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惠蘭如今已不把自己當做是女人了,她和男人一樣搬石頭,砍柴,夯土,她幾乎忘記了十七歲以前學會那些扭動腰肢,弱柳扶風般的淑女姿態,顧不得擦手,她會拼命擠開人羣從火頭軍的大藤筐裡搶到屬於自己的饅頭。如果有誰敢佔她便宜,她會像個男人一樣舉起石頭砸過去。眼下她正吃力地挑着兩筐土石一步一步往前挪步。
爲着公平起見,辛古將治下民戶分爲五班,分別做運土石,壘牆,砍柴,打草,掘鼠糧五樣勞作,其中掘鼠糧最輕鬆,而且挖到的鼠糧都歸民戶自己所有,軍卒們也不屑於在這裡面抽取三成,而搬運土石則最累,一個壯漢也要吃不消。
雖然那些監督的軍卒看朱慧蘭是女流,沒讓她將籮筐裝滿,朱慧蘭已然十分吃力了,她腰肢本來纖細,圓圓的肩上挑着一條被壓成弓形的扁擔,宛如一座不穩的天平般晃來蕩去,叫旁邊的人都捏把汗,遠遠地避開,生怕那裝滿土石的籮筐一不小心便砸着自己。嵐州僅有的四千多健婦大都幾乎在一個月之內找了男人,這些重體力的活兒,自然由那些抱得美人歸的男子漢替班承擔,而朱惠蘭卻自家知曉自家事,青樓女子,洗衣院,這個腌臢身子還嫁得人麼?就算男人不嫌,她卻對那男女之事深惡痛絕。倒不是要做什麼貞潔烈婦,眼下一個人有個小屋子住,雖然寒冷,卻睡得安穩,不再受那些如狼似虎的男人無休無止的折騰,對朱惠蘭來說就別無所求了。所以儘管說親的人踏破門檻,她卻只是不允,時間久了,求親的人也便不來了,只是她一個孤身女子,便要承擔原本是男人做的苦工。
爲了防止積水,羊舍修築在一片山坡之上,朱惠蘭使出渾身力氣,顫顫巍巍擔着土石往坡上走,忽然腳下一滑,吃不住勁就要摔跤。人挑着重擔摔倒,最是容易扭着腰腿,又是上坡,筋斷骨折也有可能,霎那間,她腦中一片空白,只覺得天旋地轉,再也沒半分力氣穩住身形,正在這時,身後卻有人在她肩上扶了一把,雖然那一扁擔沉重土石收不住勢散落在地上,朱蕙蘭卻沒有跟着倒下去。感覺一隻寬厚的手掌在穩穩掌住自己肩膀,另一隻手扶在腰間,已經許久沒有過男人的朱惠蘭不禁滿臉通紅,往前半步脫出那男人掌握,轉身一看,卻正是自己那軍漢東家。她一個女子在大堆男人挑夫當中,早被辛古看在眼中,暗暗留心,果然在她上坡的時候,及時出手施救,她紅臉閃身,辛古也知這是漢地男女授受不親的習慣,倒不是討厭自己。
“奴家謝過軍爺。”朱惠蘭頭也不敢擡,檢紉道謝後,慌慌張張地拾取散落在地上的土石,不知爲何,她總是有些怕見這個東家,而且每次見到他都沒有好事,難道當真是前生的冤孽,想到冤孽,她俏臉微紅,更加不敢擡頭看那個人,心中暗暗有些不明所以的悲愴。
她力氣雖小,手腳卻甚是麻利,不多時便以將那些散落土石盡數裝入籮筐之內,輕輕矮身鑽入籮筐之間的扁擔下面,緊咬着嘴脣,用力起身,咦?怎麼沒有往常那般吃力,朱惠蘭還有迷迷糊糊,正待往前挪步,卻發覺扁擔已牢牢的被辛古託在手裡,這人當真有一股蠻力,雙手一伸,居然將這差點把她腰桿壓斷的扁擔託在了空中。
“這搬土石的重活,我替你做了,你且去尋找些野菜鼠糧吧。”辛古黑着臉,沉聲道,輕輕巧巧地將扁擔放在自己肩上,這點負荷還不如全身鎧甲重,足底生風地大步往山坡上走去,只留朱惠蘭怔怔站在半坡之上,任憑微風輕輕拂動她的髮絲。
這天恰逢二十四節氣中的小寒,預示着一年中最寒冷的時期就要來臨,爲了激勵衆軍民趕在大雪落下之前完成建設畜舍,積儲草料的工作,陳德特准各營宰羊二十隻,歡宴一晚。
驃騎營因爲工程進度比別的營頭更快,辛古早早命令停了勞作,軍民合計一千多口圍坐五個圈子,架起十口大鍋,由辛古操刀,把綿羊剝皮洗淨,十隻剁成大塊羊肉,和着白天民戶採摘的野菜,再加上各種香料燉成羊肉香鍋,另外十隻則用兩頭削尖的木棍穿了放在火堆上烤全羊,遼國御廚出身的辛古親自指導軍卒調味,將二十隻羊弄得當真是香氣四溢,流於四野。羊肉最能驅寒,軍士和民戶們在寒風裡辛勞多日,聚在烈焰熊熊篝火邊上,聞着香噴噴的羊肉味道,身上也覺得暖融融的,倒也不覺的辛苦了。
