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近的地方是哪裡?
天涯。
世上最遠的地方是哪裡?
天涯。
因爲人在天涯。
比天涯更遠的是哪裡?
江湖。
因爲江湖上有人。
比江湖更遠的是什麼?
是一句話。
一句話又能流傳多遠?
凡是在江湖上走動的俠客,只要長着耳朵,絕無一人沒有聽到過這句話。
“十月初十,近月樓上。無縫天衣,勝者居之。”
而眼睛沒有瞎的,也絕無一人不想在十月初十那一天,到近月樓上看一看如何勝者居之。
只因爲這件無縫天衣乃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武林至寶,雖聞名已久,卻從未在人前顯露過。
無縫天衣重現江湖當然人人都想見識,更是人人都想得之。
所以十月初十近月樓上的“天衣大會”已成了當今武林中最爲轟動的一件事。
青州城裡上至官府衙門,下至黎民百姓,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青州城又怎會跟近月樓聯繫在一起?
近月樓就在青州城裡。
據說現如今就連青州城裡街頭的乞丐在沿街行乞時,都不忘問上一句“大爺可知今天城裡又來了多少位武林高手?”
這句話似乎已成了青州城有史以來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只不過無論是誰,回答的永遠都是冷冰冰的三個字。
“不知道。”
整個青州城裡全無一人知道已有多少位江湖武林高手來到了青州城。
這些高手就像是天上的神仙,懂得神話傳說中的那些能夠隱匿身形的仙家法術。
但他們這些人畢竟不是真的神仙。
他們當然是人不是神仙,懂的也不是隱匿身形的仙家法術,而是極高明的武功。
這些武功剛好能讓他們將自己的行蹤隱藏於紅塵鬧市中,就像冬天在雪地裡行走不會留下任何腳印一樣。
只不過雁過留聲,人過留名,這些人畢竟已還是來了。無論怎樣銷聲匿跡,青州城裡始終存留着他們的身影。
五位宗派掌門,十位世家莊主,二十多位江湖豪俠,以及各種各樣的武林人士,還有數不清的黑道殺手。
人不算太多,也絕不算太少。
江湖幾百年來,從未有如此之多的武林人士齊聚在一起過。
因爲像他們這樣的人出現在一個地方只能帶來風和雨。
腥風和血雨。
可時至今日青州城裡既沒有腥風吹來,也沒有血雨飄下。
這些人在青州城裡來了又走,走了又來,非但未暴露絲毫聲名,反而比那些不起眼的小人物還要不起眼。
所以仍是無一人知道這些人裡究竟有哪位宗派掌門哪位世家莊主。
只不過只一個人除外。
只有這個人知道現在青州城裡發生的任何事。
這個人就是卓超羣。
所有人都知道卓超羣一定會來青州城,所有人也都知道卓超羣現在一定就在青州城。
因爲令天下武林羣雄爲之動容的“十月初十,近月樓上,無縫天衣,勝者居之”這句話本就是他在江湖上散播出去的,並且將在近月樓上舉行天衣大會的人也是他。
並且武林至寶的無縫天衣也就在他手上。
而若不是他,又怎能讓一句十六字的話在短短七日內傳遍江湖的每一個角落,又怎能讓江湖上的每一個人都深信不疑。
只有他有這個實力和本事。
他是名震江湖的神槍門主。
神槍門雖不是江湖上最厲害的那幾個宗派之一,但卓超羣絕對在天底下最厲害的那幾個人當中。
江湖上誰都知道卓超羣是天下第一槍。
他的槍是天下第一名槍的游龍銀槍。他的槍法是天下第一槍法的奪魂槍法。
任何人都相信他手中的游龍銀槍於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都絕非難事。
