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的答案就在頭上這片看不見盡頭的夜空中。
他也沒有從頭上的這片夜空中看到盡頭,他看到的只是明天的天氣。
他當然不能看出全部,但他至少已看出明天的天氣很不錯,而一個很不錯的天至少一定是沒有雨的,並且也不會有風。
即使有風,也只是無關緊要不必理會的風。
這一點對他很重要,沒有風就不會影響他的判斷,沒有雨就不會影響他的出手。
明日的天衣大會上,高手如雲,他的判斷和出手是絕對不能受絲毫影響的。
他一整夜都在以走路的方式將自己的狀態調整到巔峰,並讓自己一直處於這種戰鬥狀態當中,看似是在漫不經心地隨便走,走到哪算哪,對周圍的一切都視若不見,但其實並不是。
周圍的一切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更已明明白白。
他現在所在的位置是在一條很普通的大街上,這樣普通的街在青州城沒有一百也有五十,確實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可若是再往前走幾步,就走幾步,就會發現這條街根本一點也不普通。
再走幾步就會過了這條街,過了這條街就會看見一棟樓……近月樓。
這條街就在近月樓的正前方,中間只隔了幾重牆院。
這條街他已走過無數次,不是在今夜,是在十月初九的前三天。
當他決定要在十月初九那一夜去刺殺卓超羣時,就早已將近月樓外的地形勘察過無數遍,哪一條街、哪一條街上有什麼、哪一條街上住着什麼人和擺着什麼攤他都像清楚自己的身體那樣清楚。
所以他對這條街已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就好像這條街已成爲他生命裡的一部分。
現在這條街上只有他一個人,可到了明日天衣大會開始之時,這條街上定會人滿爲患,什麼人都有,什麼事也都有可能發生。
而這條街又偏偏是他的必經之路和逃生之路。天衣大會開始之時,這條街是他的必經之路。天衣大會結束之時,這條街就會成爲他的逃生之路。
八個時辰後,他需要通過這條街走到近月樓。也是八個時辰後,他需要從這條街逃出近月樓。
所以他要做的就是無論他在來的時候還是去的時候只要走這條街時,必須保證不能出現任何意外。
但意外之事又如何是一個人能消滅的。
所以他只能將這些可能會出現意外的地點全部找到。
於是他就在這條街上另找了一條路,一條不會出現意外的路。
一條什麼路?
那就只有等他明日親自走過才能知道。
他沒有隔街遙望近月樓。
現在的近月樓能讓他看到的都是他知道的,他不知道的當然一點也都不會讓他看到。
那些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都會在明日知道,他又何必再看。
他更沒有上到近月樓。
他今夜最該做的其實應是上近月樓。
近月樓是戰場,而他是將軍,大戰開始之前,身爲將軍就必定得先到戰場上巡視一番,看看地形與地利,有沒有什麼埋伏或陷阱。
自古以來,無論哪一種戰爭,爭的都是天時地利人和。而無論戰爭中的哪一方佔據了天時地利人和中的哪一點,就都是佔據了優勢。
只可惜他今夜最不能做的偏偏也就是上近月樓。
如果今夜的他是一隻狼,那今夜的近月樓就是一羣獵人設的陷阱。
如果今夜的他是一個魔,那今夜的近月樓就是一羣仙神造的天牢。
他只能明天上。
可明天的他呢?明天的近月樓呢?
明天的就交給明天吧。
而他要做的就是創造明天。
在明天創造今夜沒有的明天。
他會化身爲正義將近月樓變成只屬於正義的舞臺。
所以他現在只能將自己那冰與火併存、脆弱與堅強同在的背影留給後面那充滿黑暗和光的近月樓。
天亮了。
天終於亮了。
沈沉卻覺得天是忽然亮的。
也許每一個在夜裡沒有睡、在夜裡走了一夜的人在看到天亮時都會感覺天是忽然亮的。
亮的那麼的忽然,就像兩個人陌路相遇,都沒有做好準備。
沈沉卻已做好了幾乎萬全的準備。
天亮之後該做什麼?
洗臉。
沈沉在洗臉。
他把臉洗得很乾淨,你絕對不能在上面看到一夜行走過後留下的任何痕跡。
彷彿洗的不是臉,是過去的過去。
他的過去並不髒,只是該洗掉了。
洗完臉之後該做什麼?
吃飯。
沈沉在吃飯。
客棧裡的早飯還沒有好,他就坐在路邊的小攤上吃。
清晨的街上還飄着昨夜的霧,霧中的人讓人看不清,沈沉也沒有看霧。
他也沒有看桌上的飯。
他只是在吃。
他吃得很慢,因爲他要吃飽,因爲這或許會是他人生中的最後一頓飯。
當然,無論他是在洗臉還是在吃飯,他都沒有放鬆,仍是在以昨夜的戰鬥狀態進行。
飯已吃完。
吃完飯之後該做什麼?
告別。
每一個要上戰場的人豈非都會在上戰場前跟自己的親人告別。
他沒有親人,他只有一個大小姐。
他已走到大小姐的房門前,門沒有開,但他卻知道里面的人一定醒了。
因爲他就是一夜未睡。
他的手已擡起,卻沒有落下。他還是沒有敲門。
告別就一定非得要見面才行嗎?告別就一定非得要親自用嘴說出來才行嗎?告別就一定非得要讓對方知道才行嗎?
可不見面又怎可叫告別,不說出來又怎可叫告別,不讓對方知道又怎可叫告別。
可見面之後就是告別了嗎?說出來之後就是告別了嗎?讓對方知道之後就是告別了嗎?
他想,也許就這樣站着,在她門前就這樣站一會,也許也會是一種告別。
於是他的手慢慢垂下。
其實他心裡也是不願告別的吧。
告別這種東西太苦了,何必把氣氛弄得這麼悲傷,他要去當正義的英雄了,應該高興。
他慢慢轉身,向着樓梯走去,他的腳步很重,彷彿每走一步都要用很大的力氣,而每一次落下又比每一次擡起費得力氣更多。
可他才走了不到五步,腳步便卻驟然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