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都誓死阻截爲陳德等人逃生爭取到寶貴的時間,天色漸漸陰沉,進入蔣山山麓的數十騎逐漸擺脫了銜尾追擊的宋國雲騎。
雖然戰馬在夜裡走山路容易失蹄,但陳德等人絲毫不敢停下來歇息,各人打起火把,牽着戰馬在山路上摸索着前行,餓了就往嘴裡簡單塞兩把炒麪,咬一口肉乾,渴了遇到山泉就啜飲幾口。山路溼滑,爲防止失足跌落山澗數十人全用布帶捆住腰間連成一串,饒是如此,仍然摔死了三匹馬,還有兩匹馬崴了蹄子,也只好推落山澗。
黃雯也用帶子將自己和陳德連在一起,被粗革馬鞍磨出道道血痕一雙素手緊緊扯着陳德的衣襟,在黑暗中跟着行路,她雙腳打了血泡,每走一步路都疼得鑽心,卻強忍着不呼痛,努力不使陳德分心照顧自己,以致拖累行軍的速度。
夜裡山林顯得格外靜,偶爾只聞飛禽走獸撲楞楞的在道旁的樹叢裡發出聲響,卻瞧不清到底是什麼東西,也許是被驚動的野兔,也許是潛伏林中的猛虎。
行走至一處山灣林密處,忽然馬兒怎麼都不願再向前行,士卒拉都拉不走,反而不住後退,衆人正驚疑間,曾經跟隨商隊行過許多遠路的石廣元面帶憂色,緊走幾步對陳德道:“指揮使,馬兒不肯走,必定是前面有什麼猛獸伺伏,我等要不要就地宿營,點起篝火放出哨衛,待天明十分再往前走。”
陳德思索片刻,道:“不行,此刻我等離宋人追兵尚近,姑且再向前趕路一個時辰。”他話音剛落,山林裡忽然響起一聲巨大的虎嘯,震得近處的樹葉撲簌作響,緊跟着又有幾聲虎嘯相和,聲震四野。單單嘯聲傳來,不少戰馬吃這一嚇,渾身發抖,有的居然連屎尿都流了出來。
衆親兵也無暇顧及戰馬,全都抽出隨身的腰刀、短槊,聚成數個集團,陳德將黃雯護在身後,取下馬鞍背後的強弩張弦上箭,對準漆黑的林間,防止猛虎竄出來傷人。這林中猛虎可不比後世動物園中的大貓,絕對是這個時代的山中之王,數量也多,民間多有被老虎叼走牲畜,乃至吃人的傳聞。時人對虎的恐懼心理已經根深蒂固,就連久經沙場的陳的親兵們也有不少冷汗直流,腿肚發軟的。
虎嘯聲過後,整個山澗忽然靜得怕人,只聞風聲吹動濃密的樹葉嘩嘩作響,聲音似海浪拍打礁石一般時疏時密。火把的光焰不能照遠,還被凌厲的山風吹得明滅不定,更顯得密林深處暗影重重,不少士卒甚至隱隱約約看到草深林密處似有灼灼目光在窺視這驚疑不定的衆人。
過了一會兒,山風轉小,草叢間猶有悉碎之聲,衆人彷彿聽見自己自己的心跳在砰砰作響,忽然,不遠處發出噼啪一聲,彷彿走獸不小心踏斷林間枯枝的聲響,樹叢搖曳處依稀看見黃黑相間虎斑在林中隱然一現,不少士卒當即高呼:“老虎,老虎撲來了!”七八支弩箭一起朝那方向發射。手握兵刃的士卒緊緊靠在一起,預備應付猛獸中箭後的反噬。
誰知射出的弩箭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沒有激起任何反應,反而在其它方向又發出數聲響動。其時衆人手中強弩都已發射,陳德與其它持箭的士卒當即拋弩換強弓,不住的朝那方向放箭。老虎乃是極爲靈敏的猛獸,在此月黑風高之夜猝然遭遇,衆人都未存將之射殺的僥倖心思,只盼這狂風暴雨一般的亂箭能將它遠遠驅離。
良久,除了風聲林聲之外,再無其它異動,陳德料想猛虎已被驚走,經過這般折騰衆人也都無心趕路,便命李斯安排就地宿營,依着林中這條獵人走獸踩出來的小徑清理出一片空地,在四周點起旺盛的篝火,石元光還將布帶拴着刀劍等物繫於周圍樹林稀疏之處,一旦有野獸由經過可以發出響動,起到預先示警之用,另有十名親衛被指派做第一班值夜,衆人方纔和衣躺下。
黃雯身着控鶴軍步卒的衣飾,側身躺在陳德旁邊,她自十歲以上便被送入宮,還從未與男子同宿,心下害羞,是以背對着陳德,面朝外間林中。因爲地方不大,兩人避忌有旁邊諸多士卒,均沒有說話,萬籟俱寂之際,彼此的心跳似乎都聽得清清楚楚,黃雯開始還有些臉上發燒,漸漸心神寧靜,只覺平安喜樂,不久便睡眼惺忪。
正當她半睡半醒之際,忽見山風吹開林密處一叢深草,一隻吊睛白額大蟲伏於不遠處的灌木從中,狀若潛行。黃雯當即發出一聲驚呼,全未睡着的陳德心知不妙,隨手操起放置身旁的強弩一躍而起,朝那猛虎潛伏的方向扣動扳機後,又拿起強弓,用盡全身力氣把硬弓拉如滿月,朝那方向連射數箭。衆親衛也被驚醒,衆人一片喧譁,有的拿起弩箭胡亂放箭。只覺不遠處的密林猶如擇人而噬的猛獸之口一般,令人膽寒。
等待片刻,見林中再無響動,陳德沉聲下令道:“明日還要趕路,不當值的士卒躺下睡覺。”見衆人依令而行,方纔扶着黃雯重新臥倒,輕聲在她耳畔寬慰道:“那猛虎已被趕跑,早些休息,明日纔有氣力趕路。”
黃雯輕聲“嗯”了一聲,合身臥倒,這回卻面朝這陳德了,她不敢直視陳德,只星眸微閉,身上微微發抖,不知是害怕,還是害羞。
過了一會兒,陳德見她的眼睫毛還在不住抖動,想是還未入睡,便輕聲問:“睡不着麼?”
