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說過, 滿則覆,中則正,虛則欹。
所以寧家小儀十六歲時改了名字, 叫做甯中則。
住在北邊關裡關外的人都知道, 居庸關以北百餘里羣山連綿, 山上扯了大旗開山立寨的女山大王甯中則, 那是連朝廷官兵都惹不起的主兒。
江湖上的人說, 那叫劫富濟貧,行俠仗義——當然,也有人說本姑奶奶離經叛道, 與日月魔教一干大魔頭狼狽爲奸。
那時候歪在椅子上喝酒的向大哥就會狠狠地呸上一口:放他孃的狗臭屁!
本姑奶奶飛起一腳把他姓向的從本姑奶奶專用的虎皮大椅上踹開:滾蛋,大哥不讓姑奶奶學你說髒話, 你他媽的少在我面前罵人!
這一腳是大哥從前教我的, 虛實相生, 最是厲害不過。向大哥大叫一聲“哎呦”,屁股向後, 平沙落雁。好在他也不是吃白飯的,側手一翻,跳起身來:小混蛋我早知道你要變個魔頭那是我教的麼?你敢說當年老封就沒教過你什麼叫打家劫舍?
我哼了一聲,不理他。
彷彿被觸動起了什麼心事,有些難過。
——記憶中那個安寧的小山村已然淡褪成了山光西落裡深深淺淺的碧, 融匯了北國古戍蒼蒼的飛雪與烽火, 一花一葉便再也記不分明。我還記得大哥騎着向大哥的馬, 一步一步抱我出了那山村, 那時候擡起頭, 便見大哥漆黑的雙眼微微含笑,陽光灑在睫上, 渲出淡淡的金色毫芒。
沒人知道八歲那年我有多幸福。
就好像那個總是欺負大哥的風哥哥,在曾經的幸福裡,也沒有那麼面目可憎。
……我記得大哥說要養我一輩子的。
他混蛋。
心底泛起了幾許說不出的失望和怒火,姑奶奶裙底無影連環腿,繼續望向大哥身上一頓亂踹,終於對我脾氣最好的向大哥也被我踢得毛了,哇哇大叫滿地亂跑:我說甯中則哪個不長眼的惹了你是不?你他奶奶的有仇報仇有冤報冤你衝我撒什麼潑!?
我大怒:衝兒!給老孃把這王八蛋扔出去!
柱子後面小小的一團兒動了動,屁顛屁顛跑過來扯住向大哥衣角,拼命望門外拖:臭叔叔,你欺負師父,你壞壞!你壞壞!
向大哥大怒:令狐沖你個小屁孩子那隻眼睛看見是老子欺負你師父了還有天理沒有!無奈腳底下這團寶貝嬌嬌嫩嫩正是打不得罵不得,說不得,只得彎腰把這小子拎起來抱個滿懷:我說小姑奶奶,你沒什麼事兒撿這麼個祖宗幹嘛?
我冷笑不語。
彷彿是覺察了什麼,向大哥仔仔細細看了我半晌,忽然問:小儀,你心裡不痛快?
我哼了一聲:姑奶奶痛快得很!
向大哥撓了撓頭:我說……你不痛快……不痛快就跟我說罷,自己一個姑娘,荒山野嶺的總這麼混着也不成——不然你跟我回黑木崖?教主快三年沒見着你了,當初……還是你大哥託他照顧你的。小儀,老封他走了快十二年了,你還是放開些……放開些也好。
他垂下眉眼,最是睥睨不羈豪放無極的神宇,不知怎麼,卻有些低聲下氣。
……我不喜歡他這個模樣。
狠狠在他屁股上踹一腳,我依舊冷哼:少提黑木崖,姑奶奶就看那姓東方的不順眼,陰陽怪氣的,什麼東西!狐假虎威!
向大哥也不閃躲,抱着衝兒賠笑:我也瞧那東方不敗討厭,可教主護着他,咱們有什麼辦法?小儀,你是老封的妹子,教主更聽你的,不然你跟我上黑木崖,咱哥倆抽那姓東方的一頓去?
