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紀末期,清王朝在廣東的統治秩序已經面臨着嚴重的挑戰,突出的盜匪問題就是主要的表現之一。
“地球各國,盜賊之多,以中國爲最;中國盜賊之多,以廣東爲最……”此番言論雖有誇張,但卻反映出清末廣東盜匪問題嚴重性的輿論傾向。
而官方也不避諱廣東多盜的事實,且多方渲染。“粵東山海交錯,民精獷悍,盜匪之熾,甲於他省”,“廣東素稱多盜,近年日益加厲”。
那清末廣東的匪患到底達到了何種程度呢?據說,在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至三十年(1904年),“賊匪堂號以數十計,人數以千百計”。到了清末的最後十餘年,治安更是惡化,一年之間劫殺案竟多達三千餘件,其中無力納衙規或畏匪尋仇不敢報案者,更不勝數。
因此,廣東或許不是盜匪最多的省份,但清末廣東無疑是盜匪問題最爲嚴重的地區之一。儘管沒有出現過成千上萬盜匪大軍流動作戰、攻城掠地,大範圍席捲城鄉的情況,但廣東各地股匪、匪幫衆多,卻造成了“遍地皆匪”的局面。
而且,由於廣東盜匪手中擁有不少武器,且不乏新式利器,使盜匪更難對付。有輿論便說:“顧何以廣東之盜肆無忌憚一至於此?則以廣東之盜黨亦有軍火,足以與官軍抗衡也!”
陳文強細細看過資料,確實是觸目驚心,但他並不準備放棄。廣東,將是革命的基地,社會治安是早早晚晚要加以安靖的。況且,他從中還看出了一些別的東西。也明白了爲何吳祿貞會被解除懷疑,被視爲朝廷的忠臣。
思想上的偏差,行動上的乖離,使以同盟會爲主的革命團體視會黨爲依靠的重要力量。而廣東會黨與盜匪之間呈現的是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複雜局面。對會黨的發動便不可避免地使一些盜匪捲入革命運動。
比如一八九五年籌劃的廣州起義,北江一帶著名盜魁樑大炮便號召北江會黨參加;一九零零年。興中會再次在廣東發動起義,並約東、西、北三江象王海、區新等諸盜首馳會應合;便是最近的七女湖起義,鄧子瑜是發動陳純、林旺、孫穩等綠林、會黨起事,其中孫穩便是“平日以搶劫爲事,鄉里迭遭其害,婦孺皆知的劇盜”。
這樣一來,會黨、盜匪便幾乎與革命黨劃上了等號。首附革命者固託革黨以自豪,未附革黨者亦冒革黨以相嚇。兩廣總督岑春煊向朝廷奏稱:“廣東盜風熾甲於他省,糾黨置械。顯著逆謀”;張人駿亦指出“廣東盜賊、會匪猖獗,勾結革黨,暗立師團,約期起事”。
正是這樣的原因,吳祿貞在瓊州打擊會黨、剿滅盜匪,便會被視爲與革黨爲敵,痛恨革命黨之輩。
得出這個結論之後,陳文強並沒有絲毫的遲疑。甚至更增強了他的決心。如果打家劫舍、圖財害命匪盜也能披上革命的外衣,那才真是污辱了革命。輿論的攻訐是免不了的。但他在乎嗎?在民間得到的讚揚纔是多數吧,儘管老百姓並不掌握話語權。
資料不少,但還是顯得粗疏,主要是關於如何清剿盜匪的辦法和措施。之前官府採取的清鄉,雖然規模、聲勢都不小,顯然收到的效果並不理想。
陳文強不想多費腦筋。雖然他也有自己的一些思路,但他還是把這個工作交給總參謀部,讓他們研究制定出一個可以付諸實施的計劃。這個計劃可以粗疏一些,然後再根據實際情況進行調整。
……
澳門外海。
風不大,海水略呈暗綠色。似乎展現在人們眼前的是無邊無際的青翠的草原。水面上盪漾着一朵朵銀白的浪花,海燕貼着水面低飛覓食,海蜇象一把把肉傘似的在水中探頭探腦地漂浮……
