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臨長安,滿城的桂花飄香,魏元忠到了狄仁傑府上,落座後立即說道:“不好啊。”
“發生了什麼事?”
“我聽聞皇上在雍王府設宴,邀請來恆、張大安與薛元超作陪。”
來恆就是隋朝大將來護兒的兒子,三個哥哥與父親來護兒在宇文化及謀亂時皆被殺,他還有一個弟弟叫來濟,永徽二年拜中書侍郎,因爲反對武則天爲皇后,坐褚遂良貶爲庭州刺史。是文官,不懂軍旅,沒有穿盔甲與突厥人交戰,沒于軍中。來恆此人沉默寡言,不過年已高,資歷很深。
張大安則是唐朝開國功臣張公謹之子,文名頗著,爲人耿直。這也是一個獨特的現象,唐朝開國功臣多有武將,因爲李世民說過,以文治天下,於是皆讓後代棄武修文,子承父業爲將者很少。
薛元超來頭更大,乃是河東名門薛家弟子,又是李世民心腹謀臣薛收之子。薛收因病去世,只有三十三歲,李世民曾對房玄齡說,薛收若在,朕當以中書令處之。另外還有兩個聞名的堂兄,薛德音,薛元敬,時人謂之河東三鳳,收爲長雛,德音爲鸑鷟,元敬以年最小爲鵷雛。這個薛元敬一直替李世民執掌翰林,很得重用。因此,薛元超雖然早年失父,可在這種環境下,也等於是含着金鑰匙長大的。九歲襲爵汾陰男,及長好學,李世民重之,許以李元吉女和靜縣主。
但不能以爲不重,李世民玄門武政變後,雖擊殺李元吉與其五子,內心同樣自責,讓兒子李明爲李元吉繼子,對李元吉幾個女兒下嫁比對自己女兒下嫁還要看重。所選的皆是一時人傑,壽春縣主嫁楊師道子楊豫之,文安縣主嫁名臣段儼。又讓薛元超爲李治的太子舍人,因此李治一即位,就授給事中的高職,時才二十六歲!五年後遷爲黃門侍郎,三年後又爲東臺侍郎。眼看就要重用時,犯了一個傻,李義府流嶺南,流人禁乘馬,元超奏請給,貶爲簡州刺史。然後又坐與上官儀文章來往密切,配流巂州。遇赦還,又再次立即重用,李治溫泉校獵,諸蕃酋長持弓矢作陪,元超說既非族類,深可爲虞。當然,這與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有區別的,不過李治不惱,立納。不僅如此,此人才五十出頭,正是大有作爲的時候,而且曾推薦過任希古、高智周、郭正一、王義方、孟利貞等人,這些人現在大多依在朝堂上身爲重臣。
無論與李治的私交,或者家世門第,或者在朝堂上的影響,此人皆非同小可。
眼下朝堂騰出來幾個使相的位子,此時又邀此三人到李賢王府作客,皇上用意意味深長。
狄仁傑說道:“那又如何?”
“你當真不知?”
“來恆已經年老,不想多事。薛元超昔年爲上所流,其實錯矣,此人好名,與上官儀有文辭來往,並不算奇怪。之所以召回,是天后省悟,才召回得以重用。雍王收之不易。倒是張大安,性格耿直,容易蠱惑,要看雍王有沒有本領將此人折於手掌。”狄仁傑頓了頓,道:“魏御史,你不來,我還想到你府上拜訪,正好有一事相商。”
“何事?”
“也是關於薛元超的,其實我早就注意了,此人性格偏軟,又吃了許多苦頭,容易爲強權折倒,其妻和靜縣主又喜斂財。且正好,雍王現在得到一筆鉅款,合計六千金。”
“六千金?他從何處得來的這筆錢?”
六千金近五萬緡錢。李治節儉,就是晚年開始有些鋪張浪費了,用度也有限,武則天修龍門大佛還願,也不過拿出兩萬緡“脂粉錢”。作爲雍王幾百緡錢用度很正常的,可是五萬緡錢,同樣是一筆巨資。
“這正是我要同你說的。這幾年我向太子討了一些錢,佈置了人手,在暗中監視明崇儼以及裴炎的動向,怕他們對太子不利。裴炎如太子所說,此人高深莫測,沒有看出什麼。倒是明崇儼那邊得到一些消息,除了他的試藥外,還有其他的事。你可知道許敬宗昔日有一句忠實的僕役,叫許忠的?”
“這個不知,”魏元忠搖了搖頭。
“此人是許敬宗手下幾個最可信任的僕役之一,當年我派人雷厲風行地查許敬宗一案,此人正好到洛陽,大約是找明崇儼,或者其他什麼人,逃脫出去。因爲當年牽扯到天家的臉面,於是從急處理,使此人放過。後來派人監督明崇儼,因爲多用的是長安人氏,無意中碰到此人。然後看到他出沒明崇儼府上,隨後又到了揚州。”
“揚州?”
