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院分內外兩進,此時穿堂多架了道屏風,天井內陽光遍灑,樹蔭下來禧趴着呼哧大睡。
曹卓端坐屏風裡側,長指隨意敲打着桌上剛細看過的脈案,偏着頭望向上房,一面注意着裡頭動靜,一面聽王媽媽和張二回話。
王媽媽說着說着,發覺上首沒了動靜,擡眼一瞥,就見老爺忽然展顏微笑,微抿薄‘脣’高高翹起的弧度,說不盡的溫柔小意,將滿院細碎日光生生襯得黯淡無光。
她側首看去,就見上房東面窗戶從裡推開,窗扇觸及外頭庵羅果樹枝幹,枝葉婆娑樹蔭搖擺,夏至才探身喊人,不等張媽媽進屋服‘侍’,警覺的來禧已經直起身子趴上窗臺,嗷嗚着低聲叫。
再回頭,就見老爺嘴角笑意更濃,‘露’齒淺笑亮晃晃的,晃得人不由跟着心情愉悅起來。
王媽媽乾脆閉嘴。
蕭府大夫的脈案明晰,該稟報的日常也說得差不多了,看老爺心思都飛去了夫人那裡,她何必煞風景的再呱噪。
穿堂靜了好半晌,一時風起曹卓才似回過神來,看了眼束手垂頭站在下首的王媽媽和張二,自失一笑收起脈案起身道,“你們想得周到細緻,把夫人照顧的很好。這段日子辛苦了。等夫人安然回府,老夫人和我會另行嘉賞。”
王媽媽笑嘻嘻應是,若不是爲了一家老小的前程,她哪裡願意背井離鄉去蘇州府做個管事媽媽。此次借夫人的光能回茶場看望家人是她的福分,夫人有孕更是她立功的天大機緣,不用老爺‘交’待,她都會盡心盡力。
張二卻是心有猶豫,到底還是落後王媽媽一步,將在同安撞見袁老八一事細細回稟。
餘先生信中已盡述內情,想起方惜月在自家媳‘婦’兒手裡吃的悶虧,曹卓又是解氣又是好笑,忙掩‘脣’佯咳一聲,狠誇了張二幾句,“你能替夫人留意這些很好,以後盡心辦差,夫人和我都不會虧待你。”
得了這句準話,張二立即識趣的笑呵呵飄走。
曹卓身形輕快的走向上房。
屋內楊彩芽已洗漱完畢,剛起‘牀’的‘迷’糊勁還沒過,正滿臉恍惚的坐在妝臺前。
夏至卻是滿臉喜‘色’,那股高興勁兒透過銅鏡都能閃瞎人眼。
楊彩芽眯了眯眼,有些不確定的道,“昨晚怎麼回事?我怎麼好像見着老爺了?”
起‘牀’時她好好蓋着被子,身旁空位卻無體溫殘留,昨晚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
“真是老爺來了!聽陳漢說他們一路走得跟疾行軍似的,累死了好幾匹驛站買來的馬。陳漢還嘀咕,難怪老爺沒騎山風出‘門’。”夏至咧嘴直笑,快手替楊彩芽綰了個鬆鬆的髻,省得勒着頭皮不舒服,完了捂嘴對着鏡中楊彩芽笑道,“一行人半夜到莊院時全都灰頭土臉的,老爺只胡‘亂’擦了把手臉就緊着進屋陪夫人。今天一大早就喊人問話,知道您近來起得遲,怕吵着您,讓人都去前頭穿堂說話了。”
楊彩芽醒過神來,還來不及高興,銅鏡裡就映出倚‘門’而立的高大身影。
黃澄澄的鏡面,讓俊顏帶笑的曹卓看起來柔和無比。
夏至識趣的退出去,拉了把還想要跟進去服‘侍’的張媽媽,低聲提點,“府裡的規矩,老爺和夫人獨處時跟前不用留人。”
張媽媽咂舌稱奇,退到天井時忍不住偷偷張望。
大開的窗扇隨風輕動,屋內老爺已經踱到夫人身後,輕輕扶着夫人的肩頭對着銅鏡彎身耳語,也不知說了什麼,夫人對鏡側臉微微泛紅,‘摸’着臉頰才嗔怪似的回看一眼,老爺已經將夫人打橫抱起,雙臂又有力又小心,大步抱着夫人徑自跨入西間飯廳。
饒是在陳家內宅呆慣的張媽媽見狀也不禁老臉漲紅,見夏至垂頭入定,忙也有樣學樣,不敢再看,心中卻連連羨歎:她還沒見過誰家夫人這般得夫婿寵愛的!
