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眺望遠方,宋軍已經在南門五里開外建立的營壘已經初具規模,穿着粗布軍袍的士卒們正揮汗如雨的在日頭下勞作,一條寬闊的壕溝圍出長方形的營盤形狀,壕溝內側紅色的泥土推成的矮牆正不斷加高,更遠處還有大車將剛剛採伐下來的大樹運來堆積在營壘之中,一些工匠將這些木料製成營盤的柵欄或者投石車、雲梯的攻城器械。一支約五千規模的騎兵在旁警戒哨衛。更遠處,厚厚的烏雲正在西方聚集,層層疊疊的宛如一座巍峨的高山緩緩地向東移過來,一場狂風驟雨正在臨近。
大概是爲即將到來的王明潘美所部準備營盤吧,陳德估算正在修葺的宋軍營壘規模大概能屯駐五萬大軍,到時候金陵南面會基本被宋軍封死。他聽了胡則的問話,沉聲答道:“南門城厚池深,雖然地利不如其它各門,但只要守城的兵力足夠雄厚,單憑刀來箭往,若是不出奇兵,正面攻城怎麼也拿不下來的。”
胡則聞言皺起眉頭,自從神衛軍主力被宋軍一舉擊潰後,原來駐軍十數萬的金陵城現在僅有五萬軍隊,兵力比之從前是大大地削弱了。本來還可以指望剛剛離開金陵的陳德所部回援,可是自大江上游局勢糜爛後,陳德的部屬負責守禦的常潤二州變成了金陵唯一可以依靠的後方,戰略地位十分重要,若不是局勢崩壞到一定程度也絕不可能將之調離常潤入援金陵。當王明、潘美、劉遇率領大軍解決唐國沿江各個堡壘要塞,與曹彬合軍城下之時,宋軍總數將近二十萬之衆,對唐軍形成四比一的優勢,到時候如果南門之戰真的以雙方投入的兵力雄厚程度決勝負的話,恐怕有失守之虞,想到這裡,胡則對陳德一拱手道:“陳老弟,現在城內兵力單薄,南門防務又甚爲緊要,老哥想奏明陛下,由你負責統帶神衛軍留守金陵各部,以及我天德軍十個指揮五千人負責金陵南面防務,未知你意下如何?”
陳德也想到,在火藥未通行之前,南面城牆確實是金陵城最爲脆弱的部位,自己在這裡防守倒是可以放心一些,只是指揮的軍隊大都不是自己的直接下屬,到時候恐怕有些費力,於是笑着拱手道:“敢不從命,謝胡兄舉薦。”
胡則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老弟不是孬種。”以陳德現下的名望地位,負責一面城牆的防守乃是大材小用,所以胡則也不虞朝廷不準,所以說完便叫南面城牆的天德軍校尉過來參見。
胡則厲聲道:“若是陳將軍統領金陵南面防務,你們當謹遵將令,若有絲毫懈怠,必定軍法從事。”他平日雖然頗爲客氣,但軍法也是極嚴,衆校尉都凜然稱命。
胡陳二人率衆離開南門,沿着城牆向東巡視,這是天上的烏雲已經越來越近,滾滾而來,不多是已將偏西的日頭完全遮擋,天色頓時暗了下來。冷風獵獵,烏雲壓城,胡則身邊牙軍校尉宋德明躬身道:“胡節度,眼看大雨將至,不如先行暫避,待到雨停時再作巡行。”
胡則瞪了他一眼,沉聲道:“將士們冒雨登城戍守,我何惜此身!”陳德也道:“正合我意。”宋德明只得遵命,令相隨的軍卒去找尋十數件蓑衣給胡則、陳德及相隨巡城的校尉親兵們披了。
未多時,天地間狂風大作,瓢潑大雨潑剌剌的下降起來,銀色的閃電在一個接一個的落在大地上,彷彿一次又一次的將天空撕裂成兩半,隨之而來的是震耳欲聾的雷聲。城牆上此時雨水橫流,戍守的軍卒紛紛將旌旗放倒以免被風颳走,躲在城臺甬道之內,唯有那些當值放哨的軍卒不得不堅守在城牆之上,縮着身子藉助垛堞擋避風雨,在狂風暴雨的天地之面前,個人顯得如此渺小,彷彿隨時會像抖動的樹葉一般被風吹下城去。
雖然風雨交加,軍卒們看到身披蓑衣的胡則陳德等人冒雨巡城都極爲感奮。每至一處,都大聲地歡呼,不管是城樓中還是當值的軍卒,都努力將身軀在狂風中挺得筆直,看得陳德心中暗暗感嘆,軍心可用。
眺望遠方,修築營盤的宋軍不但沒有躲入營房避雨,反而在軍校們的呵斥和皮鞭下更加賣力的從泥水中拖動着裝滿土石的柳條筐和原木,滿身泥漿的宋軍上下看起來彷彿黃色的螞蟻一般,緩慢而不停的勞作。
到得城池東門,卻是另一番景象,成百上千的百姓,扶老攜幼,拖兒帶女,在風雨中掙扎着走出金陵,逃向遠方。
