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少馬,僅有的戰馬大都集中在軍隊中,因此即便柳宜以御史之尊也只能乘牛車前往文會,不過牛車走的甚是穩當,很是符合文人靜好的性子。陳德透過竹編的窗簾看着街市兩旁依然熙熙攘攘的人羣,奇道:“這些商人難道不知宋人指日將要南下,也不收拾細軟到鄉間避上一避?”
柳宜正自己琢磨着準備在文會上拿出手的詩句,聽到陳德的問題不滿的答道:“陳將軍莫不是考較柳某,且不說北軍頓兵城下,必然會四下劫掠蒐集所需,就是我方也要預先堅壁清野,這些富戶豪民,遲早是要躲到城裡來的。”
“難道他們不能躲遠一些,等戰火平息再回來麼?”陳德繼續“無恥”下問道。
柳宜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嘆道:“這些小民不像我等士人,若是離鄉逃亡,非但捨棄了家業,還會成爲無依無靠的流民,這亂世之中,又有哪一處是安全的地方了。金陵不是很好麼?中原哪還有這般繁盛的大城。”
陳德這才醒悟道:“原來如此,陳德生於北地,長於軍中,對這些世俗人情多有不通,柳兄莫怪。”
柳宜哭笑不得的擺擺手,有些被亂世離合的言語挑了思緒,又沉浸在詩歌的創作中去了。
陳德的宅院在城東清溪坊,牛車緩緩地向穿城而過,出西門行至江邊,停在一所頗爲別緻的酒樓門前,一幅白底黑字的酒販從四樓上垂下來,上書“孫楚酒樓”四個遒勁的大字。顯然柳宜是這裡的常客,剛一下車,店小二便殷勤的招呼道:“柳大官人裡面請,四樓臨江景的閣兒一早就給您留好了。”
柳宜含笑打賞他幾個通寶大錢,便拉着陳德邁步上樓,果然是這裡的常客,二人一落座,不待吩咐,就先上了香圓、真柑、石榴、橙子、金桔、楊梅、鴨梨、木瓜八色蜜餞盤,又端上八盤陳德叫不上名字的八色糕點,頓時將不大的桌面擺滿了。
這般美食當前,柳宜也只是稍看看而已,這間雅閣視野開闊,還瀰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料氣息,左右無事,拉着陳德一起負手來窗前觀看秦淮河與長江交匯處白鷺洲的景緻。正值午後日漸西斜,船伕漁人正準備靠岸歸航,白帆點點映着金色的陽光,如一幅天然的山水畫。
“如此醉人美景,難怪李太白當年時常留連於此。”柳宜嘆道,長吁一口氣,似乎要將剛纔和陳德討論的亂離之事從腦中儘量排去,回頭剛好看見陳德隨手拿起一顆蜜餞丟進嘴裡,不禁笑道:“陳將軍,這幾色蜜餞都是看盤,不能吃的。”
“不能吃麼?”陳德奇道:“味道挺好的。”卻不再拿那盤子裡的東西來吃,雖然有點暗暗可惜食物就這麼被糟蹋了,可還是不能被故作風騷狀的這幫江南土財主看扁。
柳宜陪笑道:“將軍無怪柳某直言,這看盤是舊制,只以食色鉤人食慾,卻不是正菜,數十年來北地離亂,看盤之設恐不多見,江南昇平日久,所以大戶人家宴飲之時還是必備的。”
陳德尷尬的笑笑,道:“吾只是覺得有些可惜而已。”轉換話題到:“聽柳兄言,謫仙當年也曾在這酒家飲酒,可曾有佳話流傳?”
柳宜的笑着道:“當然,李太白爲奸人所害,寓居金陵時,常在此暢飲,常常歌吹從早至晚,帶幾分醉意棹歌秦淮,有詩爲證∶‘昨玩西城月,青天垂玉鉤。朝沽金陵酒,歌吹孫楚樓。忽憶繡衣人,乘船往石頭。草裹烏紗巾,倒披紫綺裘。兩岸拍手笑,疑是王子猷。酒客十數公,崩騰醉中流。’”
陳德正待說話,四個人在店小二的指引下走入房裡,當前一人的正是書生打扮的李煜,身後跟着另一位監察御史張佖和腰插鐵笛的近侍盧郢,另有一位容顏嬌俏喜人,雖然一身天水碧的儒衫,卻遮不住身段婀娜,一望而知便是女子改扮的。
陳德正待向李煜行君臣之禮,卻被柳宜一把拉住,對他使個眼色。
李煜笑道:“呵呵呵,陳兄,今日文會,我等都兄弟相稱,不必拘泥那尊卑俗禮。”陳德原來在電視上是見慣皇帝出宮找樂子的做派的,一下子恍然大悟,當即按照現代的慣例,以手指在桌上輕釦三下,算是代替了三記響頭。同屋的幾人都是心思機靈之輩,哪能不明白他這手勢是什麼意思。
張佖有些不情願的與陳德相互拱拱手,盧郢卻善意的對陳德擠了擠眼睛,陳德連忙回禮,此人是乾德五年的狀元,不但文才無雙,更深通武藝,曾經當街單挑魚肉百姓的金陵烽火使(相當於城管大隊長)韓德霸及其隨從十數人,將其盡數打倒在地後揚長而去。第一次在長江舟中時盧郢便站在李煜身後,顯是深得後主信任的心腹。
待李煜在主位落座之後,衆人才依次坐下,店小二上來將看盤一一撤下,殷勤地對柳宜道:“不知大官人今日點些什麼主菜?”
