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古自覺身體已經完全好轉,他將這些時日來節省的口糧都取了出來,用布包好,經過觀察,他知道阿穆爾習慣將水囊、常用的弓箭都放在馬匹的旁邊,草原部落民風淳樸,阿穆爾又是有名的勇士,不管是馬匹還是物品都隨意放置。辛古打算待晚間阿穆爾夫婦熟睡之後,偷偷牽馬逃走,只要有水囊和弓箭,偌大的草原哪裡都能找到吃的,從平素和其其格的閒談中辛古得知,部落離商隊遇劫的地方不遠,辛古估計只策馬倍道兼行,三日便可返回嵐州。這些日子有幾個粟特行商到部落裡販賣中原的茶葉和布帛,價錢比平常少了好多,頭人家一口氣買了五十斤茶葉,其餘牧民人人都拿羊皮去他家換茶。
這天傍晚,阿穆爾打回來一隻野兔,辛古幫其其格將兔子剝皮後架在火上燒烤,阿穆爾在一旁揉制剛剝下來的兔子皮,他看着辛古,好幾次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辛古雖然性格直爽,但跟隨陳德日久,又做了多日校尉,也能察言觀色,心道,莫不是吃過這頓飯,阿穆爾便要將我交送到頭人家中,到要好好找個理由搪塞過去,只需拖過今晚,那便天空任鳥飛了。其實辛古無論是徒手,用刀還是弓箭,都比阿穆爾要好,只是這些天來承他夫婦照顧,不忍臨行前再傷了他。
眼看阿穆爾悶頭揉着兔子皮,辛古也不說話,其其格也覺的氣氛有些不對,笑道:“阿穆爾,平常你和辛大哥話說也說不完,今天怎地變成了沒有嘴的葫蘆?”阿穆爾擡眼看她,滿臉通紅,似乎下定了決心,轉身從柳條櫃子裡面拿出一個包袱,沉聲道:“今天蘇合跟我說,要把你賣給遠來的商隊當奴隸,辛大哥是我的朋友,我不能把你交出去,今晚你就走吧!”辛古詫異地看着阿穆爾,問道:“我走了,你就不怕蘇合拉你去當奴隸嗎?”其其格也用焦慮的眼神看着他,阿穆爾將包袱放到辛古身邊,苦笑道:“就算拉我去當奴隸,也不過是每年要交更多的羊羔和羊毛罷了。”其實阿穆爾是部落裡有名的勇士,草原上的財產可以用刀子和弓箭搶到,阿穆爾如果是自由人的話,說不定就有翻身的機會,但如果成了頭人家的奴隸,便再無出頭之日了。辛古心裡明白,點點頭,正要說話,忽然臉色一變,目光落到每個人面前的木碗之上。
阿穆爾和其其格也隨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裝滿奶茶的木碗中,原本平靜的茶水正在微微地震動,震動的幅度越來越大,到簡直都要溢了出來,四面八方響徹隆隆的馬蹄聲,如同翻翻滾滾的雷霆襲來。“有敵人!”阿穆爾神色大變,起身取下掛在穹廬上的大弓正待出門,辛古卻把他攔住,沉聲道:“騎兵已經衝進營地,你現在出去,想送死嗎?”
他原來做馬賊時,日日夜夜都要逃避仇家追殺和官軍圍捕,對伏地聽聲之道尤爲精通,眼下只聽來襲馬蹄之聲突然大作,辛古便知這夥襲擊部落之人乃是悄悄拉着戰馬步行到兩三百步之內上馬,然後全速催馬衝擊,這等偷襲關鍵處在於潛行時不被發覺,一般草原部族騎兵根本無法完成,來襲者定然是軍紀嚴整精銳騎兵,一旦偷襲得手衝進部落營地,往往部落帳幕裡的戰士剛剛走出,便迎面碰上殺進營地的敵人,被砍殺當場。
此時反抗已經無用,唯一的生機,乃是留在帳中躲過敵騎第一波最爲血腥無情的殺戮,假如來襲者對受驚的部落人馬管控不力,百姓開始在營地裡來回亂竄時,或有機會趁亂搶馬逃走。不過既然來襲者能夠鎮靜到牽着馬步行到如此近的距離再發起攻擊,未必就不會在營地之外留有機動分隊,專門圍殺趁亂逃出的漏網之魚。無論如何,在這等強大襲擊面前,像阿拉坦烏拉這種小部落是絲毫沒有還手之力的。
阿穆爾正待掙脫辛古的阻攔,忽然外面傳來數聲慘叫,一抹飛濺的鮮血噗的一聲噴到帳幕之外,火光映出一大片血跡若隱若現地順着帳幕流淌着,隨即傳來人體如木頭般到底的聲音,也不知那出去的人是被割了腦袋還是捅中了心口。
緊接着,遠遠近近的慘叫聲陸續傳來,都是阿穆爾和其其格所熟悉的同一部落人的聲音,而從最初到現在,除了雷霆般的馬蹄和兵刃刺入人體之聲,襲擊者居然一聲未發,只管悶頭來回馳馬和殺戮,似乎有幾處帳幕已經被點着,熊熊的火光映照得帳中烤肉的篝火都有些暗淡,更映出賬目之外影影綽綽來回奔跑的騎兵的身影,或執長槊,或舉長刀,在部落的營地裡往復馳騁,一旦偶爾出現一個站着的部落戰士的身影出現,立刻便被近處奔來的騎士一擊即倒,馬蹄聲、殺戮聲,慘叫聲,連帶着火燒帳幕嗶嗶剝剝的聲音,響做一片。
