吆喝旁觀的人羣站成兩排,形成了一個夾道,這可能是本月唯一的一次娛樂,人們在喧鬧聲中爭論着競賽者的優劣。羅登聽見許多人在稱讚“洋人”和“飛魚”,這不禁使他心頭髮顫,感到緊張。但他覺得自從離開大學划船隊以來,他的身體還從未象現在這樣結實,雖然旁邊的選手也有着多年體力勞動所磨練出來的強健肌肉。
左右看了看,羅登甩掉了鞋子。比賽規則是允許穿鞋的,但他卻要證明自己完全可以和那些幾乎一輩子都不穿鞋的拼一拼。
發令官高高舉起了手槍,羅登顧不上想其他事情了,隨着“乒!”的一聲響,比賽開始了。
九個人猶如離弦之箭,從兩旁吶喊助威的人叢中射了出去。羅登光着膀子,下身穿一條齊膝的短褲,跑過了由人組成的夾道,跑出了操場,跑上了土路。腳有些痛,但其他人就象沒事一樣,彷彿他們是平坦的大道上奔跑,羅登也還忍得住。
遠處的小山擋住了地平線的盡頭,小路兩旁是莊稼地。在路的拐彎處,一個軍官站在那裡,負責給選手們指路。當看見羅登跑過來時,他呲着牙,擠眉弄眼地一笑,又揮手做了個揶揄的手勢,似乎在趕一匹偷懶的驢子。
羅登覺到這傢伙是想他這個洋鬼子的笑話,他的心被刺痛了,他要趕上去。出乎意料,他的步伐竟然比剛纔快了一些,這使他輕鬆不少。儘管每跑一步腳都感到疼痛,但節奏感上來了,疼得似乎輕了。他不停地跑着,擺動着的雙臂和雙腿推着他沿蜿蜒曲折的小路向前迅跑,樹木一棵棵從身旁閃過。他跑出了林子,回到了陽光中。
眼前出現了一條河,奔騰咆哮着,從兩岸又高又陡的河堤之間奔瀉而下。河並不寬,大約只有百米,但流很急。很多選手都被衝向下游,衝出的距離遠遠超過了河牀本身的寬度。
一個裁判蹲在河邊,笑着給羅登指了指旁邊一堆準備好的木樁。羅登搖了搖頭,他用不着抱着木樁過河,他要游過去,把時間追回來。
譁,譁,羅登一下又一下地划着。當心,別硬來。要順着水勢,他不斷地告誡自己。幾個選手已經游到了對岸,正在向陡峭的岸上爬,爬一步退兩步,腳在光溜溜的稀泥上打滑,有的選手更被衝到了下游。這情景使羅登周身的血液一下子沸騰起來,他掄起雙臂,奮力搏擊。
河岸就在眼前。羅登一次一次探身,終於夠着了高出河水的岸頂。他的手指象象鷹爪一樣深深插進泥土中。用力攀登。等他撐着地站起來時,他看見幾個選手正從西面一條車輪軋過的路上搖搖晃晃地跑過來。那是被水衝了很遠又僥倖上了岸的,其他人還在河裡遊着。
這會兒輪到羅登笑了,儘管他的腳還疼得厲害,在踩在硬梆梆的土路上,可比剛纔要輕鬆多了。這條河已經使他趕上了一大段路程。而且返回時還得再遊一次,這使他又多了一次趕超的機會。
爬上一座石山,羅登覺得胸口以下的部分似乎已經麻木得不屬於自己,整個山上只有他的呼吸纔是真實的。繞過折返點的巨石,羅登衝下了山。身後揚起一大片碎石。前面還有三個人,都正沿着一條南去的路疾奔。
又撲進了洶涌的河水之中,羅登覺得自己象是騎在一頭躍起的巨獸背上,泥水嗆得他直咳嗽,狼狽得就象個初學游泳的菜鳥。他在激流中掙扎,終於抱住了一根漂來的木樁……
一大團藍色的東西在幾百米外的地平面上晃動着映入眼簾,那是等待結果的人們。人羣上方露出一個高高的木框架,一條條繩子從上面垂下。
羅登衝進了狂喊的人廊,距離前面的那個漢子還不到十米。然而,他發現那傢伙並未減速,而是在做最後的衝刺。在兩旁吶喊助威的人們的注視下,兩個人踉踉蹌蹌地跑着。羅登又追上了幾米,但前面那兩條結實的腿並沒有停下,也在向前奔跑,他離開地面了,羅登頓時有點泄氣。
一把抓住麻繩,羅登盡着最後的力氣向上爬,他感到雙臂一個勁兒地顫抖,仰臉看着上面的長度正在縮小,十米,六米……
“好!”數百人的嗓子發出一聲雷鳴般的喝彩聲,羅登知道自己輸了。他朝左邊投去一瞥,那個奪魁的漢子也投來疲倦的目光。目光對視,那漢子有氣無力地笑了,羅登也苦笑了一下,兩人都沒有立刻下去,而是在繩上回味着各自的痛苦、疲倦和遭遇。
“公欲幹其事,當竭力而圖之”。羅登忽然想起了《聖經》上的一句話,也是父親喜歡不厭其煩掛在嘴邊的。
……
雖然輸了,羅登在短暫的失落過後,又不願意去想那件事情了。反正在推舉他參加比賽之前,他就曾對弟兄們說:“我可擔當不起喲!你們各位都比我勁兒大,也比我跑得快。我是恭敬不如從命,如果我輸了,還請各位弟兄多多包涵哪!”
