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之後,日子一天冷似一天,雖然還未下雪,只要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開始侵入中國北部,對農業時代的人來說,肅殺而殘酷的冬天就正式開始了。嵐州城裡,剛剛分到田地的民戶們開始自發地製作一些簡易的農具,有些心急甚至已經開整理土地,與往常北地深秋的落寞陰沉不同,嵐州城充滿着蟄伏許久的活力。
不管是軍戶還是民戶,都對未來充滿着憧憬,甚至忘記了嵐州不過是亂世怒潮裡的一粒沙子,狂風驟雨裡的一盞燭火而已,五代末期北方中國已成爲各方勢力的逐鹿之所,些許驚濤駭浪,輕易便能將嵐州這葉扁舟捲入海底。
而此時此刻,一股陰雲卻不知不覺籠罩在了嵐州的上空。
“我們在關中道、河東道諸州都買不到糧食。”李斯愁眉苦臉地對陳德彙報道,“那些大糧商明明有貨,可一聽說我們是嵐州的人,就不賣了。”這時代的絕大多數商人是被官府所嚴密的控制的,尤其是糧商,宋國對整個北漢實行經濟封鎖的政策不說,就連漢國內部,劉繼元決定羈縻嵐州,早已和吐渾軍結怨的丞相郭無爲立刻傳令各地官府,嚴禁糧草流入嵐州,不但如此,連靠近嵐州的幾個縣府都將多餘的糧草押送晉陽,以防嵐州軍出兵搶掠,同時將劉繼元裁減嵐州軍一半糧草的旨意變通執行,照常提供嵐州戰馬所需草料,但糧食卻一粒也沒有。陳德進入嵐州時雖然攜帶不少糧草,但贖回萬餘漢民後,嵐州的糧庫驟然吃緊,更別提爲明年開春留下種子了。
“末將也派人到折家、楊家節鎮中購買糧草,可這兩家節鎮所轄州府都是民少軍多,民間沒有存糧,而軍糧,則需要大人與折楊兩家商量相借。”李斯看着緊皺眉頭的陳德,心中很不是滋味,陳德將購買糧草這等重任交給他,誰知自己無能,最後還得讓大人出面向他人討要。
“好吧,我會修書向折楊兩家借糧。”陳德點點頭,看着轉身退下的李斯,心念轉動,又將他叫住道:“同時聯繫朔州契丹,就說我嵐州已經準備好尚欠贖回漢民的黃金,還要再向他們購買一批越冬的糧食。”
十日之後,分別來自代州、府州的消息證實了陳德的擔憂,劉繼業和折御卿都對嵐州的糧食危機表示遺憾,他們雖然是節鎮,庇護個把亡命江湖的江洋大盜沒有問題,但忤逆朝廷羈縻嵐州的旨意就很困難了,府州和代州的糧草也全仗着朝廷支應,若是朝中知道他們私下將軍糧借給嵐州,估計明年楊家軍和折家軍就要陪着嵐州一起餓肚子了。
折御卿和劉繼業在回書中解釋了不能借糧的原因,同時各自委婉地建議嵐州最好向宋國或者漢國的皇帝作出某種臣服的表示,換取朝廷的諒解,畢竟邊境節鎮的命脈都扣在朝廷手中。
“讓全城民戶從明日開始出城收集野菜。”陳德看完書信後,面無表情地對李斯下令道,“還有,選取善識牧草的軍卒和百姓,畫出圖形,讓民戶收集草籽,交給輜重營妥善藏好。將尚欠朔州契丹的黃金全部交付,同時告知他們,我嵐州除了糧草外,還要購入大量牲畜。”心道,今年冬天缺糧,留不下糧食種子,明年開春,說不得要種草養牛羊了。
