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風亭施展的並不是璇璣門劍術,而是龍遊劍派的《六龍回日劍訣》。
太玄宮匯聚東境以及過往中境諸多方真宗門,各門各派交流甚多,尤其以棲巖臺法會爲主要場合,許多宗門傳承各抒己見,展露各家精妙獨到之處。可以說除了少數秘傳之外,只要有心,在棲巖臺就可以領略到玄黃方真道近半傳承的規模氣象。
當然,並不是誰都有此悟性與資質,可以將太玄宮各派法術神通全然領悟參透的。而被譽爲棲巖賢者之一意風亭,除了法會上講演次數甚多,更重要就是對其他各派傳承都有參詳與獨到領悟,是融匯百家精妙的高人。
要知道鑑寶會第一階段展示各派法器,本意其實是各方勢力展示傳承底蘊,乃是爲示威顯耀而設。只可惜半路殺出個唐紋和千秋索,偏生他又不屬於任何一方陣營,讓太玄宮的安排落在空處。
但事情並非沒有轉圜餘地,最後下場的洞景真人,雖然表面上是要展示迴光返照鑑,本質卻是要通過意風亭掌門,將太玄宮各家各派妙法神通展示出來。
意風亭率先施展的《六龍回日劍訣》,乃是出自中境宗門龍遊劍派。這個門派昔日名聲甚廣,在御劍樓隱遁不出的歲月中,龍遊劍派可稱天下第一劍派。
更難得的是,意風亭本人並非劍修,所持亦非劍器,筆鋒勾勒間,星輝化劍意、幻影布劍勢,四面逼攻洞景真人。
但是當劍勢靠近洞景真人丈許之外,接連響起金鐵交兵之聲,一模一樣的四道人影攔阻下意風亭發出的劍勢。兩相碰撞下,反倒是將意風亭的劍勢斬滅。
場外衆人發出一聲驚呼,因爲他們完全看不出洞景真人是如何施法反擊。如鏡射而現的四道人影輕而易舉破去圍攻,可見迴光返照鑑的鏡射反擊之能,並不是要等到攻勢襲至纔可發動,而是能夠提前擬仿凝現。
意風亭見狀也未慌亂,點星筆打了個轉,被斬滅的劍勢化作星輝再度聚現,這一回不再有人形,而就是一道閃現不定的劍影。
“疾!”意風亭低喝一聲,劍影一閃而逝,然後轉瞬出現在洞景真人身後。
眼見劍影斬下,洞景真人身後另有一道劍影出現。雙方正要迎面碰撞,意風亭所發劍影倏忽不見,又從另一個方向閃現而出,走出一條奇詭路線殺向洞景真人。
然而又一道劍影鏡射而出,堪堪將殺來的劍影擋住。可兩者交擊不過彈指,劍影再度消失,下一刻便是十餘道劍影接連閃現在洞景真人周圍。
就在場外的龍遊劍派掌門看得分明,這“十餘道劍影”正是《六龍回日劍訣》中的“一瞬千影”。看似劍影紛亂,實際上只有一道劍影,不過是變化極快,莫說肉眼所見,連元神感應稍有遲滯,也根本追不上劍影閃現的速度!
而意風亭只用點星筆,化星輝爲劍居然都有如此攻勢,龍遊劍派掌門都有些自愧不如了,要知道“一瞬千影”並非什麼秘傳,就看各人對師傳劍訣的領悟和修爲法力。
可更令人感到震驚的,卻是洞景真人御器施法,連一瞬千影的劍勢都能直接鏡射反擊。要知道這番劍術變化較之先前四方合圍不同,根本不給洞景真人感應窺察的機會,直接就是迅捷多變的攻擊。
洞景真人還是看不出絲毫動作,劍影在周身不斷閃現交織,好似置身一片刀叢劍林中,泰然不動,也分毫無損。
一瞬千影劍勢只維持了數十息,意風亭便收勢不再進攻,畢竟眼下只是試法,不是生死鬥法,沒必要比鬥誰的氣機綿長、根基深厚,法術精妙有所展現便是。
但意風亭收勢不過是爲提元贊功,只見他收回點星筆,另一手輕挽垂袖,凌空書書點點,以星輝爲絹本,凝法力爲硃砂,居然開始繪製符咒。
這種手段,也就是在試法之時、對手不主動回擊情況下可以施展,真到了實際鬥法廝殺,哪裡有功夫慢慢繪製符咒?
