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和徐弦相互看了一眼,眼見宋人居然破城,兵到宮門,他心下已然失卻戰意,剛纔那番話不過將投降說得婉轉一些而已,這宋將不知是聽不懂,還是要故意折辱。李煜嘆了一口氣,朱脣輕啓,正待說話,門外突然傳來數句粗豪話語:“你要戰便戰!“”吾等奉陪到底!”“鼠輩!”“明刀明槍放馬一戰!!”
殿門咣噹一聲被推開,一股夾帶雨點的冷風猛的灌了進來,激得就在屋內幾人一陣寒戰。盧絳、胡則、咼彥、陳德四大軍方重將魚貫而入,四人都身披鐵甲,腰懸利刃,陳德和胡則身上尚有血跡斑斑,進來時臉上帶着一股煞氣,衝撞得殿中紅燭明滅跳動不已,一陣金鐵交鳴之聲,合着四大節度使陰沉的臉色,讓殿內的空氣煞那間彷彿低了幾度。
原來是四人各自派出向禁中傳訊的親兵都被宋兵隔絕在外,回稟之後,各節度使都覺得事關重大,而且此時城牆各處戰況已經穩定,於是不約而同紛紛帶領精銳牙軍前來解圍。宋軍經歷一夜激戰也已經疲乏,失去偷襲之利,金陵城牆高大又豈是一日一夜之間可能攻打得下的,曹彬等宋軍重將也大都將牙軍等精銳撤下去休息,只留部分軍隊不斷攻打,意在不使城中唐軍休息。此刻宮門外虹橋之前的各部唐軍精銳已有五千之衆,將三百宋軍團團圍住,只等宮中決斷,便要將其碎屍萬段。
聞聽宋軍帶兵大將曹翰爲迫降而來,而且已經被徐丞相延請入內,衆將俱都大急,生怕陛下在文臣的攛掇下貿然答應降宋,盧絳帶頭,陳德、胡則一齊說動咼彥,四人等不及宦官通秉求見,一同入內。
剛纔那句“你要戰便戰”是武昌軍節度使兼神衛軍指揮使陳德脫口而出,“奉陪到底!”出自昭武節使兼凌波軍指揮使盧絳之口,“鼠輩!”乃是宣州節度使兼天德軍指揮使胡則怒罵,而要“明刀明槍放馬一戰”的則是禁軍統御,成德節度使兼黑雲都指揮使咼彥,這四大節度手握的精銳唐軍五萬餘人,乃是保衛南唐的最後中堅,四人一齊發話願戰不降,份量之重可想而知。
眼看和議將成,不想這般武臣不知從何處聽到風聲出來攪局,張洎當即呵斥道:“汝等未奉召而入,帶械面君,可是要造反作亂麼?”他不提戰降大事,先拿不臣的帽子扣住幾員武將,只是想先壓壓他們的氣焰。
徐弦見四將進來,本待出言斥責其君前跋扈,但見四人臉色不善,手按劍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心中暗暗懷念皇甫繼勳統領神衛軍的時候,兩人一起聯手壓制林肇仁等軍方衆將,皇甫繼勳雖然氣量狹小、怯懦而好財貨,但世家子弟出身,自覺身嬌命貴,戰降這等大事上卻少有固執,往往被自己數語說動,不比這幾個亡命之徒一般的悍將難以對付。想到此節,不由心中暗暗叫苦:汝等等願意找死,何苦拉着老夫,連帶滿城金陵百姓爲汝等殉葬!
