽到女兒叫過他爸爸了?好像,是從女兒12歲那年開始的吧?在他相信了夜久清子的說辭,認定女兒在清子的水裡下了安眠藥,想置清子於死地的那一刻起,他便再沒有聽到他的那對雙胞胎女兒,叫他爸爸了!
說不激動,是假的。
“爸爸,你老了。”還未等夜久正一平復完情緒,小唯的聲音,幽幽地,繼續着。
小唯說,他老了,小唯還問他,“是不是因爲媽媽不在了,所以這些年,爸爸都忘記要吃維他命了?”
狀似無意的一句問話,如一擊重錘,敲在了夜久正一的心上,勾出男人對往事的無盡悔恨。
自惠琴答應和他交往一直到他們結婚後同居在一起的那些年,惠琴每天都會拿維他命給他吞,在他爲自己的事業忙得不可開交的那些夜晚,也是惠琴體貼地煮好一壺黑咖啡,默默地陪在他的身邊,不肯離去。
以前,惠琴總在他的耳畔說,她的丈夫可以什麼都沒有,但是,一定要有健康的身體,陪着她,一起活到一百歲。
“沒有錢,我們可以一起出去賺;沒有大房子,我們就一起窩進小房子。只要身體健康,全家齊心,即便日子過得再窮、再苦,對我來說,也是甜的。如果空有錢和大房子,而沒有你在身邊,那麼,房子住得再大,也不過是一座讓人窒息的牢籠,並不是我要的家。”猶記得,在他事業陷入低谷期的時候,惠琴握着他的手,笑着,這樣說。
那時候,他對惠琴做了什麼?
沒有感動、沒有感激,他只是偏激地覺得,那不過是夜久惠琴在溫室裡待了太久的天真之語。
沒有錢、沒有地位,哪裡還能有家?再窮、再苦,對她來說都是甜的?天真!可笑!貧賤夫妻百事哀,更何況,還是像她這種從未吃過苦的大小姐?這種幼稚的話,也只有他這位活在溫室的妻子才說得出來!
說不清當時的感覺是什麼,他只記得,當時的他,對惠琴發了很大一通脾氣,罵惠琴是個養尊處優的大小姐,諷刺她站着說話不腰疼,甚至,他還挑剔地打量着惠琴,不屑地質問她,像她這樣一個什麼都不會的大小姐,如果要跟着他吃苦,和他一起外出工作養家的話,她能做什麼工作?
現實不是想象,這個世界,可不是什麼粉紅色,弱肉強食、適者生存,根本就不是夜久惠琴這樣的大小姐,所能適應的。
他把話說的很難聽,字字句句,都暗示着他對夜久惠琴的看不起。
那天,他辛苦創立的公司面臨倒閉風險、情緒陷入崩潰的他,口不擇言地對惠琴說了很過分的話,可是,惠琴沒有真的怪他,第二天一早,惠琴還是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笑着催他,快把維他命吞下,要他好好保重身體,不要太過勉強自己——那一刻,他沒有注意到,惠琴的眼眶,是紅腫的。
惠琴從未在他面前哭過,她總是用笑臉面對他,她不會嫌棄他這個丈夫沒用,也不會像清子那樣,抱怨他沒本事賺大錢,在惠琴眼裡,他就是她的天,是她一輩子的依靠,然而,他竟沒有好好珍惜過她,真心把她當成自己的妻子看待,直到那天接到管家的電話,趕到醫院,看到惠琴冰冷的屍體,他才猛然醒悟過來,那麼多年來,自己到底犯了一個多大的錯!
可惜,失去了……終究還是失去了……
後悔,無濟於事。
“對不起,小唯……”喉結上下顫動,最後,夜久正一能出口的,只有一句最沒用的抱歉。
這句抱歉,他很早很早,就想對女兒說,可是,因爲自己是長輩、因爲自己太愛面子,他才無法在女兒面前,勇敢地坦誠自己的過錯。
“爸爸,你該說對不起的對象,並不是我。”小唯淡淡地笑了,從不知道,看別人在悔恨中掙扎痛苦,可以讓她的心情,變得這麼好。
也許,她的血,真的是冷的也不一定。
聞言,夜久正一臉上最後一絲血色,終於褪去。
他看着小唯冷漠淡然的臉,痛苦地說不出話來。
如果,換成以前,看到夜久正一露出這樣的表情,小唯一定會不遺餘力地再添一把火,想盡一切辦法,讓男人擡不起頭,自責到沒有勇氣,再出現在她的面前。但……現在的情況不同了,學會隱忍的她,明白在自己的翅膀還未長硬時,要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
她承認,自己不是好人,在想起母親死在她面前時的那一幕後,她便告訴自己,她已經沒有了善良的權力。
這個現實的世界呵!你不對別人狠,那就只有等着被他們當做踏板踩!