柳宜忙向李煜望去,李煜好似對這裡也頗爲熟悉,側身對身邊男裝麗人笑道:“其它倒還罷了,孫楚樓的冰鱠河豚不可錯過,吾看比御廚做的都比不上。”
張佖也湊趣道:“臣每次乘車經過這孫楚樓,只要一想起曾經在這裡吃過的河豚美味,就仍不住要流口水。”衆人盡皆大笑,隨後柳宜將配菜點起,便命小二催促店家快快的送上來。
柳宜解釋道:“這孫楚樓的河豚魚,乃是客人點才過後,即刻從江裡的漁夫現買來做的,其它地方雖有百般手段,在這鮮之一字上,始終是落了下方。”
見那男裝麗人流露出不信的神色,李煜就專門帶她到窗前眺望,只見剛纔負責點菜的小二飛快的跑到酒樓旁邊的碼頭上召喚剛剛收蓬的漁夫,也不多還價,飛快地將剛從江上撈起的河豚飛快地抱回店內,不一會兒便有一大盤鋪滿白生生的生河豚片,連同白果蝦仁、白玉荷梗、青絲荇菜、梅溪木瓜等配菜一同端了上來。
李煜即可夾起一塊其薄如紙的魚片,蘸了醬,送到那男裝麗人的碗中,一邊笑道:“曹子建詩云:‘膾鯉臇胎蝦,炮鱉炙熊蹯。’可見這生魚片蘸着蝦醬是極好的佳餚,你身子弱不可多吃,但也不可不嘗這般美味。”那美女見李煜在臣子們面前也不避諱,紅着臉夾起魚片抿嘴吃了。
看陳德有些吃驚的樣子,盧郢在他耳邊輕身道:“這位便是小周後。”陳德方纔恍然大悟,試問李煜的後宮當中,怎麼會有第二個女子有此等的寵幸。他感激地向盧郢點點頭,卻有禁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又偷偷的看了這小周後幾眼。
碰上這美色流傳千古的皇后也在打量在座的臣子,看到陳德時大方的對他點點頭,微微一笑令陳德的心跳慢了兩拍。陳德忙舉起酒杯掩飾自己的臉紅,感覺左邊肋下被人捅了一記,轉頭看去,卻是盧郢在對他壞笑。再看李煜,似乎他的精神全都貫注在小周後的身上,絲毫沒有注意到臣子們在自己美麗的小妻子面前的些許失態。
這時江面煙雨開始微微下起來,酒酣耳熱之後自然是做詩的正題,李煜把酒臨風,眺望白鷺洲畔點點白帆,心中高興,便填了一首《漁父》:“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這詞填畢,衆人皆服,那小周後望向李煜的眼神不由得有些癡了。衆侍臣也都紛紛作詞相和,張佖得了首《春晚謠》:“雨微微,煙霏霏,小庭半坼紅薔薇。鈿箏斜倚畫屏曲,零落幾行金雁飛。蕭關夢斷無尋處,萬疊春波起南浦。凌亂楊花撲繡簾,晚窗時有流鸞語。”
盧郢得了首《殘絲曲》:“春風駘蕩吹人衣,殘絲罥花曳空飛。間愁十丈斷不得,雄蜂雌蝶相因依。高樓夾路凌雲起,瑣窗鸞柱彈流水。鸞聲啼老楊柳煙,香夢濛濛隔千里。”
柳宜接着也填詞一首,陳德無法,當然又盜取了辛棄疾的一首《菩薩蠻》:“青山欲共高人語,聯翩萬馬來無數。煙雨卻低迴,望來終不來。人言頭上發,總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鷗,一身都是愁。”
衆人都有詞作之後,後主笑道:“難怪李太白流連此處,看來這孫楚樓乃是個風流薈萃的所在,今日一席之間,恐怕不下三四首佳作要流傳千古。”衆人盡皆大笑,於是又開懷暢飲,其間李煜怕小周後吃多生食壞了身子,又讓柳宜多點了些烤鵝、肉羹等熟食,又加了些清淡的素菜。
紅日落霞之後,天色漸暗,陳德本以爲要就此各自打道回府,誰知張佖提出陛下難得出宮遊玩一回,不如大家乘畫舫夜遊一番,李煜當即允了,於是衆人又移師一座畫舫之上,喚來兩個唱曲的小姐兒,命她們將剛纔衆人所填的詞牌一一唱來,盧郢吹奏鐵笛相和。大夥兒一邊聽曲兒,一邊夜遊秦淮。
陳德在從前讀過朱自清的名作《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神往已久,卻沒料到在這種情形下得償所願,碩大的畫舫晃晃悠悠的駛入河心航道,輕輕拍着千年前雕鏤欄杆,耳畔聽的是歷史名人在觥籌交錯,躺在藤牀上望着窗外,正恍惚間,忽然一雙大手重重拍在自己肩上,盧郢噴着酒氣在耳邊吼道:“陳大郎又神遊萬里了,快快與我共飲一杯”。
陳德只得和他再幹了一杯,再回頭看,船艙中的氣氛已經極其活躍,就連開始時有些害羞的小周後也開始主動給李煜頻頻斟酒,李煜也時不時拉着她的皓腕流連癡纏一番,渾然沒有一國君主的風度。陳德笑笑,自己給自己又斟滿一杯,找柳宜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