曹翰卻是心中一突,唐軍重將既然敢回宮面聖,想來東面城牆的戰局已然穩住,自己這裡確實情勢不妙。陳喬卻心頭一喜,他第一時間派人出去通知各將回稟東城情況,又將宋軍威脅宮門迫降的情形告知,總算在關鍵時候來了援手。
陳德雖然資歷淺薄,地位不若其餘三將,但口齒便給,素有智謀,又是第一個趕到東城牆缺口處指揮戰鬥的重將,於是先行拱手道:“陛下,宋人以火藥將東城牆炸塌了一小段,妄圖趁機搶城,將士們奮勇作戰,已然將宋軍逐出,正在日夜不停修補城牆。”
胡則也道:“臣等有罪,竟然讓三百宋軍滲入城中,以致驚擾了聖駕,吾已調集軍兵將該部團團圍住,只要陛下一聲令下,便一個不留,如同宰雞殺羊一般容易。”他話中點出入城的宋軍只有三百人,滲透而已,並非是城破。而這些滲透進來的宋軍不過是案上之肉罷了。
曹翰聞言一驚,想胡則行事居然如此狠辣,不由憤憤的瞪着他,胡則也毫不客氣地回瞪。
咼彥又道:“一夜激戰,宋軍搶城不得,已然氣沮。吾軍如乘勢殺出城去,馬踏敵營,宋人必定傷亡慘重。”
盧絳也道:“凌波軍願與黑雲都水陸並進,誓讓宋人知曉吾江南不可輕侮。”
見金陵衆將你一言我一語,將李煜說得又猶疑起來,曹翰大急,上前一步道:“李煜,你難道想要反悔不成?戰和不定,首鼠兩端,如此三番兩次,大軍一旦下城,必將全城官宦百姓盡數屠戮!”
“你敢,”胡則見他出言威脅,手按劍柄上前,怒道,“吾現在就將你剁成肉泥!”
曹翰也是光棍個性,眉頭一擰,上前半步,按住腰刀橫聲道:“有種你試試?”
眼見雙方劍拔弩張,把徐弦急得焦頭爛額,連忙站到胡則和曹翰之間,滿臉堆笑道:“二位將軍且慢動怒,聽我一言。”張洎也不待二人答話,先對胡則道:“胡將軍,有道是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況且禁中是何等要地,怎可妄動刀兵!”
胡則早看他不慣,虎目一瞪正待反脣怒喝,卻聽李煜長嘆一聲,道:“罷了,罷了,爲吾李氏一家一姓,連累江南兆萬生靈遭此屠戮,罪業匪淺。”長身站立,以一國之尊,居然躬身對着曹翰行下一禮,低聲道:“煩請曹將軍回稟都部署大人,江南李氏忤逆天子,驚動大兵南來,重光願與都門之前肉袒出降,所有罪業都是重光一人之過,還望將軍們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約束卒伍,勿要傷害金陵百姓。”
他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居然如此,驚得陳喬、盧絳等人心膽俱裂,統兵四將甲冑在身不便跪拜,一時間愣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陳喬當即跪倒在地,以頭觸地道:“陛下,江南自有道統,百年基業,不可毀於一旦啊!”
李煜痛苦的閉上眼睛,沉聲道:“天命不在李氏,奈何!”也不看跪在地上的徐弦和愣在旁邊的軍方衆將,睜開眼睛單獨對徐弦道:“徐相好生相送曹將軍出城迴應,再將昌德宮中揀選些上好金銀玉帛之物,犒勞大軍。另外,可與曹彬仔細商量出降事宜。此後一應安排,卿可便宜從事,不必事事秉孤。”
徐弦心中暗喜,臉上卻不動聲色,低頭秉道:“臣,遵旨!”