曹卓也在心中驚歎,忍了又忍等楊彩芽伸手又要添飯時,到底還是按下碗筷,訝然道,“媳‘婦’兒,你,你吃這麼多……能行嗎?胃難不難受?這都第三碗了,雖是米粥,也不能撐壞了,乖,歇歇,趕緊歇歇!晚上再多吃點好不好?”
不好!
她每每睡到日頭高掛,都是早中飯一頓解決的,何況這是兩個人的量。
楊彩芽鼓着腮幫子笑,越過桌子去搶碗筷,“我這才六分飽呢,量看着嚇人罷了,這一頓下去下晌我還要吃一頓點心,才撐得到晚飯。”
“你坐好,乖!”曹卓唬得忙按下楊彩芽,滿心糾結的只敢裝半碗粥,又怕她吃得太急,乾脆自己也不吃了,坐過去一勺勺慢慢喂楊彩芽。
楊彩芽眯着眼笑,吃得滿臉饜足。
“慢點,啊。”曹卓被她這模樣逗得無法,點了點她的鼻頭無奈失笑,等喂完半碗粥,看她又捧着配粥的麪點吃起來,忙喊來張媽媽,“夫人這麼吃行不行?會不會頂着胃?”
母體本能需求,她又不會硬吃,楊彩芽翻着白眼啃麪點,決定無視曹卓的緊張兮兮。
張媽媽不敢進屋,站在‘門’外儘量輕鬆的恭聲答道,“夫人這會兒正是多吃多睡的時候,等月份再大些飯量自然而然就下去了。老奴在陳家照顧過好幾位小少爺小小姐出生,這點事要是都拿不準,也不敢往老爺夫人跟前湊。老爺只管放心,夫人但凡有一點差池,不用老爺問到陳家頭上,老奴先就以死謝罪。”
這話有點重,卻也是變相的表忠心、炫履歷,順帶替陳家舊主刷好感。
曹卓放下心來,溫聲勉力張媽媽幾句讓人退下,這才放開手腳把楊彩芽餵了個飽,等空碟撤下去,還摟着媳‘婦’兒哄道,“夠不夠?要是還想吃,就讓廚房再做了送上來。莊院裡沒有的,讓王媽媽派人去安溪鎮上買。”
又想起他趕來至今兩人還沒能好好說上話,便一面撫着楊彩芽的背順氣消食,一面細細解釋道,“我帶着陳漢、陳巖快馬先行,家裡和青山村給你準備的吃用還在路上,娘也跟着一塊兒來照顧你。原本我還擔心這裡吃用買不着好的,多虧了展之心細,陳家也有心。等咱們的東西到了,正好能接着用上。”
府裡不可能不留主子坐鎮,這個娘說的是吳氏。
“娘過來了翠‘花’怎麼辦?她身子也才四五個月吧?又是頭一胎!”兩人移步貴妃塌,楊彩芽舒服的靠在曹卓懷裡,聞言又驚又喜。
曹卓悶聲笑,挑起楊彩芽的下巴,一臉“媳‘婦’兒你好傻”的表情。
也是,她和翠‘花’之間,吳氏肯定更着緊擔心她,何況孃家還有白叔柳氏在。
楊彩芽不好意思的皺皺鼻子,揪着曹卓衣襟上的盤扣玩兒,桃‘花’眼忽閃,“娘得了消息很高興吧?其實我到現在……都覺得有些不真實。阿卓,你呢?你高興不高興?”
