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癡情楊子夢斷杭州府 江南漕運遇斷流[下]
紫霞山莊。
公孫與陸元在賬房對賬, 我站門外,問:哥哥可有空閒?
公孫未擡眼,道:可是爲了那些雞飛狗跳的閒事?
我道:然也。
公孫道:休怪我說你不是, 這些閒事, 能不管則不管。
我道:何時公孫慕也會得說這等話。
他擡眼, 淺灰眸似慢慢轉黑, 道:戴芙蓉與楊子這段公案, 豈是你管得。做哥哥的勸你一句,莫要惹禍上身。
我道:你已知了?
公孫似笑非笑,低頭看賬本, 慢悠悠的道:天下事,若想知, 自然不難, 若不想, 亦可兩耳不聞窗外之事,無外乎, 有心無心爾。
陸元一直沒說話,此刻道:小姐,依陸某之見,此事,莫要管纔好。
我看着陸元, 似很長時間未見他, 臉上疲憊, 神情陌生, 淡淡的看着我, 我挑眉,象極了那個我救了的又怨我相救的人, 陸濤。
我不語。
公孫道:得空,不如處置處置那秀竹丫頭。
秀竹?我忽然憶起,是了,那個丫頭,尋死之後,我倒不曾詢問此人現在,我嘆,道:楊子此事,我已插了一手,與大人說了些事,明日,大人要我同去府衙議事。
公孫看我,微微一笑,道:也罷。
我看他笑得正常,心裡打咕嚕,也不說什麼,自他處退了出來,去找竹林老翁。
湖邊。
小丫環說竹林老翁與豆兒燕兒在湖邊,我便尋了來,這深夜,他們究竟搗鼓什麼?
湖邊水榭之上,點點螢火,我困惑,走近。
竹林老翁笑嘻嘻的,與豆兒手舞足蹈,在螢火中轉圈。
燕兒文氣的坐在一邊觀看,見我,欲起,我搖頭,她笑。
老頭子與豆兒並未注意我,倒是聚精會神得很呢。
我問:這是做什麼呢?
老頭子聞言,道:小姑娘,哦,神女,神女,來看看,這是什麼玩意兒?
我仔細一看,那一片片螢火,竟是我那碎了的夜明珠!
老頭子揮袖道:這玩意可是通人性,我使了個小把戲,就把它們給騙了到紫霞山莊。
我愣愣看着在空氣內慢慢舞動的碎片,想起了朱廣泉被殺之時,那耀眼光芒。
點點螢火慢慢舞到我面前,匯聚成淡淡一圈,我伸手,碎片忽然聚合在一起,螢火忽然消失,我手心多了一樣東西,竟是帶着裂痕的珠子。
豆兒叫道:姐姐!它們變成珠子了!
老頭子笑呵呵的說:果然是魑魅目,名不虛傳。
我訝異的看老頭子,問:這……是怎生一回事?
老頭子笑眯眯,說:魑魅目,傳說乃鬼王燁爲心愛女子流下一滴淚所致,因魔性強盛,有高僧爲其誦經千年,魑魅目被感化,終褪魔性,成天下大性大情。
我看着手心的珠子。
老頭子嘆道:魑魅目若跟性情女子入凡塵,終生不離不棄,我曾聽說此珠曾隨一個女子現紅塵。
我問:你言下之意是……
老頭子笑,道:收好收好,莫要再示人。
豆兒輕輕的說:塵世情宛轉,思念留一片,花開終有謝,莫叫花空開,花本不爲謝,只求情未滅。
我心內一觸,看豆兒,他天真的笑臉,嘴裡卻喃喃念着這麼一首詩。我道:秀竹那丫頭如今發落何處了?
老頭子道:你都沒說話兒,旁人自然不會說甚,那小丫頭,留在浣衣房內,讓那些小丫環守着呢。
我愧,道:我沒得閒,若非哥哥提醒,怕早忘記這個丫環。
老頭子嘿嘿一笑,道:深夜要審這丫環麼?