“大哥,”孫狗子將一大塊羊肉湯盛好端給他的東家軍士,那軍士名叫閻皋,乃江陰人氏,笑呵呵地接過湯碗,讚道:“咱校尉的手藝那是沒得說,更難得的是這份心意,讀書人說什麼來着,君子遠庖廚,放屁!”見孫狗子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手裡這晚肉湯,罵道:“饞了吧,弄你自己的去,叫辛校尉看到民戶服侍軍士,你存心叫我捱罵是吧?”說着作勢要踹,那孫狗子便如奉了皇命似忙不迭拿着自己的碗去盛湯了,閻皋微笑着看着他點頭哈腰而去的背影,呷了一口噴香的肉湯,心裡那個美呀。
另外一邊,朱惠蘭小心翼翼的捧着一塊烤好的羊肉,焦黃的肉皮上撒着細細的鹽粒、孜然和胡椒粉,太香了,她輕輕咬一口,燙,許久沒有吃肉,忘記那層油皮封住了下面的熱度,差點把自己的舌頭燙出一個火泡,朱惠蘭忙不低地將這塊羊肉吐到手心裡,看看四下裡沒人注意,吹涼以後又放入嘴裡,細細地咀嚼嚥下。辛古正得意享受着手下百夫長們沒口子的恭維,忽然一個指揮使親衛找了過來:“辛校尉在哪裡?”“某家在此,指揮使找我何事?”辛古是牙軍校尉出身的,認得這個親衛叫做黃鉉,是個讀書人出身的,叫住他問道。
“指揮使大人請辛校尉進城共宴!”黃鉉此言一出,衆百夫長皆是歡喜讚歎,都道指揮使大人對辛校尉居然如此信重,吃頓好的都不忘把他叫上。
聽聞陳德相招,辛古不敢怠慢,吩咐幾個百夫長維持好驃騎營今夜聚餐的秩序,務必把肉食分得均勻,不可使軍民心生怨恨,衆百夫長笑着連聲答應,催促他快去赴宴,辛古這才離去。來到指揮使府中,見別無旁人,只有指揮使陳德、主母黃雯和另一個美貌女子圍爐而坐,因爲過節,陳德將身旁親衛盡數放回牙軍營宴飲,只叫黃鉉傳辛古過來。
原來今夜小寒節氣,黃雯不忍周後獨處,特意請她於自己和陳德同席共宴,陳德打算日後相機救出李煜,讓他夫妻團圓,因此爲防旁人閒言閒語,特意避免與周後單獨相處的機會,所以叫辛古一起,免得有心人無端猜測自己有得隴望蜀之心,也保全了周後的名聲。
他先陪黃雯和周後隨意閒聊,見辛古大步進來,站起身大笑道:“辛兄弟,可算把你盼來了。”
“指揮使召喚末將,不知何事?”辛古見別無其它軍將在場,躬身問道。這一問卻叫陳德有些尷尬,他乾咳一聲,湊到近前,低聲道:“辛校尉你是知道的,本將與士卒同甘苦,也已經旬日沒有嘗過肉味,今天好容易開一次葷腥,不好浪費了上好的新鮮羊肉,特意請辛校尉過來指教,不需你動手,只要在旁邊指教便可。”說完引辛古來到一處炭火旁,一條上好羊腿擺在旁邊,各色調料俱備,只等大廚燒烤。
辛古不覺莞爾,沉聲道:“不如讓末將親自來烤,大人只需相陪主母大人即可。”他雖然是契丹人,久在漢地,也大概知道漢人的上下之分甚嚴,倒不覺的以大將之尊烤肉是種羞辱,所以有此提議。陳德卻連連擺手道:“這怎生使得,傳將出去,豈不叫兄弟們寒心。”也不管辛古是不是懂得烤肉和寒心之間的關係,強把他推到旁邊,自己動手操起羊腿,辛古無奈,只得在旁邊耐心爲他講解燒烤之法。
不遠處花廳中,黃雯抿嘴笑着觀看自己夫君細緻的烤着羊腿,周後見卻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以一方藩鎮之尊親爲庖廚之事不說,還眼巴巴地拉來一個大將相陪,這人幸好不是皇帝,若不然還不知怎麼被寫在史書上呢。不過這世上什麼樣的怪人都有,晉朝時不也出了在宮中擺攤切肉賣酒的太子司馬遹嗎。
俗話說會者不難,難者不會,有辛古這般大行家在旁指導,陳德這羊腿也烤得似模似樣,外焦裡嫩,色澤金黃,又加上辛古在旁邊不時刷上些香料,當真好吃的讓人連舌頭都要吞了下去。陳德將羊腿上的好肉割了四份,分給黃雯,周後,辛古各人一份,自己也留了一份。
作者:這一卷的的基調是大戰之間的發展,但很快就要有仗打了,與隔斷東西方商路党項人的第一場貿易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