“傻媳‘婦’兒。”曹卓笑,低頭輕‘吻’她的眉心眼角,大掌慢慢覆上楊彩芽的小腹,停了半晌無言,半垂鳳眸不知在看自己的手還是在看楊彩芽的肚子,目光似乎有些恍惚。
不會高興傻了吧?
楊彩芽歪頭,曹卓卻猛地擡起頭來,半抱着楊彩芽讓她坐好,高聲衝屋外喊人,讓人去請老太醫進來。
老太醫一路被陳漢“扶着”進來,老胳膊老‘腿’抖得跟篩糠似的。
吳氏能跟着吃用慢慢過來,那是曹卓大發善心,老太醫就沒這個待遇了。
曹卓心急得將敬老美德丟出腦後,讓陳漢、陳巖帶着老太醫一同騎馬疾行,原本小一個月的行程濃縮成日夜不懈的五天路程,老太醫跟個破麻袋似的輪換着掛在馬上,一條老命險些沒‘交’待在路上。
昨晚他能活着進莊院,肚子裡塞的是自己制的‘藥’丸,嘴裡嚼的是吊命的大把參片。
今早睡醒吃完兩頓熱飯好菜後,他就一直獨坐窗前,對日老淚的思考人生他在太醫院兢兢業業半生,進長史府圖的是後半生榮養,走了這一遭後不禁開始懷疑人生。
果然人生無處不意外,這輩子還不算完呢,老太醫提起一口力氣,憋足勁顛了顛肩頭‘藥’箱。
陳漢把人“拖”到地就鬆手退下,老太醫正‘色’進屋拱手問安,結果臉煞白‘腿’無力,一個踉蹌,險些給跪。
楊彩芽不忍直視。
曹卓忙上前將人扶穩,似乎這才發現老太醫被他折騰得夠嗆,有些赫然的安撫幾句,拉着老太醫落座榻前矮凳,急聲道,“勞您再費費神,給夫人仔細把把脈。完了您也能好好修養幾日。”
見\/‘色’忘義的小子!
老太醫翹着眉‘毛’在心裡腹誹,‘腿’抖手也抖,顫巍巍的搭上楊彩芽手腕,閉着眼如老僧入定,沉‘吟’半晌不說話。
曹卓盯着那支老手眉頭越皺越緊,握着楊彩芽另一隻手的大掌漸漸冒出冷汗。
老太醫撬開眼角偷瞥,見嚇唬夠曹卓了,暗爽後生仔讓你不要命的折騰老夫一路,嘴裡哼哼着不知是笑還是解氣,鬆開手才慢悠悠開口,所說和蕭府大夫如出一撤。
曹卓脊背猛地一鬆。
楊彩芽看着掌心沾染的溼汗,嘴角慢慢漾開笑容。
曹卓也和她有一樣的後怕吧!
怕臨行前那幾天的放縱傷到小寶寶,怕放她出‘門’好心辦成壞事,沒親自看着、聽到診斷前,心中都是悔鬱和不安吧!
所以直到剛纔,他都不敢輕易開口問起肚裡的小寶寶。
她的男人,她的阿卓,真的好傻!
念頭如暖流劃過心間,楊彩芽微微笑起來,看向曹卓再次問道,“我有我們的孩子了。阿卓,你高興嗎?”
老太醫前腳被送出‘門’,曹卓後腳迴轉時,滿心狂喜已經再也壓抑不住。
他三兩步跨上榻,迎向楊彩芽晶亮的目光,張手將人抱進懷裡,雙臂大力而溫柔的緊緊圈着她,低頭細細密密的不停‘吻’着她的發她的臉,啞聲道,“高興。媳‘婦’兒,好媳‘婦’兒,你不知道我剛得到消息時多心急多害怕。還好,還好你和孩子真的沒事。”
七個月。
再等七個多月。
他的孩子,他和彩芽的孩子,就要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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