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手心裡已攥滿了汗,後背更是溼了一大片,不知是由於驚駭還是奇怪所至。可無論是因爲什麼,他都沒有說一句話、一個字。
因爲胡離始終都沒有說話。
彷彿胡離不但變成了瞎子和聾子,還變成了一個啞巴,只管往前走路的啞巴。
前面有一扇門,門沒有開,卻不是出近月樓的大門,而是進近月樓後院的門。
兩人一前一後,胡離在前,少年在後,剛走到門前,胡離忽然開口道:“非常之時最危險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現在乃非常之人,此處也乃非常之所……”
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被少年打斷了,“所以對我來說,最危險的近月樓就變成了最安全的所在。”
這話是從少年口中說出的,可卻並非本意,這些話乃是少年替胡離說給胡離聽的。
他別無選擇,只能這樣說,就像他現在只能聽胡離的一樣。
胡離笑了,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只能聽見他道:“你很聰明,我最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了。”
說着,伸手推門。
伸出的是右手,推勢沉穩有力。一推之後,門已開,開的卻甚是緩慢。
門開一線,然後也有光線一點一點的透過來。
是燈光,昏黃的燈光。
有光就有人,有人就有兵器,有兵器就有殺意,有殺意就有死亡,死的一定是人。
什麼都看不見就什麼都有可能發生,看不見並不能說沒有。
隔着一扇門,誰也不能一定說出門後面有什麼,沒有什麼。
雖然門後是後院,酒樓的後院一般都會放有雜物,有馬廄、柴火、廚房、柴房、髒亂衣服和乾淨衣服,但畢竟門沒有開完,門前之人也不能看完。
門只開了一半,然後便又立刻關上,關的很快,如普通人眨眼一般快,不過少年和胡離的身手更快,比人眨眼還要快。
兩人已走進了後院。
院裡的確是有燈、有馬、有狗,有牲口、有柴火、有衣物,就是沒有人,連一個人都沒有。
人也許都去打掃大廳了。
少年這樣想,想着想着便擡頭望了一眼,明月當空,繁星遍佈,星月之光將天色襯托的更黑更暗。
有人曾將夜空比作棋盤,將星辰比作棋子,但他從不這樣想。
這樣的夜空一點也不美麗,甚至有些無味。在他眼裡,明月就是一柄彎刀,滿天繁星就是點點血滴,血滴之下的夜幕就是血海。
所以每到了晚上,他都會變得彷彿天地間只剩下他一個人的那種的孤獨。
因爲從來沒有一個人會陪他如此欣賞夜空。
不過今夜他一點也不孤獨,只覺得無比的漫長。
打打殺殺,爭鬥從未停過片刻,人走了又走,來了又來,死了又死,發生如此之多的大事怪事,卻連一夜都沒有過去。
今夜實在是一個漫漫長夜,一個多事之夜,一個不平常的夜。
幸好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如昨日消散。
沒有過不去的夜,也沒有過不去的難關,過不去的是什麼?
少年不知道,二十年中他還沒有遇到過過不去的事。
過了一間茅房,一座馬棚,來到柴房門前。
門沒有開,但現在已經開了。
門不是自己打開的,是被胡離推開的。門開之後,胡離徑直走了進去。
少年遲疑了一下,卻還是沒有說話,跟着走了進去。
然後砰地一聲門又關上,關上的一剎那,燈亮了,一下子將整個柴房照得如同白晝。
明晃晃的燈光如刀光一般,照出了小山堆般的柴火,也照出了七個人。
陰河七鬼。
這七個人怎會到了此處?
但這個問題已經不重要了,現在最重要的是七人手中又有了刀,七柄嶄新的鬼頭刀。
刀已架在了少年的脖子上,就在一進門的剎那間,幾乎不給他任何反應的機會就架在了他脖子上。
七柄刀環環相扣,儼然變成了一具仞鋒般的枷鎖,只要他敢動一下,立刻就會身首異處。
他若是張嘴,就一定會先掉舌頭。若是扭頭,喉嚨就一定會先被捅破。若是拔刀,雙手就一定會先被斬斷。
只要他有任何異動,最先死的人一定是他,他相信這七個人一定能夠做到,這已是不容置疑的一件事。
並且不只他一個人這樣認爲。無論誰的脖子上架了七柄刀,鋒利無比的刀鋒距喉嚨只隔一寸,刀柄還是在一向從不失手的陰河七鬼手中,都會覺得自己已是一個死人。
一個活人立時變成了死人,這一下變化之快,事情發生之離奇,只怕任何人都不會想到。
所以任誰遇到如此情況,身在如此境地,都會驚駭交加、臉色大變。
可少年卻無動於衷,不動聲色。
臉上沒有驚駭,任何一點驚駭都沒有。
沒有驚駭的神色,沒有驚駭的表情,只要是跟驚駭有關的東西,他臉上都沒有,有的只是平靜,如水般的平靜。
未起波瀾的平靜水面自然是也沒有任何表情的。
不止如此,他的人更是彷彿變成了一灘平淡的清水,整個人都沒有任何變化,就好像眼前的這下出人意料的離奇變化他事先早已想到。
但就算他未卜先知,他的人也不該不發生任何變化的。
他身上至少該燃燒着一團火。
一團怒火,一團燒向胡離的怒火。
難道他果真早已看透了一切?
胡離忽然問道:“原來你早就知道我是胡離,是那個在江湖上以陰險成名卻比狐狸還要狡詐的胡離?還是你已看破了我的計劃?又或者是你知道我是天君子的手下?”
他還是站在少年身前,只把枯木一般的後背留給了少年。
他的後背的確是瘦而直,少年也的確只能看到他的背影,看不到他臉上的神色和表情。
但他卻好像背後長眼一般,知道少年神色未變,不驚不駭,面無表情,若無其事。
“我只知道你是胡離,卻不知道你在江湖上是一隻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