但更重要的是天下人人都知道卓超羣一生從未說過半句假話,也從未做過一件假事。
他是真正的大俠。
任何人只要一提起“大俠”二字,無論是誰,首先想到的永遠都是他,以及關於他的那些傳說。
傳說他就是一塊鋼鐵。
鋼鐵般的身軀永遠不會倒,鋼鐵般的意志永遠不會垮。
他騎馬,馬倒了他都不會倒。他喝酒,酒醉了他都不會醉。他殺人,人死了他都不會死。他活着,生活讓他低頭他反而會把頭擡得更高。
誰都會敗,只有他不會敗。
他是武林不敗的神話。
每個人心中的神話。
每個人遇到了困難,都會在第一時間想到他,而他也會在第一時間去幫助他們解決困難。
至今還沒有遇到他解決不了的困難。
但這些都是傳說。
傳說是不是真的,沒有人知道,只不過誰都會願意相信這些傳說是真的。
然誰都知道的真事只有兩件。
第一,昔年江湖上曾有七個人號稱槍神,據說槍法是得了天上神仙的真傳。這七個人就是當年顯赫一時的楊家七槍。可卓超羣一槍就將七槍刺斷,一人就殺死了楊家七人。
第二,卓超羣曾一人獨上黑道總壇的陰風山,一炷香的時間都沒有用完就將山上的一百零八條黑道好手全部刺死於搶下,只爲解救山下的百姓。
第一件事令他一戰成名,第二件事使他名滿天下。
兩件事放在一起,江湖上的人便送了他一句話。
“一杆游龍銀槍,一生俠義無雙。”
於是從此他無論走到哪裡,這句話就跟他到哪裡。
那他現在身處何處?
他就在近月樓。
十月初九。
夜。
夜已深,人更靜。
有風。
斜風。
有月。
明月。
月光如水。
月彎如刀,一柄已出鞘的刀,世間彷彿再無任何東西可以遮擋那淡淡耀眼的光華。
月光之下,便是近月樓。
近月樓就像是一座由青石磚瓦做成的刀架,似水一般的月光灑在其上,非但沒有更顯美麗,反而說不出的**肅殺。
因爲遠遠看來,明月就像是搭在了近月樓那如彎鉤一般的屋角上。
冷月如刀,樓似刀架。
月亮與近月樓相離竟如此之近。
若非如此,又怎敢稱作近月樓。
可近月樓此時只剩下了月光,再看不見任何一點燈光。
樓上門窗緊閉,樓下不見人影,陰暗而淒冷,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墳墓。
墳墓般的寂靜。
但更像是一座挖好的墳墓,只等人跳進去。
於是又變得如墳墓般的可怕。
可怕的不是近月樓,是身在近月樓中的人。
卓超羣坐在一張太師椅上,太師椅是上好的太師椅,身上穿的衣服也是上好的錦衣華服。
他今年剛好四十,四十歲的人的臉是什麼模樣,他的臉便是什麼模樣,各種各樣的皺紋,或鬆或僵的肌肉,以及頷下微須。
只不過他的眼很大,眉很濃,臉廓方方正正,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剛正、堅毅這些詞。
而他坐在椅上也並未如尋常人那樣只要一坐到太師椅上便永遠一副癱坐的樣子,他坐得很直,很正,除了左右雙手互相緊握擺放在桌上外,身上再無任何多餘的動作,就像是一顆挺立在山雨欲來中的白楊,堅定、正直。
他本就是江湖上少有的正直之人。
桌上有燈。
燈黃如豆,晦暗昏沉,黃昏那般的昏沉,很容易讓人提不起精神。
而這種昏黃暗淡的燈光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透過緊閉的門窗的。
也不能透過卓超羣的人。
因爲卓超羣的精神看起來很好。
桌上有酒。
上好的竹葉青,精美的酒壺和三隻古玉酒杯。
壺裡有酒,杯中也有酒,只不過無論是酒壺裡的酒還是杯中的酒,卓超羣都沒有喝,一口都未曾動過。
他是不是已沒有心情喝酒?
