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睡得真沉,直到天色大亮,艾米麗才被響動和說話聲吵醒。頭還略有些痛,她環視着這個小房間,很是迷惘。很明顯,這房間應該是一個女孩子住的,擺設和佈置便能說明。有一兩件玩具,和幾本小人書,看起來女孩子的年齡還很小。
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間,艾米麗在大廳碰上了女傭阿蓮。阿蓮正忙着和陳文強派出採購的人往裡面搬着東西,有成箱的酒和飲料,有各種成包的點心,以及其它一些要在春節聚會時要用的東西。
“嗨。”艾米麗懶洋洋地打了個招呼,迷糊着問道:“請問,這是哪裡呀?”
阿蓮看着這位衣服皺巴巴、頭髮亂篷篷的洋女人很是驚愕,愣怔了一下,低頭順眼地答道:“這裡是陳先生的宅院,他走時交代了,如果你酒醒了,可以打電話叫馬車。如果是現在的話,馬車就在外面。”
陳先生?哦,想起來了。艾米麗笑得有些傻,這是阿蓮得出的印象。外國佬,黃頭髮、藍眼珠,而且外國佬都容易衰老,不知道是怎麼認識先生的,醉得象死人一樣。
“這是陳先生的家——”艾米麗四下打量着,陳設和佈置很接近陳文強前世的習慣,但在當時人眼中則過於西洋化了,“我睡的那個房間是哪位小姐的閨房?這樓上呢,是陳先生的房間吧?”
“是麗莉小姐的房間,陳先生收養的義女。樓上是先生和,和太太的房間。”阿蓮如實答道。
“義女?太太?”艾米麗有些疑惑,“他結婚了嗎?報紙上並沒有這樣的資料啊?”
“先生沒結婚,太太呢,也……但我們都是這麼叫的。”阿蓮覺得有些解釋不清。口齒也吭哧了一下。
“哦,那就是同居嘍。”艾米麗點了點頭,覺得自己明白了,轉而問道:“陳先生呢,他不在家住嗎?那個太太和麗莉呢?”
“先生一忙起來就很少回來。太太和小姐去了崖州,很遠的地方。過年也不回來。”阿蓮有些黯然,“聽說以後也很少會回來了。”
“崖州,嗯,很美的地方,我在報紙上看過介紹,還有照片。”艾米麗興奮地揮動了下手臂,還想長篇大論,阿蓮卻忙着跑到門口搬東西去了。
聳了聳肩膀,艾米麗並不認生在屋裡轉了轉。還上了樓,在洗漱間裡收拾了一下,在綵鳳的梳妝檯前整理好了頭髮和衣服,才施施然地下來。
“先生說簡單收拾一下就行,桌子、沙發都靠邊,吃的、喝的擺上,中間的地方要空出來,大約有十二三個人。過年就圖個熱鬧……”阿火邊比劃着,邊向阿蓮交代着。其實他也聽了個一知半解。
“是客廳,還是其他房間也這樣?”阿蓮不解地問道:“十幾個人是要呆一宿嗎?那在哪裡睡呢?”
阿火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如何回答。
“是要開party嗎?”艾米麗聽得興致大增,走過來笑着問道:“過年那天嗎,那可是中國人最隆重的節日?”
“趴腿?”阿火不知道這個在陳文強家中的洋女人是什麼來頭,隨隨便便的樣子似乎不簡單。趕忙說道:“先生說是聚會,大家在一起吃吃喝喝,熱鬧一下。”
“我說的就是聚會。”艾米麗東瞅瞅西看看,搖頭道:“你買的這些東西不全啊,裝扮、酒、飲料、食物、好玩的小東西、音樂……”
“先生沒說太詳細。”阿火有些目瞪口呆。有些無措地搓着手,“那我再去找先生問問清楚?”
“不用麻煩陳先生,我來教你。”艾米麗眼珠轉了轉,說道:“走吧,馬車就在外面是吧?咱們這就去置辦東西,還有兩天就要過年了。”
“那,好吧!”阿火猶豫了一下,拉開房門,請艾米麗先走。
“那個——”艾米麗望向阿蓮,“你叫什麼名字?麻煩你將我的外套拿來,好嗎?”