其其格的臉色已經煞白,她不敢想象,若是片刻之前辛古沒有攔着阿穆爾,現在會發生什麼。辛古隨手拿起阿穆爾放在帳幕裡的一把匕首,身形弓起,仿若蓄勢待發的一頭豹子一動不動,阿穆爾緊握着手中的弓箭,一手護着其其格,三人都心中祈禱來襲的騎兵千萬不要順手丟出一個火把,燒了這個小小的穹廬。
這般奇襲對於小小部落來說真有雷霆萬鈞之力,而且部落頭人阿古達木和他的心腹們正設宴招待敬獻了大筆買路錢的粟特商人,個個喝得酩酊大醉,幾乎在遭到襲擊的第一時間,他們都失去了放抗之力。
外間的混亂只持續了很小一會兒,雖然對阿穆爾等人來說,這一會兒就好像一年那麼漫長,當所有的反抗都被壓制之後,整個營地便安靜了下來,帳幕外面襲擊者策馬巡視的身形也變得緩慢而穩健,有人用蒙古語大聲喊道:“嵐州軍剿滅強盜,不想死的放下武器,雙手抱頭跪着出來,跪在帳幕門口不許再動。”
辛古一顆懸着的心此刻才放了下來,伸手擦了擦頭上的汗珠,用漢語罵道:“兔崽子,前面都是廢話。”他小心的將匕首藏在懷裡,示意阿穆爾和其其格和自己一起來到帳幕門簾後面,側耳細聽並無異樣動靜之後,方纔雙膝跪地,三人依次以膝蓋挪出帳幕,剛剛出來,便又一支粗大的馬槊從三人頭上掠過,一騎健馬粗暴地用馬蹄刨動着泥沙,載着半身着甲的驃騎營軍士,示威般地在各處帳幕門口跪着的降俘面前巡行來去。
嵐州軍紀極嚴,這時候各部軍卒都如同繃緊的彈簧一般,部落百姓稍有異動便會引來如山崩地裂一般的攻擊,縱使是地位高如左軍統御辛古,也只能和阿穆爾、其其格一起老老實實跪在地上,等着嵐州軍確認完全控制住局勢之後,方纔會慢慢處理這些降人。
阿穆爾左右望望,好幾個部落裡有數的勇士都已經倒在地上,有的拿着弓,沒有箭,有的握着抽了一半的刀,有的皮靴穿反了,有的嘴裡還咬着一塊半生不熟的肉,看得出來,這些勇士幾乎沒有對來襲者造成任何麻煩,不遠處,頭人阿古達木那足以容納三十個人歡宴的帳幕,彷彿被從天上垂下來的巨手拔起掀翻在一邊,巨大的帳幕已經被點燃,頭人的帳幕塗抹了防水的油脂,燃燒起來也格外厲害,熊熊火光更映出阿古達木、蘇合還有其它族裡的貴族面如土色,他們如同鳥巢中被掏出來的肉色雛鳥一樣,垂着頭跪在地毯上。阿穆爾再看其他族人,人人都不敢擡頭,偶爾瞥視一眼充滿威嚇意味的嵐州騎軍,臉上都是驚恐之色。
嵐州軍掌控全局之後,方纔一個區域一個區域地陸續將跪地投降的居民押到部落營地中心,也就是被掀翻的頭人營帳前面,輪到阿穆爾這片的時候,辛古剛剛站起身形,負責監視此地的嵐州軍騎兵便驚喜道:“辛校尉!”辛古擡頭,咧嘴苦笑着契丹語道:“一個月內被抓了兩次俘虜。”
這軍士名叫葛元周,正是驃騎營的,剛纔辛古和阿穆爾兩個跪在地上,又埋着頭,他來回巡視未曾認出,眼下辛古站起來便當即認了出來,他跳下馬來,將自己的坐騎牽到辛古面前,心中惴惴不安,滿臉愧疚,張口結舌的,辛古見狀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沉聲道:“你等都是我親手訓練,嚴行軍令是理所應當,剛纔若是有人出聲喧譁你又不立即出手格殺,我反要痛罵你一頓。”
見那軍士面色減緩,辛古將馬繮還到他手上,指着阿穆爾和其其格道:“這兩人照顧我多日,你將他們好生送過去。”說完自己徒步朝營地中心走去。這時旁邊的驃騎營和其它嵐州軍士都看清楚辛古狀貌,見他無恙,一個個喜形於色,迫於軍令威嚴,不能高聲喧譁,也不能下馬上前行禮,便在辛古經過時馬上舉槊示意。
葛元周得了辛古吩咐,豎起長槊,客客氣氣的讓阿穆爾和其其格起身,阿穆爾眼望着辛古的背影,心道,怪不得這些日子來總覺得辛大哥不是平凡人物,只看這些形神惡煞的軍士對他發自內心的敬重,便是一個大大的英雄。部落上次劫掠到底是招惹了哪路神明,居然引來這迅如閃電,重如高山的雷霆報復,草原部落仇殺往往不留餘地,戰敗的部落成年男子要麼被全部殺光,要麼被賣身爲奴。他心頭沉甸甸的,一邊感慨,一邊心憂,扶起妻子,慢慢往部落中心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