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 延嗣篇(6)
038巡幸北塞
元魍看着眼前這個枯槁如柴的男人,他的形容早就沒有記憶中的囂張與不可一世,而現在出現在帝王眼前的,只是一個衣裳襤褸、鬍子拉碴、看上去十分落魄的流浪漢罷了。
這個時候,元魍忽然間就真實得感受到多年前困擾自己的噩夢終於離自己遠去了。
他平靜得開口:“三皇兄,我來送你上路了。”
元琿猛得睜了下眼睛,但他竟然還是一句話都沒說,慢慢得又恢復了死灰狀的神色。
在元琿心裡,他是真的覺得死亡纔是解脫。
有侍衛上前來用布袋罩住了元琿的頭,然後押着他上了車。
元魍負手站在原地,目送囚車愈行愈遠,終於,與那個黑暗的過去做了最後的道別。
.
元魍回到宮裡的時候,金藍正同寧小胖盤腿坐在地毯上,面對面着“深情”對視,神情十分之專注。
元魍問一旁侍候的劉全:“他們在做什麼?”
劉全答:“娘娘說這是個什麼教來着…。哦,對了,是‘胎教’。娘娘說,懷孕期間多看看可愛的孩子,生出來的寶寶會同樣惹人喜歡。”
元魍有點無語。他走上前去,彎下腰來,直接打橫抱起了金藍,道:“不要總是坐在地上,涼,對身子不好。”
金藍抗議:“再過一些日子,就立夏了。天氣已經熱起來了,不怕涼。”
元魍抱着她往裡走,又道:“依你那‘胎教’論,你要整天對着寧家那孩子,那生下來的豈不就是一雙貪吃鬼麼?”
金藍嘆口氣:“那也沒辦法,誰讓咱們認識的人中,只玉多多修成了正果、生了這唯一的孩子呢?我倒是想挑個更完美的,問題是不給我機會呀。”
身後的小胖子聞言舉起了小拳頭,鼓着饅頭臉憤慨道:“喂喂,你們那是什麼意思?我那麼聰明可愛,難道還不夠完美嗎?不知道說人壞話的時候要使用悄悄話技能嗎?你們難道不知道什麼叫做悄悄話?”
金藍笑眯了眼:“你瞧,像這孩子也挺好,能吃能睡,至少夠自由,夠快樂。”
元魍抱着金藍直接坐在了榻上,金藍也就隨之坐在了他的身上。
金藍的鼻子靈,她湊到元魍胸前聞了聞,道:“你身上有些風沙味兒。剛剛出宮了?”
元魍仰頭看着窗外的大好天光,點頭道:“我去了趟地牢,把元琿放了出來。”
“啊……”金藍是真的有點驚訝。沒有誰比她更清楚,元魍對這個皇宮裡的舊人是怎樣的痛恨,這裡頭,自然包括元琿。
他,怎麼會把那人放出來了呢?
元魍接着道:“其實也不算放吧,只是讓他換個地方住,也讓他有一個人作伴。”
金藍突然想到了什麼:“你說的不會是……”
元魍點頭:“我讓人將‘父皇’移送到東郊別院休養去了,太醫說他看上去似乎是病情有了好轉,但其實是油盡燈枯、迴光返照的表現,他沒多長時日了。這最後一段日子,就讓元琿陪着他吧,也算是了了他的心願。”
金藍嘆口氣,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元魍又道:“我原來不信命,我以爲我可以勝了命。可是現在,我不得不信,我也不敢不信。我只怕,我造下的孽事,會再報在你與孩子身上。我只願,現在能彌補一些……”
金藍伸過臂去,攬過元魍的脖子,將自己的頭靠在他的肩上,告訴他:“你不用怕。不管任何事、任何時候,我們都一起面對。”
.
趁着帝王大赦天下的大好時機,宮裡的一些人也動起了心思。
譬如胡安,他過慣了宮裡的集權日子,所以當年元真退位後,他卻還是不願意離開皇宮,他甚至倚老賣老、自作聰明得跑到金藍面前去向帝王討要承諾。事實上,他確實繼續得到了他想象中的榮華,他甚至比原來過得更加愜意。
只是,那日,初華殿外,帝王劊子手的刀子架在他脖子上的時候,他才忽然意識到,不管自己平日裡過得有多舒暢、受多少人羨慕尊崇,不管元魍同元真有什麼本質性的區別,對他來說,有一點是一直不變的。
那就是,他,胡安,一直活在別人的天空下。
那人讓他生,他纔能有機會活着;那人想讓他死,他絕對活不過第二天的日出。
而如今崇武帝甚至比當年高祖元真更加難伺候,畢竟當年元真雖然從頭到尾都對他不信任,但只要他說話謹慎些,把元真哄開心了,那他也就能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萬事大吉。但元魍則不同,因爲摸不清他的個性,因爲看不清他的情緒,所以完全找不到保命的法子。
胡安愈發得驚惶不安,只怪自己貪圖富貴,當年就該早早撤離這是非之地纔是,現在便也落不到這進退兩難的境地了。
他正無奈而着急着,卻讓他碰上了這絕佳時候,他怎能不抓住機會?
