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年幼,又無帝王之資。他肩負着他認爲自己肩負不起的擔子,每日過得戰戰兢兢、誠惶誠恐。
他筆直地端坐在寧無憂對面,脊背挺得僵直,可眼眸卻輕輕垂着。
“父皇,是因爲我是母后的孩子,才……”皇帝輕聲說着,卻欲言又止。
寧無憂緩緩地吸了一口氣,輕聲道:“大成如今繁盛,而父皇與皇兄在位時,將掃除一切對大成的威脅。至於皇上所想的,並不存在。”
“是嗎?”皇帝慢慢擡頭,殷切又疑惑地看着他。
寧無憂略微頓了頓,輕輕點頭。
皇帝快速擡手,按了按眼睛,“王叔所言極是,父皇去世,王叔於我,如父。”
寧無憂微微一愣,放下手中的茶杯,緩聲道:“臣惶恐。”
皇帝只擡眸快速地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又說道:“如今京城之中又失去兩位重臣,朕很害怕。朕想讓謝瑾瑜,官復原職。”
寧無憂依舊泰然自若,並不置可否。
皇帝見他無聲,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寧無憂這才道:“但憑皇上做主。”
皇帝凝滯的臉色微微一鬆,似緩了口氣,“是,王叔說得對,朕是皇帝,朕想做什麼,想說什麼,天下人都沒有權利置喙和反對。更何況,謝瑾瑜,是朕的舅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慢慢地喝下一口茶,“以後,有王叔和舅舅陪着朕,朕便什麼都不怕了。”
殿外微微的金光透過窗格,議政殿莊嚴肅穆,華麗巍峨,寧無憂轉頭看向窗外,秋日裡,宮中依舊樹木常青,遒勁的枝椏染上淡淡的暖色,他意識到此時已快到正午。
“王叔有事?”皇帝見他看向窗外,遲疑地問道。
寧無憂還未開口說完,皇帝便已經起身,“朕也有政務還未處理。”他頓了頓,又道:“與王叔說了這番話,朕心裡舒暢多了,多謝王叔。”
寧無憂告退之後,急匆匆出了宮。宮門口空蕩蕩,文武百官早已離去,連跟來的小廝馬車等也沒有了。
他在宮門口,看見一道纖細的身影,靠着牆站着,似乎是有些疲憊,卻依舊精神奕奕,時不時擡手擋着暖暖的陽光。
木梓衿有些恍惚,正靠着高而硬的宮牆發呆。腦海之中一直浮現着剛纔顧明朗的話語,縈繞徘徊在心頭,久久無法揮散開去。
她靜靜地與其他小廝一同等候,當文武百官下朝,陸陸續續地離開宮門,她看着一道道陌生的身影,聽着斷斷續續幾句關於寧無憂的話語,每一句話隱約而模糊,她聽得迷迷糊糊,卻聽出了大概。
寧無憂果然被彈劾,甚至在下朝之後被皇帝單獨叫走。
她的心被提了起來。穿越宮門的風,微微發涼,她縮了縮肩膀,將自己隱沒在陽光的陰影裡,翹首朝着那偌大又神秘的皇宮之中看去。
忽然一道身影停在她身前,高大如鐵人般的身影拉下一道陰影,將她籠罩在其中,微涼的風,似在那道陰影之下變得冰涼。
她擡頭,迎上一雙平靜卻漆黑的眼睛。
“顧將軍,”她愣了愣。
“可用過早膳,不如一起去吃湯餅?”他問。
木梓衿眨了眨眼,看見微微發硬的光從他身後照射下來,刺入她的雙眼,她微微眯了眯,輕輕搖頭,“我要在這裡等王爺。”
“他恐怕一時出不來。”顧明朗說。
她臉色一白,心跳一滯,隨即倏然緊縮擰了擰,幾乎要將心擰成一團。
輕輕地要着脣,她只說道:“我要在這裡等着他。”
顧明朗堅定的目光微微渙散失落,垂於身側的雙手驀地握緊,“他也許出不來。”
她擡頭,略微蒼白的臉色在陰影之下越發篤定,眼中一片決然,絲毫不見動搖,“我答應了他,會在這裡等他。”頓了頓,她微微退後一步,“顧將軍,我不想吃湯餅。”
“……”,他堅硬鋒利的下頜緊緊地咬着,“在大理寺淨室之中,我對你說的話,你可考慮清楚了?”
她愣了愣,疑惑地看着他,她似乎已經將他的話給忘了,他此時忽然提起來,她才朦朧模糊地想起一些。
“朝廷之中的大部分官員,如今都已經不再支持楚王,而楚王謀逆這件事,雖然如今還沒有確切的證據,但三人成虎,朝廷之中有心的人,總會拿出證據來。”他冷冷地看着她,“而且,帝王多疑心,雖然沒有證據,可一旦有些懷疑的苗頭,一旦他懷疑楚王,楚王府或許就難以在京中立足。”
“楚王府沒有你想的那樣不堪一擊。”她輕聲道。
“可你以爲,這樣的局勢,這樣突然的狀況,是一天兩天才發生的嗎?”他的聲音冷硬下來,“若是有人想要扳倒楚王,那定是籌謀多年。而至今爲止,楚王或許還未查出幕後的人。”他上前一步,聲音冷而低沉,略帶幾分狠和絕,“你知道幕後的人是誰嗎?寧無憂可與天下任何人爲敵,可他能傾覆天下嗎?”