不過衆人隱約察覺到,意風亭在落筆伊始就在施展法力了,會場之中漸漸溼氣潤澤,牆壁地面凝結無數水珠,好似受到召喚一般,朝着洞景真人方向而去。
這施法過程雖然遲緩,可無數水珠本身沒有半點殺機,洞景真人即便能夠擬仿,卻完全不知意風亭下一步動作,由此也能試探出,即便擁有迴光返照鑑,也不能全然知曉對手用意心機。
“這是……卦行爻變咒!”場外,華陽道掌門道出意風亭所施展的,就是他們華陽道的上乘符咒。
華陽道也是過去的中境宗門,是最早參與重建江都太玄宮的方真宗門之一。華陽道以符咒聞名,符咒法術更偏重五行八卦氣機變化,殺伐威力十分強悍,但符咒繪製難度也是一絕。
華陽道掌門也曾在棲巖臺法會上,向太玄宮同道施展過當場繪製符咒的玄妙,其中就包括這卦行爻變咒。
卦行爻變咒已經不能算作是單純的符咒了,而是一種結合了布氣行氣、存神運神高深妙法。華陽道掌門敢向太玄宮同道展示,一來是彰顯華陽道符法高妙,二來也不怕旁人看這麼一次兩次就能學會。
可華陽道掌門沒有料到,意風亭居然真的學會其中幾分奧妙,雖說與自家傳承仍有差別,可儼然有三分神似、九分形似了。
無數小水珠涌聚而至,伴隨意風亭擡筆一勾鋒,立刻凝成無數霜針雪刃,密密麻麻飛射而去。
洞景真人周圍如同鏡射返照一般,同樣出現無數霜針雪刃,無一偏差地將來襲霜雪全部抵擋在外。
若僅僅如此,意風亭這一手符法就算不得高明瞭。但很快衆人就發現,霜針雪刃不過是意風亭的誘敵之舉,洞景真人周圍一直有小水珠聚涌過來,當雙方霜雪抵消互擊到一地程度,一圈冰雪積水頓時拔地而起,凝成冰山困住洞景真人。
如果僅僅是冰山,那根本傷不了方真修士,更何況上方還留有一個窟窿。可會場中忽然響起一聲霹靂,隨着意風亭連筆直批,半懸空紫雷劈落,朝着冰山之中連連劈打。
這一下顯然出乎洞景真人預料,冰山升起,不僅僅隔絕了洞景真人對外的視野,並且也阻隔了他對外的感應,紫雷劈落,迴光返照鑑硬生生捱了三五下,方纔來得及回射反擊。
上下紫雷升降交轟,將冰山震得寸寸崩裂,鼓聚攢動的氣浪轟然四射,場外護持的太玄宮修士見狀,連忙施法升起壁障,以免波及場外衆人。
但意風亭並沒有讓意外發生,他橫筆一劃,飛散的冰雪受到無形牽引,繞着會場內側轉了一圈,再回來時竟然變成一顆顆燥熱滾燙的火紅飛石,朝着洞景真人墜隕而去。
這纔是真正的卦行爻變咒!土木移換、水火嬗變、風雷相薄,法至深處,一切變化能隨心而生、隨意而轉。
這下連露臺上觀戰的郭岱都不禁俯身,專心觀瞧感應了,但很快就明白過來,卦行爻變咒應該不是真的將霜雪變成了火石。哪怕是郭岱,也沒法做到轉念間易變物性,那簡直是近乎驅役造化玄理的無上神通了。
而一切的玄妙其實在於意風亭凌空書寫的符咒。和尋常符咒能夠將法術凝鍊在絹紙上相似,卦行爻變咒其實也是事先將法準備好,但並非凝鍊在絹紙上,而是以自身神氣存運不散,待得適當時機在施展出來。
這不就正是跟《丹樞篇》中將法術凝鍊在樞穴中相似嗎?只不過《丹樞篇》是靈根修法的一部分,法術凝藏自身經絡樞穴之中。而卦行爻變咒則是憑自身神氣存運,使得法術蘊含不發。
具體玄妙,其實就是將自我身心視作天地間一處樞穴,只不過這處“樞穴”能凝藏的法術不止一道兩道罷了。
而且郭岱發現,施展一半的法術,氣機法力似乎並不會完全耗散,而是繼續存運,除非施法之人自己主動散去,這存運不散的法術也可以完整地煉製成正經的符咒。
當然,憑卦行爻變咒存運的法術不可能太多,也受到修士自身神氣根基所限。更別說能凌空施法、役使氣機變化,已經是要元神大成以上的修爲了。
反觀洞景真人,火石飛隕而至,他這回卻沒有直接鏡射抵禦了,而是周圍光影一陣扭曲不實,火石居然穿過了洞景真人所在位置,砸到一旁空地上去。
場外衆人見狀又是一陣驚歎,有的人甚至叫出聲來,大聲喝問洞景真人是否真在場上?還是說這只是一道幻影?