我問:可妥當?
老頭子眼珠子一轉,哈哈笑,道:你來問我,我又如何能知?
我頷首,道:那你領我去吧!
老頭子拍手,道:好,我們這邊走,看看小姑娘怎麼對付那個壞丫頭!
豆兒拉拉我的衣袖道:姐姐。
我問:怎麼?
他把我拉離了竹林老翁,直直走到林蔭道間,才認真的說:莫要婦人心腸!
我輕敲他的小腦瓜,道:莫要小人做大人之事。
他垂下頭,悶悶的說:豆兒不想姐姐離開此地。
我輕笑,道:杭州府乃我家,我怎會離開?
豆兒看着我道:魑魅目非竹林老翁言之洗脫魔性,此物,會爲護主,殺盡生人,在所不惜。
我凝神看着他,他憂慮的看着我。我慢慢的說:魑魅目,會如此做?
豆兒點頭,道:爹爹也因此珠,不見了。
我攤開手掌,魑魅目靜靜在手心,裂痕處隱隱滲出淡淡的紅色光亮。我慢慢的說:你爹爹……
竹林老翁忽然出現在背後,嘿嘿的笑,道:小姑娘,我們走吧!
豆兒哀求的眼神,我點頭,道:你與燕兒早早回房去吧!
竹林老翁領頭走。
我看了豆兒一眼,他眼下,陰影重重。
丫鬟房。
一個小丫鬟在房外打瞌睡。
竹林老翁咳嗽了一聲,小丫鬟驚跳起來,嘴裡喃喃道:救命啊救命啊!
竹林老翁又好氣又好笑道:睡糊塗了不是!還不仔細瞧瞧是誰?
小丫環擡眼一看,復又低頭,慌張的說:奴婢知錯了。
我推開房門,入。
秀竹一身素色,梳洗整齊的坐着,呆呆望着桌上的一盞紅燭。
我輕聲道:秀竹?
她轉過頭來,看着我,微笑,起,行禮,道:秀竹見過小姐。
我心內詫異,沒有表現出,淡淡的說:你知我要來?
她頷首道:莊主曾言,小姐今日定然回來此,是以奴婢在此恭候小姐。
我接着燭光仔細看她,她神情平靜,回視我,絲毫不見尋死覓活前的樣子。我問:你知我來此是爲何?
她頷首,道:秀竹知曉。
我嘆,道:你要我如何處置你?
她雙眼晶亮,道:此生若無機會侍奉小姐,當來世再償心願。
竹林老翁打了個哈欠道:此生你怕是沒啥機緣了,至於來世……他呵呵笑,目光轉向我,道:怕是也不能了咯。
我注視她,問:朱廣泉用了什麼法子將你收買了去?
秀竹苦笑,道:情字爾。
我愣,問:情字爾?
秀竹道:他以我情郎性命相抵,若不遂他意,那生死不過就是他一念間的事兒。
我看着她,不再說話。
她低聲道:莊主於秀竹,有再生父母之恩德,如今秀竹做了此等以怨報德之事,本不該求小姐莊主,只是,我那姊妹仍在莊中,秀竹如若有萬一,還請小姐念我那姊妹年歲甚小,能高擡貴手。
我道:你當我是殺人如草芥麼?縱使你對不起我,你姊妹又與你何干,難不成還怕我一人犯事,株連九族?
她低頭,悽然道:秀竹就知曉小姐是菩薩心腸,雖不該託孤,仍放心不下我那小姊妹,是以……
我笑笑,心內慼慼,看她這般冷靜從容,想必是打算以死謝罪,或,以爲我要殺之解恨了。我看着她,我倒是真想殺來着,呵,只是,我若殺了她,又能挽回什麼?能挽回我被朱廣泉擄走後種種苦難?不過,如果殺她,我倒是真與這些古代人相容了,在現代,殺人,是要償命,事事都須按法律而行。不,,我不會殺她,我嘆,搖頭,道:待天明瞭,就跟着管家去領些銀兩,愛去何處便去何處吧。
她看着我,默默的點頭。
我轉身,欲走,停步,再回身去看她,道:從今往後,你與紫霞山莊無半點干係,好好與你的情郎過日子去吧。
她忽然淚涌,跪,道:謝小姐!秀竹多謝小姐。
竹林老翁問:就這般?