木梓衿的心猛地一顫,駭然擡頭看着他。她拼命地想從他的話中聽出什麼,可那念頭飛快地從腦海之中閃過,快得來不捕捉。
但她明白,寧無憂如今所面對的幕後敵人,或許是整個大成……
他難道要以一人之力,傾覆一個王朝嗎?
或許又不是……或許是她想得太複雜了……
“所以,我還是等你一句話。”他緊緊地看着她,目不轉睛,眼眸之中似瞬間交集融匯着千萬情緒,“我父親已經準備離開京城。”他握緊了手,“或許屆時,皇上會看在顧家歷代功臣名將和父親年老的情分上,讓顧家退居離京。父親已經在準備讓顧家離京回故鄉的事宜,只要及時,就不會被京城之中的風波所牽累。你若是與我一起離開,我一定會護你周全。”
他字字句句,鏗鏘清晰、堅定有力,卻又懷着無比巨大的期待和不安。
木梓衿的心微微震撼激盪着。
微風吹過宮門,撫在她臉上,似吹起一池平靜的水面,泛起漣漪,層層疊疊,盪漾開去。
她緩緩地讓自己平靜下來,漆黑的眼睛依舊是一片冷靜,不見絲毫動搖。
“將軍要帶我會顧家的故鄉,想必那是顧家人的根,我以什麼身份與將軍一同離開,並且還名正言順的被將軍庇護着呢?”她緩緩一笑,“將軍的心思我明白,可我只想跟着王爺。”
冷風呼啦啦吹過,吹過他,再吹過她,無形的風帶着金秋淡金色的光。
顧明朗臉色陰沉,雙眸倏然緊縮,似壓抑隱忍着巨大的怒火與落寞。他目不轉睛地看着木梓衿,輕聲說道:“就連你父母的事情,你也不想知道了?”
她長長的睫毛不停的顫抖着,“過去的事情,我不想再計較。既然我父親和母親都從來沒有計較過,我爲什麼要去固執的知道?”
他一梗,心頭如壓抑着沉重的巨石,最終依舊只是輕輕地說道:“顧家離開京城還有一段時間,我依舊是那句話,你隨時考慮清楚了,就來找我。”
他緊了緊握住的雙手,定定地看着她。
她微微垂首,退開一步,爲他讓路。
他定住,雙腳沉重,似邁不開去。
木梓衿靜靜地看着他離開,宮闕重樓,似千山萬水,她站立於皇宮腳下,纖細的身影隱沒在偌大的宮城一角。
她等了許久,都不曾見到寧無憂出來。雙腿站得有些發麻痙攣,便靠在了冷硬的宮牆上。
寧無憂慢慢地靠近,才發現她似乎是在靠着宮牆發呆,雙眼迷離空濛,不知在想什麼,連他走近都不曾發覺。
地上的陽光拉出一道長長的身影,比他入宮時更清晰些,漸漸地邁步,身影與她映在地上的身影重疊,攏着一道陰影,她才眯了眯眼,立即站定,欣喜地睜大了雙眼,有些發傻地看着他。
“怎麼不回馬車上等?”他即刻往馬車走,她立刻跟上,腳步有些踉蹌,可走得很穩。
快速上了馬車之後,她才軟軟地靠着車壁坐好,腿卻沒有如往常般端正地收好,而是伸展着。
“皇上與王爺說了什麼?”她立即問。
他將小案搬到一旁,讓她將腿舒展放鬆着。聽到她問話,神色依舊自若,略微怔了怔,“不過談談心而已。”
她疑惑探究地看着他,想問什麼,可終究欲言又止。
“雲真明日頭七。”寧無憂忽然輕聲說道,“禮部的人已經安排妥當,但與她有血緣的人不多……”他見她輕輕地捶着腿,蹙了蹙眉,將身後的軟墊遞給她,讓她靠得舒服些。
“王爺要去嗎?”
“嗯。”他緩緩地吸了一口氣,“我是她的王叔,自然要送她最後一程。”
“我與王爺一同去。”她說。
“好。”
馬車緩緩平穩地行駛着,繁華鼎沸的京城街道人來人往,一年四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京城的繁盛與榮華似乎從來都不曾改變。
這片大成的土地,深沉又厚重、簇新又蒼老。不管朝代落寞,王朝更替,這座京城只會越來越華盛鼎榮。
回到王府之中,穿過庭院,便見寧浚坐在水榭欄杆之上,聽見腳步聲,連忙擡起頭來,幾乎立刻起身,都忘了拿身旁的柺杖。腳剛落地,身體一歪,就慘叫一聲。身後的侍女連忙將他扶起來。
起身站穩之後,他一拐一拐地走到寧無憂與木梓衿身前來,急急忙忙問道:“五哥,你終於回來啦!”
寧無憂無奈地看着他,“腿傷沒好還不老實,看來應該找根繩子把你拴起來。”微微冷笑着眯了眯眼之後,又道:“或許應該再打斷你的另外一條腿,這樣你就更老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