他的心情當然很壞。
任誰被三十多名黑道一流殺手死死盯着,心情總不會好到哪去。
屋內雖然只有他一人,但他清楚,屋外至少埋伏着三十多個想要他命的人。
這些人不同於尋常黑道殺手,尋常殺手只會殺人,而這些人非但很會殺人,更懂殺人的方法。
他們不現身便是不現身,只要一現身,無論是誰都會非死不可。
他們沒有十成的把握是絕對不會出現的。
他們現在還沒有現身,卻只是因爲屋外還站着九九八十一名神槍門的弟子。
這九九八十一名神槍門弟子別的事不敢保證,讓屋內的人放心的盡興的喝幾杯酒還是能做到的。
只要他們在外把守,就不會讓任何人打擾到屋內那個人喝酒。
這是他們的任務,也是他們的使命。
卓超羣卻還是沒有喝酒。
不過雖然沒有喝酒,眼中已隱隱泛着酒入愁腸之後的醉意。
他心已醉。
無縫天衣就在桌上,他一眼就能看到,伸手就能觸到。
對於武林中人來說,武林至寶就跟酒鬼眼中的美酒是一樣的。卓超羣自然是如癡如醉,恨不得現在就打開鐵盒,取出無縫天衣。
良久。
卓超羣嘆息了良久,鐵盒放在桌上仍是未動分毫。
他終究是沒有動手打開。
他根本不必動手。
打不開又何必動手。
誰又能用手打開鎮魂盒。
連鬼魂都能鎮壓的奇盒又豈是人力所能打開的。
這鏽跡斑斑如枕頭般大小的鐵盒的確就是鎮魂盒。
鎮魂盒乃是有天下第一鬼才之稱的神工匠人花了三年零三個月踏遍天下十九州用了七七四十九種堅硬之極的鐵料製作而成的,旁人得之,若無鑰匙,就算把天下所有的能工巧匠全都找來,也都不能打開。
可鑰匙偏偏不在卓超羣手中,在虛情道人手上。
而十月初十不到,虛情道人是決計不會跟他出現在同一個地方的。
明天就是十月初十。
幸好天總是亮的很快,很快就能一睹傳說中武林至寶無縫天衣的風采了。
所以卓超羣忽然覺得用鎮魂盒來裝無縫天衣簡直是再合適不過了。
還有什麼能比鎮魂盒更安全可靠?
從天山之巔到青州近月樓,整整七天七夜,卓超羣身邊來過的那十九個身懷絕技的一流刺客想盡了各種辦法用盡了各種手段,都還是沒能撬開鎮魂盒,最後無可奈何只能乖乖送回。
雖然借用鎮魂盒花了有足足九千兩白銀,但現在看來絕對是值九千兩一次這個價。
並且無縫天衣帶來的收益又豈能是金錢所能衡量的。
於是卓超羣眼中的無奈嘆息慢慢變爲了尊敬讚賞。
“天下也只有神工匠人的手能造出如此巧奪天工的神物了。”
他曾聽人說過,鎮魂盒這個名字雖是有些俗氣,盒內所裝之物卻無一件是紅塵俗物。
皇帝的聖旨,將軍的兵符,嬪妃的梳子,情人間的信物,烽火中的家書,武林第一美人慕容婉兒的情詩,天下道宗之首玄虛宗的鎮山秘籍《長生經》,江湖第一邪物煉妖爐,五毒教的至寶百草丹,江湖十八路豪俠給西天魔教下的戰書,老神醫張道遠寫給東海枯木島居民救命的藥方子,武林至寶的無縫天衣。
百年來鎮魂盒所裝之物當然不只這些,這些也只是冰山一角,但這些都是江湖武林近二十年來有史可查的。
你若是去武俠史中查一查,就會發現這些東西一旦放進去後,目的地未到之前從未丟失過,一次都沒有。
因爲開盒的鑰匙在虛情道人手上。
鑰匙只有一把,二十年來一直在虛情道人手上。
天下只有虛情道人才能打開鎮魂盒。
沒有人能從虛情道人手上搶走鑰匙。
沒有人能搶走虛情道人的鑰匙。
其實就算鑰匙不在虛情道人手上,在卓超羣手中。就算四下無人可見,沒有任何人能知道他偷偷打開過鎮魂盒。就算有人知道了他曾偷偷打開過鎮魂盒看過無縫天衣不會有絲毫的怪罪和埋怨。就算打開鎮魂盒看一眼無縫天衣,又不會改變什麼,他在十月初十之前、天衣大會未開之時還是不會私自打開。
就算此時是十月初九的深夜,離天亮只有還不到四個時辰,他也還是不會提前打開。
因爲他是卓超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