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回樂縣團練操演的第一天,爲顯示對冬操的重視,不但駐紮靈州回樂縣的驃騎軍信字營校尉尚忠信親自前來督導,回樂縣令張昊,押司吳元等文官也到場觀禮。校場中心的積雪都早早地被清掃乾淨,一片寒鴉驚得撲棱棱地四散飛起,四千餘壯丁在軍士的指揮下,在頗爲寬敞整潔的校場上聚集成列。
張昊與吳元乃是同窗好友,兩人都是長安人氏,在宋國也有功名,只因屢次赴汴梁科舉不中,又見西北大夏國勢蒸蒸日上,便相約來投。二人原本以爲夏國不過邊鄙蠻夷之地,只需稍微展露胸中才華,定會被夏王引爲幕僚。然而,進入夏國後,先耳聞樑左丘主持的沙州書院和一干教門高人如火如荼的文戰,又目睹李斯主持的稅吏府中幹才濟濟,兩人只能將一腔熱切抱負都沉心下來,決定走正途投考文士求官。
由於夏國對文士的騎射兩藝要求苛刻,整個舊有的河西隴右十二州之地,得以晉身文士的讀書人不過寥寥數百人,因爲文士稀少,所以只要晉身文士,多半在丞相府衙署的培訓後獲得實官。而這數百人除了個別品格卑劣不堪任用的,約有一半人由李斯選任到各州縣以及各曹署做文官,另一半人不願爲文官,或乾脆棄文從武投軍,或投身學士府鑽研學問,或者留在鄉間蔭庇家族。
張昊好談縱橫術,弓馬嫺熟,雖然樑左丘並不是很賞識他,但還是很公正地依照他的學識認定了他有資格晉身文士。李斯倒是對張昊勉勵有加,任命他做了靈州回樂縣令,吳元則因爲始終無法通過騎射二藝的考覈,只得屈身在張昊的縣衙做個押司。
“汝等分得清左手、右手,前胸、後背嗎?”尚忠信手拿着一根短棍,挺胸凸肚地站立在土壘高臺上,傲然掃視着下面黑壓壓地四千多壯丁。
客棧夥計樑德和張泰都站在隊列當中,大聲答道:“分得清。”聲音過於洪亮,引得旁邊的人側目而視,他兩人反而沾沾自喜,暗想,尚校尉應當看到我們了吧。夏國除了強行統一衣服的樣式外,官府對服色並無規定,甚至富庶一些的蔭戶商民都可以穿朱紫袍服。這些靈州回樂縣的壯丁身上服色駁雜,隊形也見着散亂,不少人還在交頭接耳的問好說話,鬧嚷嚷一片,尚忠信不禁皺了皺眉頭,聽說甘、肅州的團練統一了服色,操練效果未知,但起碼看上去比較整齊。雖然沒有統一的軍袍給這些倉促成列的團練穿,但尚忠信打算要在隊列操演上狠下功夫,將來丞相府兵役曹和靈州團練使巡閱各縣,回樂縣團練一定不輸於人。
“好!”尚忠信高聲喝道,他一揮手,兩百名手持短棍的軍士走到蔭戶中間,夏國的軍士大都是手上有幾條人命的悍卒,凌厲的眼神讓剛纔還在熱熱鬧鬧地聊天壯丁們心生寒意,訕訕笑着小聲下來。前兩年每逢農閒,靈州軍士便在匠師的指導下驅使蔭戶民夫興修水利,雖然不是操練,但手中的棍子卻是樹立起實實在在的威信。如狼似虎的軍士們低聲喝道:“閉嘴,聽大人訓話!”底下嘈雜的聲音立刻小了大半,迅速地靜默一片。
“靈州乃四戰之地,但土地膏腴,士民富庶,所以馬賊、蠻夷,無時無刻不在窺伺着,吾等若不自強,則無以存身。”今天是尚忠信首次面對近五千人訓話,還有飽讀詩書的縣令來觀禮,他費勁地揹着找人寫的訓話詞,“爲了使國中士民在危難時有能力保衛家園,陛下特意下旨,各州縣編練團練,在農閒時候操演一月,還管給飯食。汝等一定要盡心盡力,方不負陛下天恩浩蕩。現在,軍士們現將操演的項目進行一遍,你等可要用心看好,待會兒軍令下來,老實照做,不然是要吃棍子的!”他板起臉故作威嚴,從左到右將校場上的數千壯丁掃視一遍,鬆了口氣,一揮手,兩百餘名軍士徒手集合到校場前面。
尚忠信沉聲喝道:“蹲下!”軍士們全部蹲在地上,“起立!”軍士們像彈簧一樣站了起來,“出左腳!”“出右腳!”“出左手!”“出右手!”“前進!”“向左轉!”“向左轉!”“向後轉!”“前進!”在軍士前進的路上是一條深達十餘丈的陡峭山溝,尚忠信未發口令前,兩百軍士眼也不眨地向斷崖邊緣整齊地前進,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直到所有的蔭戶壯丁心頭都捏緊的時候,尚忠信方纔高聲發令道:“止步!”此刻前排軍士離山溝的邊緣不過一尺之距,若是後排的人推搡上來,只怕便會被擠下斷崖去摔得頭破血流,可兩百軍士居然如同一人般整齊的立在原地,然後隨着尚忠信的口令向後轉,然後帶着驕傲地神情回到四千多蔭戶中挑選的壯丁面前。夏國選拔的軍士,武藝高強是基本要求,從軍以後,隊列操演常抓不懈,能有如今的素質,也是經年累月之功。
旁邊的壯丁看的津津有味,覺得過年前能看到平日裡高高在上的軍士老爺們耍把戲,哪怕只是簡單的操演,也不虛此行。軍士乃是操練過多時的,動作整齊劃一,煞是好看。
待軍士操演完畢,尚忠信見底下壯丁臉上帶着頗爲驚奇讚歎地神情,點了點頭,沉聲道:“現在吾說什麼,汝等就照着做,膽敢怠慢者,軍棍伺候。”他頓了一頓,突然暴喝道:“蹲下!”