場上的洞景真人當然不是幻影,郭岱感應得一清二楚,至於方纔洞景真人所施展的,應該就是迴光返照鑑最高深的妙用——化轉乾坤。
所謂化轉乾坤,其理跟郭岱展開靈臺造化、寅成公的隨身化轉小洞天類似,但更爲粗淺,不可能展開一大片真如實在的天地,只能造成一小片扭曲移轉。
洞景真人方纔沒有對飛隕而至的火石做出任何干涉之舉,沒有施法抵擋,只是稍稍移轉了自己周身天地,好似打開一個本不存在的通道,任由火石穿過罷了。
這種法術最多運用其實是乾坤袋,但乾坤袋的煉製不易,還需要各種法陣符咒的輔助,使得其成器完備,能可收納外物。而直接用來對戰鬥法,也就是洞景真人敢這麼做。
要知道施展化轉乾坤之法,移轉扭曲出了什麼偏差,反噬自身的結果將會十分慘烈。而大多數方真修士也不可能有臨戰施展此術的修爲,洞景真人卻可以將其祭煉成法器妙用,隨心應手地施展。
這也是爲何場外有很多修士沒看懂,因爲化轉乾坤這種法術,也只有大門派中的尊長高人能可施展。並且除卻佈置法陣、煉製法器,一般不會輕易演示。非是不願,實乃不能。
而郭岱也看出來了,在以迴光返照鑑施展化轉乾坤妙用後,洞景真人周圍摒絕感應的回光障也出現破綻,這麼一道法術看似波瀾不驚,卻也十分耗費神氣。更別說洞景真人也在一直施法御器抵擋意風亭的種種攻勢。
與之試法的意風亭也瞧出一絲端倪,立刻撤去所有法術變化,向後退開身形,緩緩平復神氣法力。
光是這一份進退自若、施法收法,足可見意風亭經驗之老道,對試法一途種種關節細處拿捏妥當,不會出現絲毫意外。
實際上意風亭最後發出的火石飛隕,已經是最弱的一波攻勢,因爲他看得出來,比起自己接連施法,洞景真人御器鏡射反擊,其實消耗法力神氣應該還在自己之上。
可由此也讓意風亭明白一點,那便是這位向來甚少參與鬥法的洞景真人,修爲法力也在自己之上。此番只是爲了展示法器妙用而試法,如果真的到了殺伐場上,洞景真人根本不可能坐在原地乖乖捱揍。
能夠鏡射法術以回擊的手段,已經是尤爲難纏了,更別說迴光返照鑑能夠化轉乾坤。御器施法的洞景真人,簡直就是一渾身利刺。
雙方各自罷手,洞景真人與意風亭面對面揖拜相謝,作爲對試法彼此的敬意,然後再向會場外近萬修士拱手,如此也是作爲天下方真修士垂範楷模之舉。
郭岱站在露臺上,也起身向場中兩人揖拜,下方瀝鋒會修士見狀,王馳雲也帶領衆人回拜。這便引動全場修士紛紛起身,向着洞景真人與意風亭行禮拜謝。
這一拜是理所當然,也出乎郭岱本心。方真修士隨緣修證思悟,見同道試法而有所得,就算對方不言,自己也該表示謝意。
一言之教便可爲師,更何況洞景真人和意風亭所教授的又何止一言?別人怎麼看、怎麼想,郭岱不去理,但他卻能知曉,無論是洞景真人還是意風亭,都是懷着點化衆人的用意下場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