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侁投效趙德昭乃是極其機密之事,自量保密功夫做得極爲穩妥,聞言一驚,旋即心頭又熱絡起來,趙普知道此事卻來向自己揭開,顯然此事尚有可爲,甚至有更好的結果。
果然,不待他開口,趙普便悠悠道:“當初太祖擔心有小人引誘德昭行不軌之事,暗暗做了些佈置,這些舊人後來都投靠了我。你到德昭府上去,避開了官家的耳目,卻繞不開這些德昭最親信的人。”王侁恍然大悟,嘆道:“天家豈有親情。”
趙普搖搖頭,從陳橋兵變到斧聲燭影,他知道得太多,沉聲道:“吾雖然不清楚你們在密謀些什麼,但亦能猜到一些。朝廷在西北駐泊禁軍,又以曹翰出掌方面,相必武功郡王也大爲振奮。”
王侁凝視着他,轉動着茶杯,沒有說話,趙普接道:“幽州城下擁立德昭的多是石守信那些老將,潘美和曹翰卻是中立的。”他頓了一頓,啜飲一口茶,接道,“秘權可知曉,曹翰乃是世宗愛將,太祖本意棄置不用,吾不忍國朝失一棟樑,不避嫌疑,向太祖多番舉薦。”
趙普堂堂兩朝丞相,既然如此說,王侁自不懷疑,當初趙普向趙匡胤舉薦人才,官家不用的,趙普將奏摺一字不改,次日復奏,定要執拗到官家同意爲止。可以說只要不是趙匡胤黃袍加身前的心腹,滿朝文武沒有受過趙普恩惠的人少之又少,這也是趙炅對他不滿,卻也不得不在弒兄奪位之後藉助他穩定朝綱的原因。
“人心涼薄,爲了權柄,父子兄弟亦能相殘,曹翰雖然未必念着恩惠,但由吾作保,爲着中原國運,秘權且與他商量一番,倒也可行。”趙普說完拍拍車廂壁,馬車緩緩停下,見他輕輕拿起桌上的論語,王侁便知機告辭。車子正巧停在了曹翰府邸的東側小門之外,那門旁開了一個小方孔,裡面的僕人見有人從馬車上下來,立刻將門打開,也不多問,便開門請王侁入內。多時以後,僕人又將王侁送出,匆匆掩上側門。
沙州書院後院書房之內,山長樑左丘拿起面前剛寫好的文章讀了一遍,皺了皺眉頭,提起筆修改了幾個字,一邊朝手心哈着熱氣,一邊轉動鬆活手腕,將文章遞給侍立在旁的鄧偉道:“送去排版去吧,今晚排了出來,明日便可付印。”鄧偉接過手稿,躬身答是,正欲出門時,樑左丘叫住他,道:“吾親自送去,寒冬臘月的,你那幾個師兄弟都甚是辛苦,去吩咐廚房熬點熱湯送到版房。”說完便起身,伸展一下肢體,他提筆奮戰一天,常年練習弓馬的強壯身體也有些痠軟了,推開房門,一股寒風迎面吹來,外面已是銀裝素裹的世界,初冬的第一場雪早已下來,房檐上低垂着冰棱。朝廷雖然屯兵陝邊諸州,但一直未見什麼討伐的行動。對河西隴右的民戶而言,這是一個富足而又安逸的冬季,但對於樑左丘這等儒生文士,以及楊德亮、繼從和尚而言,文戰還進行的如火如荼。
書院版房之內,趙平、錢仁、孫丁、李瑞四個弟子各自坐在兩個斗大的旋轉字盤中間,這字盤每個分爲十格,每格內裝一百個豎直的管道,裡面填充了一百各不同的中空活字。這活字乃是輜重司燒製的陶活字,下面有洞,中間是空的,燒好之後用膠泥把底下的洞封住。因爲有的字都需準備多個,便重疊放置在字盤的豎直管道里,管道內充滿了水,排版人取出一字後,下面同樣的空心陶活字便自動浮了上來。
字盤通過軸和下面的足輪聯繫起來,排版人只要用腳轉動動足輪,上面的字盤就會同時轉動,取字十分方便。在排版人的面前,擺着一個書架,左邊夾着一張白紙,便是樑左丘的手稿,右邊是面向排版人的活字版,取來的活字便是放進這活字版的格子裡,待所有的活字放好之後,再將活字版面抹平,橫豎方向的夾棍都繫緊,便可以交給書商付印了。
在排版人的面前,橫放着一個特殊的字盤,裡面僅有三百個活字,乃是陳德勒令夏國軍民必須學會的三百字,在文戰中,不管是儒士還是各教門長老,爲了將自己的思想盡可能傳播開去,特別是進入軍校和官學,都力圖只用這三百個字寫作文章,非到不得已,不會使用這三百個字以外的,所以便將這三百最常用的字單獨裝在一個橫30縱10的活字盤內,放置在排版人身前最容易取字之處。