不光他的聲音很大,兩百多名軍士一起重複着校尉的軍令,“蹲下!”“蹲下!”不少動作稍慢的壯丁立刻被棍子敲在脊背腿彎,令人因吃痛而不得不蹲了下去。
滿校場黑壓壓一片蹲着的壯丁,顯得兩百多個手持短棍的軍士如鶴立雞羣,尚忠信滿意地點點頭,又大聲喝道:“起立!”這時有些靈醒的壯丁,如樑德、張泰等人忙不迭地站起身來,起立得慢得又被軍士們踹了一腳。
“好,”尚忠信點點頭,又喝道:“蹲下!”對棍子記憶深刻的壯丁們唰唰啦啦地頓了下去,只有少數幾個吃了棍子。“起立!”所有壯丁毫不猶豫地第一時間像彈簧一樣挺身站起。
“這就是教給你們的第一課,操練便如同行軍打仗,定要令行禁止!”尚忠信大聲道,“軍令如山,前進,就是刀山箭雨也要往前衝,後退,就是金銀財寶在面前也要退,堅守,就是戰死到最後一個,也不能走!”他頓了一頓,深吸一口氣,高聲道:“現在,聽我軍令,出左腳!”校場底下又是噼噼啪啪一陣棍子響聲,每一名軍士站在二十個壯丁背後,短棍朝着出錯的右腳大腿一路抽打過去。
訓了大約一個多時辰,壯丁們勉強做到了按照口令蹲下、起立、出左腳、出右腳,尚忠信方纔准許他們原地休息,鬆活筋骨。此時尚是寒冬,但不少人在神經高度緊張下,額頭身上已經見汗,莊稼漢抱怨這簡簡單單的幾個動作,居然比干重活兒還要折騰人。
“樑哥,你還想當軍士嗎?”張泰愁眉苦臉地揉着腿腳,客棧生意繁忙時候,在後廚切菜做飯,隨隨便便站上兩三個時辰也不挪動,今天站了不過個多時辰,居然腿肉僵痛,真是見鬼了。“當然想。”樑德頗爲羨慕地看着手持短棍,聚在一起談笑聊天的軍士們,有幾個精力旺盛的軍士居然以短棍爲兵器相互比劃起來功夫來。
“多謝張縣令爲回樂團練會操籌措糧草。”尚忠信笑道,平常爲了管轄蔭戶的事情,軍官要時常和縣衙的稅吏房和詞訟房打交道,在這些日常事務上面,他和張昊相處得還比較融洽。這幾年冬季興修水利,有時急需材料在市面上難以購買,縣衙統籌班、庫藏房都十分幫忙,今次回樂團練集中操演,近五千人一個月所需糧食,也是回樂縣衙按照丞相府兵役曹的要求籌措的。
“尚校尉過獎了。”縣令張昊也笑着拱手回禮,夏國縣衙班房的功能已經和中原完全不同,三班分別是皁班、統籌班、壯班,六房則是庫藏房、捕快房、稅吏房、文禮房、詞訟房、察奸房。其中縣衙的押司,三班班頭可以由縣令自行任命,其餘胥吏和六房主事則丞相府制定章程,別有銓選程序。雖然縣令的職權比中原大大不如,但畢竟是地方的文官之首,聲勢也不弱於駐軍校尉,裁判所判官,護民官和教區教士。
張昊與尚忠信寒暄幾句,尚忠信便告辭回去和軍士們交代接下來的操演科目。
“張兄,尚校尉以軍法治民,操練動輒施以軍棍,未免太過。”回樂縣押司吳元皺着眉頭對縣令張昊道。
“這個倒不盡然,”張昊目送尚忠信威風八面地回到軍士之中,“民可以樂成,而不可以憂始,乃是古今定論。前些年軍士們驅使蔭戶修整水利,底下何嘗沒有怨聲,但幾場豐收下來,個個都喜笑顏開。”他頓了一頓,沉聲道,“陛下以丞相府統籌全局,州縣爲輔佐,軍士爲爪牙,這些蔭戶壯丁,不過任其驅使,樂享其成罷了。眼下團練操演雖然勞苦,但總比蠻夷殺過來,只能伸着脖子等人宰割要好。”
他微微笑着再次朝遠處的尚忠信拱手。州縣團練雖然委託駐軍整訓,但州縣團練的調動參戰卻非同小可,萬一有事時,要由陛下親自下旨,丞相和各級護民官會議附署,各縣護民官會議見證過後,才能由州團練使調度,配合軍隊作戰,否則,蔭戶們可以不服從調遣,而擅自調用團練的文武官員,則會自動受到察奸曹和軍情司的審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