嵐州的民戶目前基本處於軍管之下,當天下午,萬餘民戶就出城挖掘鼠糧,收集野菜和草籽,爲了提高民戶的積極性,每個民戶的口糧由兩升減爲一升,其餘的就由自己挖掘的野菜和鼠糧代替,上交一合牧草草籽則可在輜重營領取一個饅頭。對這等待遇,衆民戶倒是毫無怨言,畢竟世上沒有白吃的飯,嵐州軍能夠每天發放一升口糧在他們眼中已然是做了天大的善事,只需熬過這個冬天,開春萬物萌發,怎麼着也能在野外找着東西吃。
爲防止民戶們在城外生事,左軍統御辛古正帶五十騎卒在城外巡視,行至一處,人困馬乏,便在一處樹林中歇息,軍卒們一邊喝水,吃着乾糧,一邊饒有興味的看着外面山坡田地裡的一個的女民戶挖掘鼠糧,他們看得到林子外面的情形,山坡上的人卻看不到林子裡面,山坡上風很大,吹動那女子裙裾飛揚,顯得身形窈窕,讓衆軍卒看的饒有興味。
此刻朱惠蘭正跪在不遠處的坡地上,用削尖的粗樹枝小心翼翼的掘開一個鼠穴。她是個女流,竟土那日雖然靠着城門近,但腳力遠遠不如男人,只爭得了一塊離嵐州城較遠的薄地,不過面積倒是很大,地裡有好幾個鼠穴。老鼠這東西比人聰明,秋天總能找尋到不少糧食和果子儲藏在地洞裡。
剛開始的時候朱惠蘭和所有其它女性一樣,非常害怕鼠類,更不要說挖掘鼠糧。她只是出城收集野菜和草籽,可時近深秋,草木凋零,可以食用的野菜實在是太少了,就算有,也被那些捷足先登的男丁給挖光了。每天一升糧食,連粥都喝不飽。有一天,她看到有一個民戶挖開一個很大的鼠穴,除了有幾隻老鼠的幼子之外,糧食和野果子居然裝了小半個布袋。望着那沉甸甸的布袋,朱惠蘭橫下一條心,也開始挖掘鼠糧,一邊挖,一邊膽戰心驚的害怕老鼠突然從洞穴裡面跑出來,不要說咬傷自己,就是想象那毛茸茸的樣子,感覺鼠穴中有雙黝黑晶亮的眼睛在憎恨地盯着自己,朱惠蘭就覺得渾身打冷戰,好幾次想要放棄,可腹中飢餓迫使她堅持了下來,一點一點的繼續挖掘,汗水順着額頭淌下,一顆一顆落在冰冷的大地上。
想象中的碩鼠終究沒有從鼠穴裡衝出來,而是從另一個洞口悄悄地溜走了。面對人類力量上的強大,老鼠只能躲避。望着田鼠滿滿的糧倉,朱惠蘭歡呼一聲,快樂的跳了起來。
正在這時,她身後卻傳來一個陰測測的聲音:“小娘子挖得鼠糧,是否應當交給這地的主人。”
朱惠蘭回頭一看,卻是一個面目可憎的男民戶,手裡提着一隻空空的布袋,惡狠狠的盯着自己腳下那個挖開的鼠穴。她當即反脣相譏道:“這塊地本就是是老孃的,你在這裡冒充什麼?”下意識的揮舞了一下手中的樹枝,想要將那人嚇走。
那人卻腆着臉皮笑道:“小娘子如何這般見外,你我不如合作一家,哪分什麼彼此?”說着說着,目露兇光,居然一步一步逼上前來。
朱惠蘭不想他居然要用強,只得忍氣吞聲的退後一步,眼睜睜地看着這人將鼠穴裡的糧食全部放入他手中的布口袋裡。誰知這人將口袋紮緊之後,居然還不肯走,反而又朝前一步,嘿嘿笑道:“小娘子怎地獨自一人出城覓食,不如我倆做個伴如何?”說着說着,居然把手伸過來就要摟抱。
朱惠蘭暗暗後悔不該孤身出城,心念一動,又退後兩步,高聲道:“你再這般胡攪蠻纏,我家男人知道了,可要拿刀子和你算賬!”