當他向帝王表達了自己告老還鄉的意願時,元魍沒說什麼,倒是金藍驚詫了一下:“胡總管,你年紀還不至於老到這種程度吧?難道是誰虧待了你,才讓你萌生了退意?”
胡安心裡苦笑:還有誰敢虧待他的?還不是您身邊那位聖上!他真怕繼續待在這宮裡,老命真要休矣。
但這種真話,他自然是不敢說出口的。
他整了整思路,才道:“自老奴隨同高祖皇帝征戰中原至今近三十載,就再也未回過草原了。這人年紀越大,就越是思念家鄉,更是希望能夠落葉歸根。還望陛下與娘娘成全。”
頓了頓,又緊接着道:“這幾年,老奴已經將宮中所有事宜通通教給了劉總管。就算以後老奴不在了,劉總管也能將宮裡打點得井井有條的。”
元魍擡頭看了他一眼:“既然你去意如此堅決,那朕便準了。”
胡安拜恩:“謝陛下隆恩。”
金藍點着下巴,有了另外的想法:“你說回草原?我倒是還沒見識過……”轉頭就問元魍,“要不我跟着他去草原看看?”
元魍看着她沒說話。
劉全倒是先受不了自己主子哀怨的眼神了。於是,他代替元魍發問:“娘娘去了草原,那陛下怎麼辦?”
金藍一臉理所當然:“他是皇帝,自然鎮守皇宮啊。”
劉全:“……”
元魍轉頭就吩咐劉全:“傳文思衍進宮。朕要同皇后巡幸北塞,讓他擬一套監國方案出來。另外,去太醫院把淳于叫來,爲皇后檢查身體,看是否適宜長途旅行。”
劉全心想,他家主子腦子果然轉得快,對外宣稱巡幸塞外,既能滿足娘娘到草原一遊的興致,又能名正言順得同娘娘一同出去,沒有比這更好的法子了。
金藍則是心想,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公款旅遊?
.
另一方面,明月也起了同胡安一樣的心思。
這天,金藍剛起牀,就有婢女在耳旁稟報:“明太妃攜六皇子在殿外跪候。”
金藍往外走了兩步,突然停了下來,有點不確定得問:“你說……跪候?”
婢女道:“是的,他們正跪在外面。”
元晝對金藍行跪禮,那倒還說得過去,但是明月身爲太妃,平常時候根本無需對皇后行如此大禮纔是。
金藍琢磨着明月到底在想些什麼,隨口又問:“他們跪了多久了?”
婢女答:“不到辰時他們就來了,到現在跪了快一個時辰了。”
金藍又吃一驚:“那怎麼不叫醒我?”
婢女有理有據:“陛下說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打擾娘娘您休息。”——她是皇后娘娘的婢女,又不是明太妃的婢女,何必爲了明太妃的到來而來攪了她家主子的美夢呢?
金藍看着這振振有詞的小姑娘,心想,他家小四實在是教育太成功了,這忠心護主的程度,簡直能跟劉全媲美了。
金藍來到前廳,先讓人到外頭去把明太妃跟六皇子叫進來。
過了一會兒,宮人卻來回報:“明太妃不肯起來。”
金藍皺眉:“她還說了什麼?”
宮人道:“太妃娘娘說,若娘娘不答應她的請求,她與六皇子便長跪殿外不再起。”
金藍眼角餘光瞟到身邊那小婢女正在悄悄往外挪步,趕緊叫住了她:“雪萊,別再去通風報信了。現在正是陛下處理政務的時間,這種小事,不必打擾他。本宮去聽一聽明太妃的請求便是。”
小婢女雪萊撇了撇嘴:“這種事情,娘娘其實不必掛心理會的。只要陛下出面,就能處理了。”
金藍無聲得嘆了口氣:“其實也算是我欠她一回,就當我補償她吧。”
——本來應該沒明月什麼事的,是她硬用紅線將明月牽扯了進來。雖然,她不知道現在那條紅線是否還在起作用,或者說它有沒有起過作用,但這件事,總歸是她不對。
雖然同處一個皇宮,但若有人刻意躲避,另外還有人故意隔離,那麼想見一個人,還是很困難的。
至少,這幾個月來,金藍倒是真沒見過明月。
今日再見這個女人,金藍卻覺得彷彿隔了幾個世紀一樣,明月一身灰袍素衣替了往日的華服,臉上一絲粉黛未施,三千青絲垂落而下,只用木簪輕挽,沒了以往的計較與精明,渾身只餘淡然與輕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