李煜下了這也許是身爲江南君主的最後一道旨意,便轉身緩步避入禁中,不知是無心再與羣臣商議最後國是,還是自覺無面目再見羣臣。
李煜退入禁中之後,徐弦自和曹翰告罪,也不再與陳喬等人糾纏,先送曹翰及其部署出城要緊,剛纔聽幾個將領說唐軍已然在宮門之外將宋軍團團圍住,若是一個約束不當,釀成血案,這番議和就是無功有過了,自己恐怕要被宋軍殺了祭旗。
走到一半時,有宦官從後趕來,送上了李煜在書房中寫好旨意,寫明委託徐弦擔當與宋軍請降事宜,城中大小官吏軍兵俱當聽從徐弦安排。徐弦原本擔心宮門外的衆軍強要驗看聖旨,卻礙着陳喬和衆將在一旁,他自己也要愛惜羽毛,不好相逼李煜當場寫下旨意,眼下李煜失魂落魄般回到宮中,片刻居然醒悟過來,叫宦官給自己送來便宜從事請降議和的聖旨,兼且賦予調度一應官吏軍兵之權,不使自己作難。若不是時運不濟,後主還真是一個明君啊,可惜了。徐弦心中暗想,一邊唯唯諾諾的恭送曹翰走出宮門,當着衆軍的面宣示了旨意。
衆軍剛剛經歷昨夜的苦戰,好些盔甲上宋人的鮮血猶在,正憋足一口氣,只待入宮請旨的指揮使們回來,便要將這股膽敢突入城中的宋軍好生炮製一番,好爲數月來戰死的同袍報仇。誰知宮裡突然走出這麼一位大官,言道上意願降,好些人兀自不信,徐弦邊讓幾名副將和校尉當場驗看了聖旨。
衆將官看過聖旨之後俱都默默無語,聽從徐弦調度衆軍讓開一條大路,三百宋軍在如此哀兵夾道的情形下也不敢過分顯得興高采烈,擡着被射死的兩名同袍的屍體,跟隨陳喬逶迤向南,從金陵南門出城而去。
大宋升州西面行營都部署曹彬整夜督戰,原本在帳中酣睡,聽聞突入城內不知生死的曹翰居然安然歸來,一軍無損。而南唐君臣在他威嚇之下,居然降了!
突然聽到這個天大的好信,曹彬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三向曹翰提前派出的軍使確認消息,又仔細考慮唐國不可能在這件事情上欺騙作僞之後,強自抑制住胸中激動,匆匆套上皮靴,也顧不得親兵爲他披上趙匡胤欽賜的錦衣,帶領衆將在大營轅門外相迎曹翰。
宋將中雖然有不少人嫉妒曹翰得了這天大的奇功的,但曹翰威名素著,勇冠三軍且身爲國戚,再加上此番立下不世奇功,恐怕日後前程不可限量,你去嫉恨、得罪一個自己永遠都趕不上的人,不是自己嫌命長了嗎,是以歡迎的場面顯得頗爲熱烈。衆將你一言我一語,仿似曹翰是武曲星轉世,功業直追白衣收復二十萬匈奴的大漢霍膘眺,匹馬退胡騎的前朝郭子儀了。這夥人只顧奉承曹翰,到將曹彬和徐弦兩人冷落一旁。
曹彬和徐弦客客氣氣的見禮,商議三日之後,李煜將率領百官羣臣在南門之外肉袒出降,眼見帳中將領衆星捧月似的圍在曹翰身旁,臉色陰晴不定,徐弦看在眼裡,心中若有所悟。
附:關於這個因爲偶然性而投降的事件,不知道交代的夠不夠細,會否讓讀者朋友覺得有些突兀。之所以設計這個情節,是受了當年北宋被金軍迫降於開封的啓發,大宋與金的實力對比,比之此刻的南唐與宋,不可以相提並論,可偏偏這麼一個泱泱大國,強敵逼迫之下,居然降了!而且還是以極其戲劇性的方式,所以說小說永遠沒有生活更加跌宕起伏,或者說,最好的歷史小說,是歷史本身。
順一句,某個時期我們熱議的中國足球的黑色五分鐘,黑色三分鐘,是否真的體現出某種劣根呢?爲什麼,不能戰鬥到最後一刻!
當年日軍佔領南京之役又何嘗不是如此,原本仗打得好好的多,突然就這麼崩了。近代中國最精銳的十數萬國家軍隊,沒有死在戰場上,就這麼被屠了,真是比小說更具有戲劇性,不過,卻是悲劇,民族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