這四人排版排得多了,幾乎閉着眼睛都能知曉哪個字放在哪個位置。樑左丘寫好錦繡文章後,想法設法改用村夫走卒亦能懂得的言語,只取三百字內來表情達意,大大降低了四人排版的工時和難度。
“吾初讀白樂天爲求曉暢平實,問詩於老嫗,尚且不信,如今見老師的文章,字句都是極簡單的,卻將儒學義理剖析的入木三分,義正詞嚴,真是極深的功夫,教吾等望塵莫及。”一邊選字,錢仁一邊嘆道。“夫子奔逸絕塵,吾等瞠乎其後,今日知之矣。”趙平、孫丁、李瑞皆點頭稱是,樑左丘與李煜等人將西域奇書與華夏國學相互參照,對儒學義理的解讀更見精深。
中原雖然不乏學識淵博之士,但不似樑左丘這般日日都要絞盡腦汁地與那些妄圖“以夷變夏”的外道辯駁,拼命從孔孟先師的章句義理中尋找依託,也不似樑左丘那樣能夠不着痕跡地將西域奇書中領悟出來的學問引爲己用。
現在沙州書院左丘先生偶爾流傳出去一兩篇文章,都是微言大義,在關中洛陽一帶亦頗有盛名,時人以爲一代儒宗,連帶着他文章中屢屢提及與他相互辯駁的化名李鍾隱的文友也名聲大振。若非朝廷宣佈安西軍爲叛賊,封鎖邊境,恐怕已經有中原的學子負笈求學於沙州了。
“兩位師兄,輜重司授予大匠師的名銜,到底接還是不接?”李瑞好奇的道,他們幾人都是樑左丘允許觀看西域奇書的,而趙平和錢仁在《元素論》和《力學定律》兩門學問上領悟甚深,甚至已經在原書的基礎上還有所創見。陳德聞訊後大爲高興,輜重司亦要延聘二人爲大匠師,讓他們向工匠們教授這兩門學問。這大匠師在夏國的地位和待遇可以與校尉相比,本身蔭戶可達五十。但趙平和錢仁乃是儒生,雖然對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古訓不以爲然,但心中對被劃爲匠戶還是有幾分排斥。一邊是極爲尊崇的地位,一邊是儒林清名,到叫二人這段時日來好生煩惱。
趙平嘆了口氣,正要回答,見老師拿着手稿走了進來,忙躬身道:“老師。”四人皆坐在排版的長凳上躬身,樣子頗爲滑稽,原本他們都是要站起來向樑左丘請安的,但是樑左丘以爲太過繁瑣,將此節免去,便只坐在凳子上行禮。樑左丘看了看正在排版的四名弟子,外面瑞雪紛飛,這排版室裡卻用炭火烤得暖暖的,挑揀字丁需要全神貫注,四個人額頭上都有些見汗,樑左丘樑愛惜得意的弟子,將稿件分給四人,激勵道:“當此數百年未遇之大變局,異族交相侵凌中原,中國勢弱於胡虜,以致禮崩樂壞,人心淪喪,外道旁門各呈機鋒,詆譭吾華夏道統,妄圖以夷變夏。汝等雖然辛苦,做的卻是捍衛吾國文明傳承的大事。利國利民的大事,千秋之下自有公論。不亞於那些武夫在戰陣上開疆拓土,驅虜安民。”他話到此處,已經對陳德尚武抑文有了一些菲薄,四名弟子都沒有附和,卻聽門口有人高聲讚道:“好,左丘先生,爲吾華夏道統,當浮一大白。”
陳德身披這一身猩紅的大氅立於門口,他剛剛帶領龍牙騎衛冒雪巡視各軍軍營過來,大氅上猶有雪痕,臉也凍得通紅,笑容卻是充滿暖意,彷彿與樑左丘之間毫無芥蒂。樑左丘臉色轉沉,上前躬身施禮,冷冷道:“未知夏王駕到,樑左丘有失遠迎。”陳德擺手笑道:“無妨,無妨。”走到四名正在挑揀活字的書院學子中間,讚道:“先賢有云,欲使一國強壯,必先強壯其國民,欲使國民強壯,必先強壯其精神。諸位,汝等做的,便是強壯吾華夏根基,前無古人的一樁盛事。”樑左丘與他相處甚多,腹誹道,身爲大王,妄自捏造先賢言語,若不是你從不著書立說,只怕宗教裁判所那些神棍早就和你鬧翻了。但四名學子正值血氣方剛之年,也沒有樑左丘滿腹經綸見識,陳德在沙州軍民心中的地位已經尊崇無比,聽他親口說出強國強民這番話,激動得臉都有些變形了。陳德擺擺手,讓他們不用謝恩,走到那活字盤前,拿起一個陶活字,看了看,又道:“輜重司正在研製銅板銅字,到時候活字印刷出來的書籍,和雕版印刷的質量就更相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