黃雯睜開眼,看見陳德的臉與自己相距不過兩寸,二人口鼻中噴出的氣息相通,心下不由得大羞,重新把眼閉上,點點頭。
陳德道:“你往常都住在宮中,未曾趕過這般夜路,睡不着也是尋常,我有一個法子,細細的在心中數數,大約數不到五百下,就會入夢了。”
黃雯聽他溫柔話語,心頭微甜,展顏一笑,便依着他的話閉目數數,陳德也和上眼睛,一邊盤算着如何逃避宋軍追殺,如何整頓常潤二州的軍隊,這上萬人衆如何在這亂世中生存,千頭萬緒的思慮紛至沓來,隨即又帶來沉沉疲憊之意,不知不覺間,已然沉沉睡去。
清晨時分,衆人在山鳥的啁啾中醒來,才發現衣衫已被夜露浸溼。黃雯醒來時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竟然躺在陳德懷裡,二人仿似摟抱着過了一宿,不由嬌呼一聲坐起身來,感覺自己身上他的餘溫尚在,又是羞澀,又是甜蜜。驚醒的陳德猶自揉着惺忪睡眼不明所以,睜眼只見美人暈生雙頰,不由一呆。
既然天色放明,也就不擔心野獸偷襲,衆人一邊收拾行裝,一邊在周圍林中揀拾昨夜施放的箭支。有士卒在附近林中發現狀若桃花的老虎足跡,發出陣陣驚歎,衆人曉得自己已從鬼門關上走了一遭,若不是戰馬警醒,早做預備,恐怕就要被猛虎叼走數人。
正收拾間,忽聽不遠處士卒大聲驚呼,衆人不明所以,都手持兵器趕過去看,卻見粟特校尉石元光指着一塊黃白相間的岩石,一枝箭半入石中,留着半截尾羽在外面,石頭旁邊還有幾隻折斷的箭支,李斯拾起幾支地上的箭觀看記號,又湊過去細讀插在石中的箭尾銘文,都是“神衛指揮陳”五個篆字。原來是昨夜黃雯將這塊黃白相間的岩石誤認爲虎,陳德情急之下施放的弓箭。
這箭沒石中的傳說從來只見諸史書,衆人皆以爲以訛傳訛之誤,如今真個見到,衆人無不拜服,李斯自己拿過強弩硬弓,在五十步外對着石頭射了好幾箭,都被堅石折斷,後來又攛掇陳德自己再用弓弩對着那大石射出幾箭,也不能射入石中,衆人驚異讚歎下,只能將那沒入石中的神奇一箭歸爲天意。後來民間愚夫愚婦傳說,陳德初起時,曾於江南山中射殺白虎精,虎身化爲頑石,白虎乃軍中神獸,又主西方,此乃陳德以兵事而起,當據有西方之兆。
令陳德高興的是,受着這神奇的一箭之賜,包括牙軍校尉李斯、粟特都頭石元光在內親衛上下均暗暗有些指揮使乃是天命所歸之人的念頭,這念頭越想越深,與衆人的功名利祿之心互相激盪,仿似野草叢生一般不可遏止。衆人受着神秘而未知的憧憬的鼓舞,居然忘卻身上疲乏,爲了節省馬力,不少士卒還把馬身上掛着的箭囊刀劍等物背在自己身上。數十人的小隊以販運私貨走過山路的石元光爲嚮導,在羣山中穿行,途經勾容縣、青龍山,沿途摔死三匹馬,累死兩匹,四日後終於走出了山區,尾隨的宋軍已經不見蹤影,衆人才倍道兼行往常潤而去。
注:《李廣列傳》
廣居右北平,匈奴聞之,號曰“漢之飛將軍”,避之數歲,不敢入右北平。
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爲虎而射之,中石沒鏃⑥,視之石也。因復更射之,終不能復入石矣。廣所居郡聞有虎,嘗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騰傷廣,廣亦竟射殺之。
作者:讀史記,心馳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