自從湖口大營全軍覆滅的消息傳來以後,金陵城內人心惶惶,開始有絡繹不絕的百姓逃出城外,由於金陵南北兩面皆已紮下宋軍大營,西臨大江,也是兩軍水師爭鋒的戰場,所以百姓都從東門逃出,爲了減少城中糧食的消耗,陳德上奏朝廷,除登記在冊需上城協助戍守的壯丁之外,所有百姓一律放行。
城中貧民往往無隔日之糧,即便有心躲避戰火也無此能力,所以出逃的百姓大都是中產以上的人家。男人推着獨輪車,車上載着能夠帶走的全部家當,有的還坐着一兩個在風雨中哆哆嗦嗦的小孩,此時的婦女還沒有開始纏足,揹着包袱跟在丈夫身後,在泥水中艱難的跋涉。家境富裕一點的趕着牛車,一家老小全擠在車上避雨,拼命的鞭打着拉車的牛,想要快點離開危險而擁擠的城門口,到的前面的青龍山一帶便可暫時停下來歇歇腳力。
在出城的隊伍中,有一支隊伍格外引人注目,十七八輛大車排成一隊緩緩向東而行,拉車的全是健馬,車隊兩旁的護衛多是胡人,身形魁梧,神色彪悍,跨下也騎着塞北良馬,緩緩地在車隊兩旁行進。他們在風雨中顯得尤爲突出,逃難的百姓一見這陣勢都不敢靠近。
似乎感覺到城頭上關注的目光,行進在車隊之前領頭之人轉過身揚起臉來,正是昨日與陳德告別的粟特商人康屈達幹,他一下子便認出在城頭肅立的陳德,臉上立時堆滿笑意,高聲叫着與城樓上衆人拱手作別,至於說的什麼,由於此時正是風雨雷電交加之際,城頭上凝神思索的陳德卻一個字都沒聽得清楚。康麗絲正坐康曲達幹身後的一輛馬車上,聽到父親高聲地和陳德作別,也探出頭來,不顧衣飾面紗被大雨淋得透溼,凝望着城樓上的身影半晌,輕輕嘆了口氣,又回到馬車之中。馬車吱吱呀呀駛過城門洞穿入風雨,順着泥濘的官道向遠方而去。
“常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陳德在心中念道。南唐衆將都默默無聲的看着城中百姓逃往他方,凌厲的西風捲着碩大的雨點,像鞭子一樣抽打在城頭。
“這般大雨若持續幾日,南門營盤完工恐怕會有少許延誤。”八作使郝守溶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詞。東路宋軍被滅,連掛着天下兵馬都元帥頭銜的錢王也陣歿,消息傳來當天曹彬便向朝廷上表請罪,從那以後,素來以寬厚示人的曹彬彷彿性情大變,對衆將雖然還算是客氣,但對他們這些行營屬官則愈加疾言厲色,稍有不慎便大加笞罰。
“我不管天上是下雨還是下冰雹,若是營盤無法在西路大軍到來之前如期完工,你的人頭便會掛在中軍旗杆上。”曹彬面無表情地冷冷道,官做得越來越大之後,特別是發現陛下特別猜忌武將之後,曹彬很注意地將自己身上那些屬於武人的彪悍酷厲深深隱藏起來。但是一敗於採石,二敗於常州,徹底激發了他身上屬於武人的血性,不由自主地恢復了當年軍中小校踩着敵人和同袍的屍首崛起時那種狠勁。
正在這時,右軍都監王侁邁步入內,也不看在一旁跪稟的八作使,笑道:“曹帥,聽聞金陵賊軍負隅頑抗,晉王殿下十分擔憂,大軍孤懸在外日久,西北兩面賊寇又將不穩。殿下那裡舉薦了一位奇人到將軍帳下效力,希望能夠助大軍一臂之力。”
曹彬見有人不告而入,本來正待發作,一見來的是王侁便臉色轉和,笑道:“煩勞王監軍替我謝過晉王美意,快請這位高士。”然後纔對郝守溶道:“你且先行退下,仔細督促軍卒建構營壘。”郝守溶這才如蒙大赦般唯唯而退。
王侁見狀,微微一笑,從帳外叫入一個濃眉大眼的青衣道士來。曹彬見這人雖然長得高大魁梧,但臉上的神氣明顯有些懵懂,更兼身着一件半舊的粗布道袍,怎麼都不像一個得道高人,心下暗暗生疑,晉王是何等人物,怎麼特意派此人前來軍前效力,莫不是試探我?不敢掉以輕心,藹聲問道:“請問道長尊號,師承何門,仙居何處?”
他雖然刻意示以謙和,但這些日子以來積蓄的威勢豈是一時可以消去的。那人本是一臉迷茫之色,一見這高居帥位將軍問話,立即跪下誠惶誠恐稟道:“小人牛保甲,隆州人氏,奉命前來相助將軍攻打金陵。”
曹彬見他如此模樣,哪裡像個有道高士的樣子,不由得一臉疑惑地看王侁。
王侁呵呵笑道:“晉王禮賢下士,自有八方豪傑來投,曹帥,此子貌不驚人,卻身懷絕技,以吾之見,旬日內攻破金陵,還要着落在此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