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 027 牽情篇 (16)
026這不是愛
處於水生火熱中的金十三決定跟同志們開個小會。
金十三覺得一定是自己之前打開人間界的方式不對,以至於這些人對自己產生了什麼奇異的誤會,譬如說把自己錯當成了其他什麼人,所以自己纔會受到如此熱烈注目。
所謂溝通是相處的不二法則。通過這些天的切身體會,金十三深刻認識到,這種事情,不好好溝通,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嚴重後果。
但是,當金十三想要將這個想法付諸實際的時候,身邊只有一個無所事事、彷彿整她就是最終樂趣的血無衣,其他幾個各回各家、各忙各事去了。
金十三第n次從水中爬上來後,索性也不去換乾淨衣裳了,直接往地上一坐,語重心長得對血無衣道:“血公子,咱們有必要好好聊聊。您是不是對奴婢有什麼不滿的地方?你直說,奴婢一定立刻、馬上改。”
血無衣居高臨下睨着她:“你從頭到尾我就沒有看得順眼的地方,全改了!”
對於這種毫不配合的無理要求,金十三的迴應是抹把臉上的水珠,毫不氣餒,繼續諄諄善誘:“那咱換種說法,您是不是把奴婢錯認成了其他人?照理說,奴婢與您也才見過沒幾面,根本沒那麼大的仇怨讓您天天什麼事都不幹,就專門到宮裡堵奴婢來了。”
這回血無衣連看都不想看她了,直接從鼻子裡哼出一個單音來:“我樂意。”
金十三嘴角抽了幾下,覺得自己跟這人形妖物根本沒有溝通的基礎——她完全就找不到跟他說話的點好嗎?
於是金十三一瘸一拐得站起身來,準備找下一個溝通者去。
但是很明顯,這場面主掌握權的是血老大,而不是她金十三——儘管皇宮對於血老大來說,它只是客場作戰,但這些對血老大而言,都不是問題。
在自己的“戲水”沒盡興前,血老大明顯不準備放人——當然,這個“戲水”運動別人願不願意參加,從來就不在血老大的考慮範圍之內。
血老大擡起腿來,就要往前掃蕩,誓要把金十三第n+1次踢到河裡去,與御河水親密接觸。
金十三眼疾手快,四肢並用,一個貓躍,就跳到了血無衣的腿上,並且死死抱住,大有誓死不屈、永不放手的決心。
——被踹了那麼多次,金十三終於悟出來了,血老大的腿上纔是最安全的啊,下次他要再想把自己扔到河裡去,除非先把他自己的腿給砍下來。
血無衣被氣笑了:“你以爲我只能砍了自己的腿纔可以把你甩出去嗎?”
金十三這才驚覺自己居然一個得意間就把心中的想法給說出了口來,連忙嬉皮笑臉得補救並信誓旦旦保證:“血公子,血樓主,血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跟我等小人計較了
。您要真看奴婢不順眼,奴婢往後看到您一定立刻繞道走,絕不到您的眼皮子底下惹您不高興。”
血無衣低頭看着她沒說話。
一般來說,血老大喜怒無常纔是正常狀態,並且旁人是從來都不能瞭解這妖怪的情緒變化的。但不知爲什麼,此刻金十三卻覺得血老大正在生氣,並且她似乎看到姓血的頭頂那團黑雲都可以去媲美地獄黑火了。
於是,她小心翼翼得試探道:“血樓主,您是不是心情不好?”
血無衣這纔開口:“觀察倒是敏銳了不少嘛。那你說說,我爲什麼不高興?”
金十三爲自己正好碰上某人的低潮期而悲劇得身體心理同時受到創傷感到哀怨:“要不就是沒吃飽,要不就是吃飽了撐得……”
血無衣一個冷笑掃過來。
金十三立刻正經八百得表示:“以上狀態只可能出現在奴婢身上。至於血樓主,您不高興的原因,您不說明白,奴婢怎麼能知道呢?”
血無衣斜着眼:“我還當你膽子變小了,所以藏在龜殼裡不肯露面呢。現在看來,膽子一樣得大嘛。”
金十三眨着一雙純潔如小白兔的眼睛往上瞧。
血無衣抱着臂加上但語:“不過,你倒是比我原先想象得沒心沒肺多了,不僅心肺,我瞧你連肝脾胃腎都不剩。我原來怎麼跟你說的?我無義,你無情,只有我們兩個,才最適合在一起,你還偏不信,非要跟我擰着來。好,我成全了你,最後你就給我這麼一個結局?你要是死了一了百了倒也罷了,你還弄這麼個鬼樣子回來做什麼?”
金十三弱弱抗議:“血樓主,您一定是認錯人了……”
血無衣直接忽視她,繼續道:“金藍,你以爲爲那小子擋一刀就是你對他有情了?別人不知道,我可是最清楚你的,你那不叫情,你那只是愧疚。你別跟我說什麼地府還魂不能告訴別人這種只有劉全那種蠢貨纔會相信的規定,我根本不會信。我只知道,你既然回來了,卻不肯跟那小子相認,只能證明一件事情,那就是當年我是對的——你根本就是個無情的人。”
金十三來不及吐槽某人的“毫無信仰”,她抓到了更重要的東西,頓時欣喜異常:“愧疚?無情?您也覺得金娘娘對陛下那不是愛,對吧?”
血無衣聽完這話,頓時就像看天外來客一樣死死得盯住了金十三。
就在金十三渾身發毛到都想要假裝暈倒以躲避某妖怪的視線了,血無衣這才緩緩開口:“對,那不是愛,金藍從來沒愛過元小四。就算金藍爲了元小四惹了一身麻煩,就算金藍爲了元小四耗費了一生心力,就算金藍爲了元小四甘願東奔西走,就算金藍生起了同元小四成家生子的念頭,就算金藍因爲親眼看到元小四墜崖而沒法施救所以沒有了活着的心思,她也從來沒愛過元小四
。”
血無衣低下身子,捏住金十三的下巴,笑得風輕雲淡:“你說,這麼一個人,是不是無情之極?”