我點頭。
他納悶的撓頭,道:你這娃娃,心思真是奇了,這背棄恩人,可是大罪,說出去,是要遭了人口水的。
我道:我若已是不幸,何苦再叫人不幸,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竹林老翁道:此乃婦人之仁也,殺之,纔好。
我勾嘴角,道:我不怎麼習慣有人背叛我,我就殺了她。
老頭子撓頭,道:小姑娘,你說甚?怎生老夫不懂?
我笑笑,道:胡言亂語,無需明白。
老頭子神秘兮兮的笑,道:莫非,是你那什麼千年後的言語?
我但笑,不語。打哈欠,道:我要回房了,老翁,早些歇息吧!
他道:小姑娘,啥時日才能說說你那些新奇事兒?
我搖頭,道:時機未到。
他苦臉,道:罷了,罷了,老夫總要騙你說這些事兒。說罷,縱身一躍,向他住處而去。
我看着他消失在樹木後,淡淡笑。
摩勒的聲音,輕輕的說:小姐,夜深,該安歇了。
我輕聲回答:你也是。
摩勒道:這邊走,摩勒送你回屋。
我轉身,看見一直隱身在暗處的摩勒已站我身後,凝視着我,我疲倦的說:今夜,我做錯了麼?
摩勒深深的看着我,說:小姐若決不妥,亦有迴轉之地,對錯……本無定論。
我知他安慰我,笑,慢慢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夜,確已深。
翌日。
杭州府衙。錢鏐並未主審楊子,公堂上做主之人是縣令羅隱,羅大人。
楊子被帶了上來,他滿懷恨意的凝視我,傲然的說:錢鏐小兒,要殺便殺,何須多言?
錢鏐微微一笑,不語。
羅隱道:楊公子應曉得此番是爲何在此。
楊子輕哼。
羅隱道:給楊公子看座。
楊子狐疑的看衆人,又盯着錢鏐道:莫要以爲這般,便可消我戒心!
錢鏐緩緩的說:芙蓉曾蒙公子相救。
楊子哼道:莫非你動了報恩念頭?
錢鏐道:回去以後,與你父親說,揚州府,他若強要,亦可,當須問問當今皇上。
楊子冷笑,道:如何不說當須問問你可否?
錢鏐看了羅隱一眼,羅隱道:今日,送公子出城,今後沙場相見,爲敵爲友,悉聽君便。
楊子愣,看着錢鏐,再看我,我回視他。
楊子忽然笑起來,道:你們這些人等,唱哪齣戲?要蒙我來着?
羅隱道:君子一言九鼎,豈能兒戲。
楊子沉着臉,嘴角勾笑,道:原來如此,那也好,錢鏐小兒,你若要放虎歸山,亦可亦可!
錢鏐道:虎也?犬也?歸山否?你我都不知曉。
楊子輕哼。
我看向錢鏐,未料及我昨夜那番話,竟使他今日便要放了楊子。
錢鏐看了我一眼,注視楊子道:事無定論,沙場上,無敵無友。
楊子眼睛眯了眯,許久,道:好!我知曉了。他邪魅一笑,緩緩的說:既然如此,我便也不客氣了。起身,傲慢的說:給爺我鬆綁。
錢鏐看着他,道:出城後,自然與你鬆綁。
楊子勾笑,道:害怕爺我吃了你不成。
錢鏐不喜不怒,道:來人,送楊公子出城。
楊子挺胸,看了我一眼,道:原以爲神女可呼風喚雨,不過如此爾。
我笑着搖頭,不語。
楊子道:我要見芙蓉。
錢鏐道:內子身體不時,不見客。
楊子挑眉,看着我,道:那……神女可送我一程?