退一步對活在那種環境下的她而言,不是海闊天空,而是送給敵人,得寸進尺的機會!而她母親,則用死亡,給她上了如此“珍貴”的一課。
如果她成全了別人,那又有誰,來成全她呢?
耶穌早已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即便真的復活,也不可能附身到她的身上。
或者,換一種說法,比起上帝,她更願意信奉撒旦。
“你該說對不起的對象,不是我,而是媽媽……忘了嗎?以前,你要出差的時候,答應過媽媽,就算她不在你身邊,你也會好好照顧自己,每天都吃維生素,不讓自己衰老得太快!”她不是個天真的女孩,但是,那幾年,看多了夜久美織無辜的模樣,她早就知道,怎樣的眼神、怎樣的微笑,屬於天真的範疇。
聽到她的話,夜久正一猛然擡起頭,似是不敢置信地,呆呆地望着女孩脣邊露出的那抹溫暖,怔忡失神。
“雖然清醒後,我不太記得以前的事,不過,你答應過媽媽的事,我一件都沒有忘記!”她甜甜地笑着,笑容裡,不見一絲她心底的陰霾,“過去的事,既然都已經過去了,那麼,就不該再斤斤計較了,以後,我會代替媽媽看着你,所以,從今天開始,你要記得繼續吃維生素哦!我已經報考了一月下旬的學力考試,不出意外,明年,我就會是大學生,這樣一來,你便只剩下四年的時間,好好養身體,吶!要知道,我可不希望在我大學畢業的時候,有一個比聖誕老公公還老的爸爸,來替我拍照留念啊!”
“小唯……”心情像坐雲霄飛車一樣,忽上忽下,夜久正一看着女兒明亮的琥珀色眼睛,不知自己能說什麼。
感動、感激,抱着女兒失聲痛哭?那不是沉穩的夜久正一會幹的事。
何況,小唯是他的親生女兒,她是什麼樣的性格、有什麼樣的心機,他這個做父親的,會不知道麼?只是,因爲那是女兒想要的,也是他想要挽回的,所以,即便明知那是假的、不過是女兒佯裝的寬容,他也願意毫無保留地去相信。
人活着,越清醒、越痛苦,偶爾無知、偶爾糊塗,未來纔不至於太過絕望。
很多很多年以後,當小唯讀着夜久正一留給她的信,再回憶起今天發生過的事,她才總算明白過來,當初跡部對她說的那句,“除非心甘情願,否則沒有男人會蠢得被一個女人所玩弄。”到底是什麼意思。
可惜,未來是未來,現在是現在,沒有誰可以從未來穿越回過去,也沒有誰可以真正預測到,下一秒,自己會發生什麼事。
珍惜眼前,把握現在,盡一切可能,不要讓自己後悔如今的選擇,纔是真相。
而夜久正一和夜久唯,心裡,都知道這一點。
所以,一個纔會費盡心機地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機會、可以利用的人,而另一個,則心甘情願地敞開胸懷,儘可能地製造機會,等着女兒過來利用。
只要她還願意叫他爸爸,即使是口不對心的謊言,他也甘之如飴,畢竟,那是他自己親手種下的因,他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一點一點地還。
“學力考試?”心下有了決定,夜久正一看着女兒,試着露出慈祥的微笑,慢慢舒展了自己深鎖了一天的眉頭。
他問小唯,“你想報考什麼學校?雖然爸爸不是教育局的人,但這些年,做生意時,在各界多少還是有些朋友在的,要是你願意……”
“謝謝爸爸,可是,真的不用了。”聽懂夜久正一的暗示,小唯搖搖頭,笑着婉拒,“我希望靠自己的真實實力,而不是走後門。”她可不想在進入學校後,給別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的機會——那是她的驕傲,也是她的自尊。
骨氣雖然不能當飯吃,但是,沒有骨氣,你又怎麼能獲得你所要的尊重?
聞言,夜久正一不再說話,看小唯的眼神,有心疼、也有欣慰,停頓了好一會兒,夜久正一才平復完自己的心情,想了想,開口對小唯說:“那……記得不要讓自己太辛苦了。有什麼需要,要記得隨時和爸爸說,知道嗎?”
“嗯,我會的。”就算他不說,她也會這麼做的。
後面那句話,小唯默默地放在了心底。
畢竟,現在的夜久正一之於她,不過一個可以利用的人,僅此而已。
其實,很多人、很多事,就是這樣,錯過了,放棄了,便再也回不到過去。
如果,這些話,夜久正一可以早一點對她說,也許,此時此刻,她對夜久正一的感覺,便不會是這樣。
是心冷了麼?不!她只是習慣性地想要保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