他清楚記得說出這番中國味道十足的話時,弟兄們那驚奇的眼睛,然後是忍俊不禁的大笑。而現在,他雖然沒有奪魁,卻是第二,也算對得起弟兄們的擡舉了。
而且,當羅登想起努力堅持,而後超越一個個對手的時候,心裡又油然生出一股驕傲。他知道上帝在哪裡——就在自己的心裡,讓他不妥協、不放棄。
嚓、嚓、嚓,羅登用力磨着他的狗腿刀,鋒利的刀刃閃着寒光,映在他那張專注的臉上。這把刀是他的最愛,是從陳文強手中索來的,他看過陳文強是如何耍弄這把屠殺武器,極其乾淨利索又威猛無匹的動作。羅登幻想有一天,他能揮動這把刀,以無以復加的勇氣狂風暴雨般與敵人作殊死搏殺。至於敵人是誰,他還沒去想,他只是每天都要磨磨這把刀,使它保持着令人敬畏的剃刀般的鋒利。
當羅登擡起頭時,他看見昨天那個奪魁的漢子正朝這邊走過來。他好奇地打量着這個人,這個人臉上有一塊傷疤,腳上蹬着一雙短靴——他奪魁後的獎品。
羅登看了看自己的腳,上了藥、裹了布,能夠行走,卻暫時只能穿拖鞋。而這個人那雙在土路、石山跑了十五公里的腳,卻蹬着一雙嶄新的硬皮靴。
那個漢子走到跟前,羅登站了起來,他比那人稍微高一些,肩膀卻差不多寬。兩人謹慎的目光碰在一起,對視了片刻,然後是表示無敵意的笑。那個漢子先開口,說了一通典型的中國式的謙辭:那就是昨天的僥倖獲勝,大家都看得清楚,洋人比我勁兒大,也比我跑得快。
羅登也自謙了幾句,又把對手讚揚了一番。
溫生才,十四歲時被騙到南洋荷屬殖民地種植菸草,三年後又被轉賣到霹靂埠(今屬馬來西亞)錫礦做勞工。後曾一度回國投身行伍當兵。一九零三年後再次到霹靂埠錫礦做工,一九零四年六月在霹靂埠加入復興會,一九零五年四月奉組織之命,至瓊州崖縣加入商團。
而象溫生才這樣的熱血青年,不管是進入上海自強商團,還是在瓊州商團,所知都很少,只知道這是組織上的安排,是打通了很多關節,是揹着大東家陳文強,藉此機會來學習軍事技能的。
作爲一個考察項目,進入商團的復興會成員會被暗中觀察,倒不一定是軍事技能多出突出,主要是看個人的決心和毅力。是不是能吃苦耐勞,是不是懷有其他目的來胡混的,是不是能心存堅定,是不是服從命令……達到標準的便會被暗中招走,進入五指山中的秘密基地,接受更正規、嚴格的訓練,並有軍官學校進行教育。經過這一套程序出來的人,至少有資格當一名排長,至少能承擔訓練三五十名士兵的任務。
接下來,除了組建的軍隊外,他們中的很多人還可能被分派到各地,比如南洋各埠,以及國內各地,以體操會、民團、漁團、商團等名義,再組織訓練教育另一批青年。
而溫生才已經得到了組織上的聯繫,將被帶到新的地方經受訓練和考驗。但他會錯了意,認爲這次競賽是組織上的選拔,名列前茅者都將和他一樣。這個洋鬼子有值得佩服的地方,也將是他更親密的戰友,將在新的地方共同生活。雖然還不能表露自己的身份,但他覺得多親近一些還是可以的。
互相說了姓名,溫生才注意到羅登的刀,經過羅登的同意,他拿過來揮動了幾下,也覺得很稱手。
競賽的獎勵還包括兩天的假期,溫生才邀請羅登去鎮上喝酒,他並不嗜酒,但希望在另一次考驗前能夠放鬆一下。羅登只猶豫了一下,便點頭答應下來,他很羨慕漁村小鎮上農民的生活,以及那一派寧靜的景象,似乎在日復一日地重複着。當然,他覺得可能看到的是表象,他並不完全瞭解那些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