我看向錢鏐,錢鏐道:此事且看神女意下如何。
我搖頭。
楊子點頭,轉身,大聲笑起來。兩個士兵上前,跟他出門。
我愣愣的看着他離開,有些緩不過神,再看錢鏐,錢鏐深思的看着我,慢慢的說:此人出城,於杭州府未嘗不是件幸事。
我看着他,道:大人放了他,又何出此言?
羅隱插言:若非爲了百姓,大人亦不須受此人之氣。
錢鏐道:未必。
公堂上沉默良久,羅隱道:退堂。大人,神女,這段公案便就此了結。
錢鏐負手而出,淡淡的說:未必。
不多時,便見一士兵衝進來稟告道:大人,芙蓉已在後門見了楊公子,不知說了什麼,楊公子斷一指,擲地而去,夫人暈了去了。
錢鏐忽而苦笑,道:芙蓉終究是打了他的三寸之地。
我皺眉,道:此話怎講?
錢鏐看向堂外,緩緩的說:阻着芙蓉見楊子,兩人終究是見了,只是,這見還不如不見。
我詢問的看羅隱,羅隱笑,道:大人,我這便下去了。
錢鏐道:神女可否與我共品香茗?
我道:這敢情好。
聞香閣。
杭州府衙內竟還有一個如此詩情的地兒。
錢鏐慢慢的煮茶,慢慢的說:這是與你哥哥處學來的品茶之道,婆留本是粗人,不懂這些玩意。
我不語,看着煮着的茶水。
他繼續道:我自你哥哥處受教不少,可謂良師益友。
我疑惑,看了他一眼,他正注視着我說:伊伊,可曾怨我?
我搖頭,笑:何來此言?
他嘆,道:芙蓉終究孩子性兒,莫要怨她刁難你。
我淡淡的說:大人真是愛妻,此等情致,叫人羨慕。
他注視着我,道:你該怨我,曾言護你周全,卻處處不能出手相助。
我回視他,道:大人處處縛手縛腳,又要顧全大局,大人如何能護我周全?
他笑:你怨我。
我憶及先前芙蓉的爲難,他護妻的模樣,心思一往上仔細掂量,忽而心內不舒服,倒笑起來,看他給我倒了茶,我輕輕的說:秦伊怨你,你又能如何?
他苦笑,道:是,你怨我,我亦不能償你委屈之情。
我看着他,心內悽悽,忽而羨慕起芙蓉夫人,她生於這個時代,長於這個時代,又嫁了這個男人,這個男人雖一心功名事業,卻也容她胡鬧任性,我若是本就屬於這個時代,或許不會如此多災多難,生若浮萍般吧?幸得公孫處處護我周全,公孫,我想到他生氣之時那笑容,不由嘆氣。
錢鏐問:何故嘆氣?
我注視他,問:三妻四妾,大人仍會對芙蓉夫人容忍愛護麼?
錢鏐頷首道:芙蓉爲我受苦多年,此情無以爲報,她若是要天上明月,我亦想方設法爲她取來。
我愣愣的看着他,這個世界的男人,心思真真難懂。
他笑了笑,道:用茶。
我低頭,忽而泫然欲泣,那茶氣薰得我心內不知怎的,如此難受,胸內悶悶,卻不知如何抒發。
他淡淡的說:原以爲芙蓉經了多年,對楊子之情稍淡,豈料舊情如酒,終歸是越藏越醇。
我問:他們?
他道:他們倆纔是青梅竹馬,我長芙蓉數歲,她自村中跟我出來尋楊子,東奔西走而不得,她家因她是跟着我出了家鄉,我那結髮妻巧娘又過身多年,是以與我父相商,讓我與她結了連理。
我深思的看着手中的茶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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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莫非伊伊不中意此茶?爲何久久不飲?