與同盟會二號人物黃興的會面便是在停泊於外海的輪船上,陳文強依舊化了裝。這不是他信不信任黃興,而是他將要進行的工作會對同盟會等革命團體造成打擊,招來痛罵,所以,還是不要暴露得太早爲好。
兩位二號人物的握手,或者說是兩位實行者的會面,是否具有歷史意義還不得而知,但起初的寒喧還是很和諧、平和的。都是有素質的人,即便心中有所不滿也要維持表面的禮貌。只不過,這種平和的氣氛隨着談話的展開和深入而變得緊張起來。
“同盟會雖有些內部紛爭,但大局還是穩定的,貴會此時提出聯合,實質上卻是吞併。難道同是革命團體,卻非要互相傾軋?”黃興的臉黑了下來,對陳文強的提議顯然十分不滿。
“我說聯合,你說吞併,看問題的角度不同而已。”陳文強淡淡地說道:“當初同盟會成立時,興中會與華興會是聯合,還是吞併?復興會引導的革命正深入發展,整合各方革命力量,團結各方革命同志,我看沒有什麼不妥?若黃先生執意說是傾軋,那隻能說明黃先生不是忠於革命,而是狹隘地忠於個人或團體。”
“復興會發動革命,取得的成績令人矚目、讚歎。”黃興緩和了下口氣,說道:“但若說是聯合,貴會應與孫先生商討,私下與黃某接觸,甚是不妥。”
“孫先生是中華革命黨,我現在談的是東京同盟會。”陳文強微微一笑,說道:“當然,日後革命者大聯合是必然的,只是現在時機尚未成熟。”
“孫先生依然是同盟會總理。”黃興的臉又沉了下來,“避開孫先生談聯合,便是內訌、反叛。”
“原來黃先生是效忠孫先生,不是效忠於革命理想。”陳文強嘴角上抿,微露嘲諷,“同盟會的章程裡好象並沒有會員不準退出的規定吧,那黃先生所說的反叛就不能成立了。我今天與黃先生會面商談,本意是聯合革命同志。推進革命進程。若黃先生執着於小團體,效忠於某領袖,那此事就作罷。革命嘛,又不是非你們不成,你革你們的,我革我們的。嘿嘿。要我看,我們革命成功的希望比你們要大得多呢!”
“復興會很有實力,難道這就是你們挖其他革命團體牆腳的依仗?”黃興冷冷地回敬。
“挖牆腳?”陳文強笑着搖了搖頭,說道:“不,我們一沒有金錢收買,二不用高官引誘,我們只是給革命者提供實現理想的機會。他們願意投身其中,願意爲革命而戰,願意爲推翻清廷而戰。不象你。打着忠誠的幌子,實際上呢,卻是在蹉跎歲月。說得不好聽的話,那就是說得比唱得好,實行卻一事無成。”
黃興有些被激怒了,瞪起眼睛想爭辯反駁,陳文強卻揮手打斷了他。
“自私自利,我只能這樣評價你。”陳文強伸手遙遙一指。“我們復興會領導的革命軍正在爲推翻清廷而浴血奮戰,正在爲實現革命者共同的目標而流血犧牲。你呢。不思投身其中,還要阻撓別人去爲革命貢獻鮮血與生命。今天在這裡,我與你商談,並不是有求於你,革命也不是非你而不能成功。而是本着一片熱忱邀請你參加,給你提供實現理想的機會。實話說吧。我已經命令本會的東京支部注資《民報》兩萬元,並向東京同盟會的會員發出邀請,希望有志於革命的志士加入復興會,爲實現自己的革命理想而奮鬥。”
“不僅僅是你們同盟會,還有分離出來的光復會。”陳文強從椅子中站起。高大的身材再加上他堅定的聲音,給人一種威壓之感,“我們誠摯邀請他們共商革命大計,更歡迎他們前往革命根據地,爲革命盡一分力。”
黃興眉頭皺得緊緊,他知道此時東京同盟會的紛亂,以及《民報》的窘迫和主編章炳麟的憤怒。
原來,汪精衛受北辰之命從南洋來到東京,完全撇開章太炎而秘密籌備《民報》復刊的事,並自行編輯出版了一期《民報》。而孫中山一方面對章太炎請求援助《民報》極爲冷淡,另一方面卻又一再出面爲新加坡倡辦的《中興日報》籌集資股,確有以《中興日報》取代《民報》的意向。可見,北辰主觀上已將注意力向南洋轉移。