阿蓮趕忙取來艾米麗的外套,艾米麗笑着表示了感謝,走到門口又回頭叮囑道:“晚上請做兩個人的飯菜,或者,三個人的也行。”
兩個人?或者三個人?阿蓮不明所以,但作爲下人,她還是習慣性地點了點頭。
………
沉浸在實驗中的陳文強很久沒有這樣專心致志、全心投入了,他也根本不知道艾米麗在他家裡的喧賓奪主。
加速氯乙烯的聚合無疑是走向工業化的第一步,助劑塑化則是使聚氯乙烯成爲更柔韌更易加工的材料,從而得到廣泛的商業應用的更關鍵的一步。而助劑種類的多種多樣不可能全部進行實驗,陳文強也只能提綱挈領,先找到幾種常用型助劑。至於其它的,他也給出了具體的要求,將尋找的任務交給實驗室的工作人員來完成了。
“聚酯增塑劑要具有較大的分子量,因此與氯乙烯具有很好的相容性。”陳文強不能以經驗主義來教導別人,而只能從理論上來分析,有了理論的指導,也就有了正確的方向,工作人員便能發揮主觀能動性,進行自己的研究和創新,“你們看到了,鄰苯二甲酸酯便很合適,但肯定不是隻有這一種。隨着塑料工業的發展,助劑也將隨之被重視、被更多的人研究,成爲一個重要的化工行業也不意外。現在,你們已經算是先行一步了,要取得成就只能是通過千百次的實驗來尋找,來取得突破。”
“先行一步,您的意思是不是說現在的研究和成果已經是處於國際領先?”金婉珍不太確定地問道。
“可以這麼說。”陳文強很確信地點了點頭,笑道:“據我所知,目前對於氯乙烯的研究,只有德國、俄國和美國,但他們對助劑的研究可能還未開始。所以,你們取得的每一次成就。都極有可能是世界第一。”
這肯定是一個令人振奮的激勵,單說這名聲,便足以令人心動不已。衆人互相交換着眼色,臉上都露出了笑意。
“名載史冊,沒錯。”陳文強繼續說道:“以後在學校的化學教材裡,很有可能便會寫上你們的名字。所以。大家繼續努力吧,成功總是屬於勤奮的人。”
“當然——”陳文強話鋒一轉,笑着掃視一週,說道:“這勤奮呢,還是等到過年之後吧!勞逸結合嘛,適當放鬆一下,也有助於身心健康,有助於頭腦靈活。請柬我就不發了,時間你們也都知道了。那就按時前去,咱們熱熱鬧鬧地過個年。”
“先生要給紅包哦!”金婉珍挑了挑眉毛,笑着調侃道:“好不容易有機會了,您可不要小氣啊!”
“給誰?你,還是卓然?”陳文強反過來取笑道:“呵呵,大家都有,要是不來可就替我省錢了。”
“白吃白喝,還有紅包。誰犯傻纔不去呢!”金婉珍臉紅了紅,隨即做出發狠的樣子。攛掇道:“大家說,是不是啊?”
一片應和之聲,夾雜着歡快的笑聲,讓陳文強心懷大暢,倒是忘了自己已經在實驗室裡呆了一夜再加多半天的時間。別人都換班地休息過,他卻只是在旁邊的休息室打了個小盹。
…………..
路燈已經亮了。方形玻璃罩裡,光在寒風中也顯得孤寂。腳跡在雪中疲倦地躺着,動也不想動一下,直到新的腳印來壓在它們的身上,它們才發出低微的嘆息。被壓碎成了奇怪的形狀。
陳文強慢慢地走着,回想着在實驗樓與等候多時的袁世凱的信使談的話,思索着其中的信息。
“兄弟樑士詒……”對於比自己年紀還大,卻自稱兄弟的這位袁氏親信,陳文強知之不多,只是在攀談中得知樑士詒曾做過北洋書局總辦、郵傳部京漢、滬寧第五鐵路提調等官職。
“袁總督因有急事耽擱,讓兄弟再三向陳先生致歉,除有親筆信外,還誠邀陳先生閒暇時往遊天津,袁大人必掃榻相迎,待爲貴賓。”
“陳某真是受寵若驚。”陳文強向北方拱了拱手,說道:“袁大人位高權重,事務繁忙,在下是非常理解的。只是不知道袁大人慾與陳某會面,所爲何事啊?樑兄身爲袁大人親信,當是詳情盡知吧!”