027他的夢境
金十三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卻沒有預料中的愉快,反而心裡很堵。
她覺得說話果然是門藝術,瞧血老大,他分明說了你想聽的話,他分明沒有反駁你,他甚至給你列出了各種理由,可你,卻像是嗓子眼兒裡塞住了核桃一樣,吞又吞不下去,吐又吐不出來,甚至有種連氣兒都再也喘不上來的感覺。
她想:如果這還不算愛,那到底什麼纔是愛呢?
她記得的,當年金藍看着那人一身黑血從楚川山脈山頂掉下去,她就站在對面,明明看得見,明明聽得見,卻依舊無能爲力,卻依舊救不了他,那一瞬間,天地彷彿就再沒了光芒,而她,似乎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那種錐心徹骨之痛,似乎慢慢又回來了……
金十三使勁按住自己的心臟,才讓她不至於激烈得跳出喉嚨。
等她再一次被冰水包圍住終於刺激到了大腦,金十三才回過神來。
她一邊撲騰着水一邊朝岸上那個明顯心情大好了的妖怪喊:“血樓主,您這是對金娘娘心有怨懟吧?奴婢只是一個小小宮女啊,您把怒氣全發泄在奴婢身上,會不會太不厚道了?”
血妖怪露出一口銀牙,閃瞎了金十三的眼。
他道:“誰讓你知道得太多了?”
金十三一個猛子紮下去真想就此悶死自己:她到底知道什麼了?
另一邊,元魍越來越自閉。
他不再見朝臣,不再見劉全玉多多諸葛驚才,也不願見金十三。
甚至原來的三點一線活動範圍也縮小到了一點上——他整天待在了初華殿地底下的冰庫裡。
若不是他一身內功修爲,恐怕一早就凍成了冰棍。
金十三對此唏噓之餘,似乎還有點其他什麼感覺。她覺得一定是被血無衣、玉多多他們的言論給影響到了。
於是,金十三琢磨着可能是自己待在凡間的時日太久了,以至於竟然生出了凡間情愫來,這樣很不好。
她終於下定決心,速戰速決——潛入崇武帝的夢境裡,在他的潛意識裡做點手腳。
人的行爲是受大腦控制的,只要催眠了人的潛意識,帝王就能忘掉過去,重新開始。
金十三設想得很美好,可是當她真正來到元魍的夢裡時,卻先把自己給嚇了一大跳。
黑
。
無窮無盡的黑暗。
——這就是帝王的夢。
金十三從來沒見過這麼荒蕪靜謐的夢境,黑得叫人難受,靜得讓人發瘋。
金十三甚至看不見前路在哪裡。
沒有山水,沒有房屋,沒有草木,甚至沒有牆壁。
有的,只是空曠;有的,只是坎坷;有的,只是冰冷。
這是個沒有希望的世界,這是個沒有思想的大腦。
金十三有點愣愣得往前走着,彷彿永遠走不到盡頭一樣。
沒有光,她不知道自己在這個夢境裡走了多久,走了多遠。
腳下的石子像刀尖一樣颳着腳底,一向怕痛的金十三卻沒有停下來。
好像有個聲音在指引着她:往前走,你就能找到你想找到的。
終於,她看到了這個夢境裡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樣物什。
——一個小小的糰子埋着頭、蜷縮在黑暗當中。
分明是黑到極致的暗,不知道爲什麼,金十三卻清楚得瞧見了那個孩子。
瘦不拉幾、皮包骨頭,營養不良的樣子,大約八九歲——但金十三知道,他其實十歲了。
金十三看着眼前的人,一時間哽住了嗓子,什麼都說不出來了——那些原本早就想好的催眠之詞此時也不知道拋到哪裡去了。
她的眼裡只剩下了這個小小的孩子,只剩下了這個孩子孤單的身影。
——原來帝王的夢境一直停留在那個黑暗的十歲。
——原來他從來沒有走出來過。
——或者說,他又被她親手推進了這更黑、更暗、更加無窮盡的痛苦之境。
男孩終於慢慢擡起了頭來,半黑半百的面孔,仿若鬼怪,悲傷而又絕望。
金十三沒有看漏男孩看到自己時眼中那如流星般璀璨而又一閃而逝的光芒。
男孩開口:“你……是……誰……”
——彷彿好久都沒發過聲一樣,聲音嘶啞彷彿鋸齒摩擦齒輪,讓人毛骨悚然。
金十三不知怎麼回答。
男孩又問:“你……你是帶我離開這裡的嗎?”
“外面是什麼樣子的?”
“好看嗎?”
“有陽光嗎?”
“你如果帶我出去能不能不要讓我再回來?”
“……不,沒關係,就算你讓我回來,我也會再去找你
。”
“所以,帶我出去,好嗎?”男孩向金十三伸出了手來,眼裡是隱着淚光的期盼。
瘦弱的手臂橫在兩人之間,執着得等着另一個人牽起來。
男孩與金十三之間只有不到一尺的距離,金十三甚至無需擡臂、只要微微動下手指,就能觸摸到男孩的掌心。
——男孩卑微得一個人攬下了二人間所有間距,只要金十三願意,就能溫暖到彼此。
金十三卻覺得那手指有如千斤重般,怎麼也動不了。
在那一刻,她真真切切得感受到了心臟上傳來的——
疼。
不是記憶中彷彿隔了一層紗樣的感覺,也不是如小貓撓癢一樣的微痛。
是真真實實的,金十三的元神心上,感到了,狠狠的刺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