我勉強笑了笑,喝了一小口,卻不知再說什麼纔好。
錢鏐道:今日我設計讓楊子過後門出城,料得芙蓉要會楊子。
我抿脣,慢慢的說:此計甚險,若芙蓉非身懷六甲,以她那性情,一時興起,恐怕就跟了楊子走脫了。
錢鏐道:她已是我妻,生是我錢家的人,死,亦是錢家之鬼。她若要走,便是一個死字,這個理,芙蓉比你我更明瞭。
我慢慢的說:縱使舊情如酒,亦是過眼雲煙,端看她空落落的處處爲難我,要與我爭風吃醋,大人應該曉得她心裡是向着何人。
錢鏐看着我,許久,道:她乃空落落與你爭風吃醋麼?
我回視他,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倉促一笑,低頭去飲茶。
他聲音在我耳邊緩緩的說:蒹叚蒼蒼,白露爲霜,所爲伊人,在水一方。他嘆,道:你哥哥曾勸我,在水一方便無須逆水而上,你若傾心於我,自然明珠落懷。
我擡眼,道:他與你這般說?
他頷首,深深注視我,道:伊伊,婆留此生,莫非真真不得佳人而歸麼?
我苦笑,道:世上佳人無數,大人乃一代人傑,要多少有多少。
他握緊手中茶碗,輕聲道:弱水三千,僅要這瓢,又如何是好?
我看着他,他先前還說這芙蓉夫人,現在卻言語步步緊逼,如此貿然與我訴了衷腸,錢鏐阿錢鏐,你這般,又是爲何?
他直視我,忽然伸手,手至我額前幾寸,又截然止住,驀地收回,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許久,道:大人若有事,不妨直說。
他牢牢的盯着我,眼神黝黑,良久,神情淡漠的說:無事。
我垂眼。胸口依舊悶悶。
一個小僕奔來,解了此刻尷尬困境,他顫抖着聲音道:大人,有客求見。
錢鏐定了定神,問:是何人?
小僕道:小的不知,個個凶神惡煞。
錢鏐霍地起身,扶劍,看了我一眼,對小僕說:好生侍候着神女。說罷,也不與我說什麼,便自聞香閣疾走而出。
我看他離開,喝盡手裡的殘茶,對僕人說:告知你家大人,秦伊先行告退。
小僕點頭,道:神女何不再飲一杯茶,待大人歸呢?
我笑:你家大人是去見客人了,我這邊便自行回莊了。
小僕道:小的明白了。
我起,走出聞香閣。摩勒自隱身出,他近來似喜歡把自己隱身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不再步步跟隨。我看了他一眼,道:摩勒,我們回莊吧!
摩勒頷首,跟隨我出了杭州府衙。
大街上,人來人往。
我在車內看着窗外,靜靜回想適才錢鏐所說的話。女人對感情向來敏感,到了這個時代,我幾次以爲他對我有情,會對我容忍愛護,又幾次落空,今日聽他此番話,忽然悲從中來,我不過是個庸俗的女子,知曉他日後是吳越國王,雖未刻意討好,也未期待與他有何發展,卻依舊沾沾自喜,最可怕,甚至在期待此人對我癡情一番。秦伊,你竟在心內深處,如此無藥可救的虛榮!若非經歷那麼多悲傷痛苦,若非我來自未來,不能留在此處,若非身邊還有公孫一直支持着我回家的念頭,今日他這番話,怕是忍不住便受了他這份情了。我自嘲,笑,倚着車壁,閉目,腦中忽然浮現出祝天翔的臉孔,似乎百多年未想此人,忽然想起,思緒卻凌亂如羽毛紛飛。他的臉,時時會與我在現代時那個初戀的臉相疊,層層映出我的孤身一人。假若,得不到,是最叫人念念不忘,他與他,都是我曾動了情,未曾待我心燃燒,便離開我的人。也許,因爲不曾得到,纔會如此戀戀,不捨吧?離開了,也好,省得曲終人散後,不能幹淨的離開這個時代,心底,那根弦,慢慢繃緊,回家,是唯一重要的事,兒女私情,與我,無關。
家。我掀開車簾,道:摩勒,去馬市街。
摩勒道:好!