聽到這些消息,章太炎怒不可遏。尤其是汪清衛在東京續辦的《民報》,對他刺激更大。在陶成章的鼓動下,他撰寫了致美洲、南洋等處的公函,徑直題名爲《僞(民報)檢舉狀》,並且印成傳單,派人散發各處,還在東京《日華新報》揭載。
隨後,作爲反擊,一股攻章浪潮猛然興起。香港《中國日報》連篇累牘發表文章譴責章太炎。吳稚暉也開始興風作浪,他在巴黎《新世紀》上連續撰文大肆攻擊章太炎和陶成章。
一時間,“滿洲鷹犬”、“出賣革命”、“中國革命黨之罪人”、“《民報》之罪人”等大帽子,一頂一頂都落在章太炎頭上。章太炎昔日革命的經歷及主編《民報》之功,在只圖一時之快的反擊中被全盤否定了。
攻訐雙方都用了極爲尖銳的刺目傷心的語言,雙方均將污水潑得對手滿頭滿身。事實上,同盟會在組織上的分裂已經無可挽回了。
而復興會在這個時候採取主動姿態,且名義是團結、聯合革命志士,又有西南起事的轟動影響,東京同盟會的部分會員,甚至大部分會員轉而他投,是可以預料的事情。
“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了嗎?”黃興站起身,冷冷地說道:“既然你們已經開始行動,此番商談便毫無意義了。”
“有意義。”陳文強轉向黃興,誠懇地說道:“同盟會的分裂緣於門戶之見,我們復興會邀請黃先生及諸位革命同志,卻不想如此。黃先生可以仔細考慮一下,從革命的目標和宗旨上看,革命團體之間並無太大的分歧,求同存異,精誠團結,早日促革命成功,應該是每個人都希望的。您認定革命事業中不能有絲毫私意、私見、私利、私圖”,併爲自己取名‘軫’,陳某是深爲欽佩的。”
黃興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苦笑道:“是鈍初講的吧?”
“宋先生正在西南根據地親自指揮革命。”陳文強笑着點了點頭,從兜裡掏出一封信,說道:“這是宋先生寫給您的,他殷切地期望能與您並肩作戰。革命的老戰友,殊途同歸,豈不是一段佳話?”
黃興遲疑着接過書信,並沒有立刻打開,顯然在做着思考。
“如果黃先生想去革命根據地走一走,看一看,我們自會妥善安排,保證您來去自由,不受阻礙。”陳文強繼續說道:“在革命軍中有很多原來同盟會的革命同志,他們或者領兵打仗,或者管理政務,您可以看看他們現在的狀況,問問他們現在的心情和感想。”
“真的無法挽回了嗎?”黃興擡起頭,沉重地又問了一遍。
陳文強垂下眼瞼,沉思了一下,說道:“我的命令其實還未下達,但最遲也就是在明天。告訴您實話,也就不擔心您打電報到東京。東京同盟會現在是個什麼狀況,您心裡與清楚。所以,我還是希望您能接受我的提議,使東京同盟會不致於分裂,同志不致於反目成仇,最終實現與本會的聯合。”
“明天!”黃興輕輕嘆了口氣,說道:“謝謝你,給了我一天的時間。你們復興會的手段,實在是厲害呀!請容我考慮一下,最遲明天早上便給你答覆,你能答應我這個請求嗎?”
“當然可以。”陳文強胸有成竹地點了點頭,笑道:“宋先生說您是寬厚君子,立志自愛,凡一切謀利祿、爭權勢與夫寡廉鮮恥、卑鄙陰賊之念,不待禁革,早能自絕於心。今日一見,陳某深以爲然,哪裡敢有半分不信之理?”
“鈍初——言而其實了。”黃興嘆息着伸出手,與陳文強緊緊一握,轉身向船舷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