樑士詒,光緒十五年中舉人,光緒二十年中甲午科進士,光緒二十八年參加了在戊戌變法之後的一次經濟特科考試。報名參加考試的考生有三百七十人,但由於競爭激烈,衆考生爲了清除人生道路上的競爭對手,就紛紛舉報別的考生是康黨,結果三百七十名考生中,有一百八十人進了監獄,還剩一百九十人,總算是平安無事地進入了考場。
考試結果公佈,排第一名的就是樑士詒,第二名是楊度。衆落榜生勃然大怒,仔細一研究第一名樑士詒的名字,嘖嘖,康黨中的大將梁啓超姓樑,這樑士詒居然也姓樑,這難道是偶然巧合能夠解釋得了的嗎?再看看樑士詒的名字,士詒,天啊,原來康有爲的字是康祖詒,這裡又一個字碰上了,這就更明顯了。
軍機大臣瞿鴻機素與主考官張之洞有怨,乘機向西太后進讒言,說樑士詒這個名字是“樑頭康尾”(梁啓超的“樑”字,康有爲字祖詒的“詒”字)。康、粱當年鼓搗戊戌變法,是西太后平生最恨之人。西太后聽聞此言立時火冒三丈,要求徹查考生來歷,結果很是不幸的查出了上榜的沈藎乃康有爲的門生。
此消息傳出,京城內外人心惶惶,謠言四起,傳言康氏門人大舉混入經濟特科,意圖助光緒帝奪權。西太后深信謠言,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個,樑士詒因名字,楊度因與譚嗣同是同鄉,再加上各種荒唐的原因,一羣士子紛紛中了誤槍,跟着倒黴,功名統統不算數,不少人還被迫逃亡。
幸好樑士詒得到了袁世凱的賞識,被聘爲北洋編書局總辦。他亦極有能力,又對經濟和洋務頗爲了解,得授五品京堂候補,又先後任京漢、滬寧等五鐵路督辦。
說到樑士詒在袁氏勢力中的定位,應該算是理財高手,是袁氏的錢袋子。以這樣的身份來與陳文強會面商談,自然是脫不開經濟這個話題。
在當時,中國舊式的票號錢莊已漸趨沒落,外國銀行趁虛而入,通過借款給清朝政府,通過進出口貿易,控制了中國的關稅收入,壟斷了國際匯兌,成爲中國金融業的主宰。雖然中國商人也開始自辦銀行,但勢單力薄。清政府在一九零五年成立戶部銀行,也無法與外商銀行相抗衡。
於是,中僑合資銀行的迅猛發展、擴張便引起了各方的關注。因爲中僑銀行比大清銀行匯兌靈活,比外國銀行利率豐厚,又有國內商團、南洋華僑的支持,從成立之初到現在,銀行資產的規模翻了三四倍,並在南方數省建立起貨幣信用。同時,中僑銀行還有意與江南最大的票號義善源和南洋張氏兄弟的日向銀行進行大聯合,資金將更加雄厚,業務也將推向東南亞各地。
中僑銀行光明的前景不僅僅是英國匯豐銀行、法國費理銀行看出來了,進行了調整利率等應對措施,連袁世凱等人也覺察到了,認爲按此勢頭髮展下去,中僑銀行執中國金融業之牛耳將是難以阻擋的。
但是,樑士詒代表袁世凱前來與陳文強會商,並不只是關於要成立交通銀行這一件事情。
陳文強借岑春煊之力,異軍突起地奪走了漢冶萍,可以說是挫敗了袁世凱掏空盛宣懷所把持的最後的產業的企圖。而且,陳文強接手之後迅速扭轉了漢陽鐵廠的最大問題,扭虧爲盈已成定局,也絕了袁世凱藉機做文章的打算。
而張之洞近來的屢番上奏推薦,也使袁世凱認爲陳文強在湖廣立基已穩,將象在崖州一樣開始大展拳腳,在這樣的形勢下,與其打壓、交惡,似乎不如結好、拉攏。
至於爽約一事,倒是不袁世凱有意欺騙。而是起初確有到上海公款出差,躲避瞿、岑二人組的飛刀袖箭,後來確實有事難以成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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