那男子見她面色凜然,若有所持,一時遲疑着不敢上前,朱惠蘭怕他侵犯自己,只緊緊握住樹枝擋在身前。那男子想了一會兒,笑道:“小娘子莫不是在哄我,你若是有男人,怎捨得讓你這樣的小美人兒孤身出來?”
朱惠蘭卻見慣各色人等的,聽他這話,知他心頭已然信了三分,便冷笑道:“我男人是吃軍糧的,今日當值,他手底下有好幾十個漢子,個個長得凶神惡煞,殺人不眨眼,你若敢胡來,定叫你死得難看!”風塵女子最善作僞,要麼怎騙得歡客高高興興奉上銀錢,那男人吃她這一嚇,到真信了七八分,眼下嵐州民戶盡數被軍卒嚴密控制,得罪了軍官眷屬那可不是鬧着玩的,眼下就要入冬,便是橫下一條心逃離嵐州,恐怕只有凍餓而死一途。
他心下怯了,臉上便堆着笑,連聲說:“誤會,誤會。”轉身要走。誰料朱惠蘭卻不依不饒的喊道:“站住,你搶了老孃地裡的糧食,難道就這般溜走?”男子回頭看她叉腰站着,氣勢洶洶,全無剛纔那般驚慌失措的樣子,心道這婦人當真不是個省油的燈,嵐州城裡就這萬餘民戶,她若是不依,自己還真躲不開,只得訕訕將口袋裡的鼠糧倒回原地。
那壞人走遠後,朱惠蘭方纔長吁一口氣,蹲下身子小心的將這些得來不易的鼠糧裝入自己縫製的布口袋裡,剛纔受了驚嚇,渾身發汗,此時一陣秋風吹過,不禁冷得瑟瑟發抖,她把這小半袋糧食緊緊摟在懷裡,忽然無限的委屈、酸楚一下子涌上心頭,無法抑制,平日潑辣剛強的外殼瞬間崩潰,居然就蹲在這寒風凜冽的山坡失聲痛哭起來。
剛纔那男子強搶鼠糧的情形被這些軍卒遠遠看在眼中,衆軍都笑嘻嘻的打賭那男子會不會得隴望蜀,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奸,打算先看戲,在最後一刻出現將此人繩之以法,誰知那女子居然厲聲喝退了奸民,還迫使他退回鼠糧,惹得衆軍都嘖嘖不已,不知道她到底說了些什麼話,居然將這潑皮降服。最後看見朱惠蘭蹲在地上哭泣,衆軍卒都嬉笑着說這女子得回糧食,定是歡喜得地失心瘋了,辛古此時卻認出這個女子乃自己治下的民戶,心頭涌起一陣複雜難明的感覺。
這日傍晚,陳德收到韓德讓從朔州送的回信,韓德讓已經完全壓制了朔州契丹各部,耶律石烈服毒自盡,收到陳德的請求後,韓德讓給他出了個主意,由於受宋國連年征伐,北漢朝廷存糧亦是告竭,便向契丹接糧,契丹也答應從幽雲十六州調撥一批糧草暫借,韓德讓將糧車行進的路線告訴陳德,並說自己已經跟押運糧草的遼國官吏打好招呼,如果嵐州軍在半路上攔截糧草,就讓他們自取,反正最後都算是北漢朝廷跟契丹借的。和韓德讓的回信一起來的,還有契丹牧人趕來的五萬口羊,草原上大量的牲畜是無法過冬的,不如賣給漢地,所以韓德讓給出的價錢十分便宜,一口羊450錢,如果陳德願意,他能夠幫助嵐州在入冬前收集超過五十萬口綿羊,值錢二十萬貫,這羣五萬口羊是韓德讓展現的誠意,若是陳德不願再買更多羊口,那就算是他個人送給陳德過冬的禮物,不收分文。
注:天聖三年(1025),陝西沿邊州軍的少數民族如犯罪,按舊例輸納羊錢入官贖罪,每隻羊500文。⑨在西北遊牧地區,錢少羊多,羊價十分低賤,大約是每隻500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