“嗯,許敬宗在揚州倒不是爲了狡兔三窟,而是爲了斂財,在哪裡置辦了一個產業。許敬宗倒後,這處產業沒有查獲。不但揚州,就是洛陽,還有一些秘密的產業,包括那處農莊,但不是許家的人在打理,洛陽的是一個叫蕭雲的商人打點。揚州的是一個叫張阿蘇的人在打點。不知許敬宗是如何想的,將這些產業與人手,全部交給了明崇儼。”
這樣一解釋就合理了,不然明崇儼自己出身很薄的,到了申州等於一無是處,也不敢興風作浪。
“後來不知怎麼,許敬宗收攏的遊俠權虎,得到了我兩位義女的身份,將此事散佈京城。明崇儼立即判斷出這樣做很不好,殺人滅口,試圖斷掉線索。”說到這裡,傲然一笑。皇上因爲自己是太子的心腹,一直打壓不遷,其實未必是壞事,自己一遷,置於劍尖刀口之上,反而不妙。又身爲大理寺丞,有查案的專權,諸方羣小,十分忌憚,無形中化解了太子許多麻煩。不然這幾年下來,生的事更多。
“然後,盯梢的人去了揚州,查到一件事,樑金柱與陸馬經營鹽場,你知道的,是太子授意。此人無幾人知道。然而不久,張阿蘇就立即成了第二個經營鹽場的人,這幾年賺了不少錢。前段時間,聽到裴炎擔任黃門侍郎,大約明崇儼知道皇上有可能重新分配朝堂權利,讓張阿蘇用錢帛換金,計達六千兩,用車秘密調到東都,獻給雍王。雍王遲疑了很久,才收了下來。”
五萬緡錢,散作銅錢,是很重的,可化成了黃金,卻沒有多少。
“爲什麼……”魏元忠切了一下手。
意思是將它吃下來,反正是黑錢,比放在李賢手中好。
“不用,此事我思考了良久,太子擁有的是名,實權很小。就是這名也只是好名聲,名份卻不及陛下。此次陛下有意捧擡雍王,就是擔心天后爭議聲會大,讓天后與雍王兩方勢力掣肘太子。可是天后會怎麼想?”
這個比較好理解的,李治給武則天權利是掣肘兒子,不是真想將這個江山給武則天。可武則天幾個兒子當中,太子雖然時有頂撞,總體來說,還是十分孝敬的。李賢一直卻與以前的太子一樣,對母親十分反對。李顯因爲王妃慘死,更沒有好感,李旭倫年幼。
這樣做,武則天同樣不樂,可李治目標達到了,多方平衡。其實讓三人付雍王之宴,意思很明瞭,你們支持雍王,維護平衡,立即讓你們遷爲宰相。這種支持不是讓三人做幕僚,只要明面上表示支持,就象戴至德、郝處俊他們那樣支持太子即可。不算很爲難的,就是將來太子登基,也不以爲意。當然,二兒子有本事,將三人收服,李治樂於其成。一直對太子容忍,也就是後面沒有好的人選,這也如同開丹水渠,在培養一個後備軍。如果李賢成氣,太子再不孝順,就可以立即罷廢太子,扶立李賢。
不過夏初之事剛結束,怕惹起民議,動作也不敢大。
這是事情壞的一面,好的一面,現在太子與皇后有了很深的矛盾,李治扶立李賢,會將矛盾轉移。
“只怕是以後朝堂……”魏元忠苦笑。
可以想像的,這樣一來,上到朝堂,下到地方,以後必然會不停地洗牌。
“是……所以雍王考慮良久,最終將明崇儼送來的款子收下,主要是力量薄。有了這筆錢,可以賄賂和靜縣主,又是皇上授意,有可能他能將薛元超收在門下。薛元超在朝中關係莫逆的重臣又有許多,加上聽聞陛下風向,一些急功近利的臣子會立即前來投奔。可是魏御史,雍王還是不及殿下,如果殿下這一關都過不去,將來爲君,很難超越陛下。”
對李治,狄仁傑看法還是很公平的,若不是病,陛下也是一位有作爲的君王,不亞於文景二帝。
“薛元超終是軟弱,畏懼強權。若是天后強迫,必然倒戈。此人不可畏,畏懼的倒有一人,裴炎。此人機深莫測,不過也非是雍王所能拉攏的。即使拉攏,終不會爲雍王所用。沒有朝中重臣支持,其他人不足惜。即使雍王收攏了象你我這樣的臣屬,只能謀劃,重要的時候派不上用場。”這不是自傲,是清醒。比如四月之爭,狄仁傑與魏元忠就幫不上忙。
“可是我感到還是不大妙。”
“是不妙,朝堂一羣重臣清直,所以太子地位才得鞏固不變。但戴相公張相公他們皆已年高,因爲掣肘,陛下所進之人,恐有一些急功近利之徒。幾位相公在位,大廈還能穩固。幾位相公一去,朝堂混亂。而且天后智謀,你也看出的……”
“正是如此。”
“不過也不是不能破解,明崇儼送金給雍王,說明他在申州耐不住了。陛下現在龍體稍康,可病根已深,一旦病倒,無疑又會加重。明崇儼也想走出來了。”
“你是說……”
“亂好啊,就看你我有沒有本事,替太子佈下一個乾坤局。乘着幾位相公在世之時,一舉將乾坤定奪下來!”李世民登基,正是因爲幾王之爭,起了亂變,發動玄武門之變一舉登基的。否則李淵在世,有大義所壓,李世民最後能不能成爲皇帝,還未必可知。可這個佈局就非常大了,所以狄仁傑說乾坤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