我白了他一眼,聲音不自覺的有點低:哪有那個時間。過兩天我要南下,宰了華山派那姓岳的。
向大哥一愣,突然怒了:他媽的嶽不羣還敢纏着你!
我低頭看着腳底下的虎皮:自從上次咱們兩個帶人在衡山殺了嵩山派左冷禪手底下的王八蛋,護着曲哥哥和劉哥哥金盆洗手,那姓岳的就沒消停過——哼,華山氣宗從來就沒什麼好東西,嶽清珂剛死,他嶽不羣以爲當了華山派掌門就了不起麼?當年風哥哥插在思過崖上的那柄長劍他們還沒本事拔下來罷?敢招惹姑奶奶,姑奶奶扒了他的皮!
——那時候我小,什麼都不懂,可想了這麼多年,再不明白我就是天字第一號的傻瓜。
嶽不羣?瞧着羽扇綸巾一表人才,不過僞君子罷了。
向大哥把拳頭捏得咯咯響,一屁股坐在山寨正廳的藤椅上,磨了半天牙,忽然嘿嘿一笑:南下也好,我護着你南下,省得被那姓岳的欺負。正好南邊朱雀堂上官雲傳來了消息,咱們兩個查查是真是假。
我從鼻子裡哼出一聲:你們教裡的消息關我屁事?
向大哥擺了擺手,神秘兮兮:嘿,廢話我不跟你多說,你記得風清揚麼?
我一怔。
……那夜瓦剌軍輕騎叩邊,我睡得沉了,一切並不知情。醒來時大哥的屍首冰冷,靜靜的倚在樹下,如同洗淨了鱗羽的蛺蝶,再不見一分一毫的神采色澤。
風哥哥卻消失了。
我問過向大哥,問過任教主,問過曲哥哥劉哥哥,甚至衡山派的掌門人莫大先生,可所有人都說,風哥哥是消失了——他從大哥的懷裡摸出了什麼,然後白光一閃,就消失了。
那情景不像是什麼武功,卻像是話本里的山精故事,匪夷所思,永遠沒人想得透。
只有任教主似乎想起了什麼,面色陰晴不定,終於嘆了口氣,摸了摸我的頭。
他說,你大哥怕是還會回來吧。
聲音低不可聞。
那一瞬當真是神思恍惚了,我呆呆的靜了片刻,才模模糊糊的問,你們……找到他了?
向大哥點了點頭,說這是南邊的消息,洛陽城裡一行四人,其中有那麼一個,音容笑貌,宛然十幾年前華山派清字輩的小弟子風清揚。
那消息只是個大略,其餘的,便只知道還有一個白衣古劍,另兩人像是兄弟,出手依稀帶着塞北寧女俠的幾分套路,凌厲無儔。
而我的武功,是大哥教的。
眼前豁然一片明亮,當年任教主低不可聞的一句響在腦海之中,帶了迴音的洞徹清晰——我記得大哥說不離開我,他一諾千鈞。
我記得風哥哥只會跟在大哥身後。
猛然站起身來,從向大哥懷裡拎回小小的肉糰子令狐沖:走,姓向的!跟姑奶奶入關找人去!
向大哥被我一把揪住了前襟,瞪着大眼愣了:小姑奶奶你別是入關生事罷?
哪來那麼多閒工夫?我扯着他大步向前,姑奶奶、哼,姑奶奶找人養我一輩子去!
身後的腳步頓了一頓。
就好像下定了什麼決心,決心……要說破什麼。
回眼,不期然見到身後那人被山間日頭曬成淡褐色的臉上,泛着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紅。
……丫頭,你說,我養你一輩子成不成?
我眉尖兒輕輕一挑。
我……不是,我從八歲養到你現在,早……早習慣了,就是養你一輩子也沒什麼……那張臉漲得更紅,什麼嬉笑怒罵豪氣沖天,全攪成了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窘如亂麻:我習慣了……也省得小姑奶奶……你再禍害旁人……
——什麼屁話!!!
飛起一隻鞋甩到他向問天的老臉上,卻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姓向的,你撿大便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