馬市街。
車停在街角,我在車內,靜靜望着窗外來來去去,喧囂吵鬧的馬市。
摩勒在車外站着,偶爾轉頭看向車窗。
我在腦中回憶着家的樣子,水泥馬路,水泥樓房,電線杆與交錯的電線,來來往往的車輛,輕便的服飾與熟悉的鄰居。現代的模樣漸漸模糊,眼前,是真實的白牆黑瓦,青藤綠蔓,細磚街道,高冠長衣,環佩紗羅,相似的,只有那份千古不變的安定祥和之氣。
一堆人,唧唧討論着什麼,我注意的看了幾眼,風中隱隱傳來幾句話,似乎是關於運河,鹽幫,錢大人之類,我愣了愣,低聲問:摩勒,去看看他們議論何事?
摩勒靜靜的站在車窗前,低聲,道:江南運河河道狹窄,又值今年春寒凌人,嘉興河道堵塞凍結,衆鹽幫兄弟沒了飯吃,纔要鬧市!江南運河天寒斷流,鹽幫去杭州府找錢大人,要錢大人處理此事。
我不語,那麼適才錢大人去見的客人,便是鹽幫的人了?
摩勒道:小姐,不如趕早回莊吧?
我掀簾,下了馬車,道:我走走。
摩勒神情嚴肅,道:如今小姐身份不同,還是小心爲上。
我笑:認得我的人,不多吧?
摩勒道:全城皆知。
我一想,也是,那日花車遊街,怕是不認得的都已認得,我本不在意小心與否,然則,摩勒既然這話說了,還是要安了他心,人家做了我的貼身侍衛,也不容易。我道:那也罷,回莊吧!
且慢。一張笑臉,從容不迫的走來,是祝天銳。
我挑眉,奇了,第一次見他,也是在此處。
神女再次,祝某有禮了。他擡眼,戲謔的笑,身着一襲青衣,身後一僕,手中牽了兩匹白色大馬。
我還禮,道:又在此處見祝二少爺。
他笑,道:幸得你未與天琴般喊我二哥哥。祝某有一個妹妹已是頭疼。
我抿嘴,微笑,問:今日在此買馬?
他道:絳雪姨娘要學騎射,大哥已應了她,是以我出來尋兩匹好馬贈與他們。
我問:祝大少爺與絳雪已自會稽歸來?
他看了我,聳肩,道:已到家數日,神女大人,你也算是我們家的小姐,怎麼就不知呢?
我道:一直疏於去你家拜會義父。
他嘴角勾着一絲玩味,問:是疏於拜會,抑或怯於拜會?
我有些狼狽,道:自然是疏於……
話未完,被他打斷,他悠悠道:秦伊阿秦伊,你莫要空落落抓了一地落葉纔好。
我看着他,皺眉。
他雙眼銳利,似洞穿我所想,輕描淡寫的說:心若似葉,自然是,凋零一地爾。
我拂袖,道:秦伊累了,既然自家人,便也不多禮了,祝二少爺,秦伊回莊去了。
祝天銳道:秦伊,莫要生氣,實話傷心,假話傷身,我若說了你愛聽的,你怕要怪我。
我苦笑,扶着摩勒的手,上車,輕輕的說:祝二少爺,真真是奇,你家三位少爺,偏生是你,眼尖嘴利,秦伊之心,自會照顧妥當,勞您費神解說,真真慚愧,今日,就此告辭,改日秦伊自然會去府上,拜見義父與兩位哥哥。
祝天銳眼神一暗,不語,看着我上車。
我在車上,回頭看他,問:秦伊有一問,望您能爲秦伊解惑。
他勾嘴角,道:說便是。
我慢慢的說:男子娶妻納妾,是爲着人,還是爲着意?
他看着我,幾秒鐘後,大笑,引得來往人等都往我處看來,我回視他,他淡淡,緩緩道:秦伊阿秦伊,別人娶妻多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們這些刀尖上過日子的人,若能有女不怕生死,自然是來者不拒。
我腦子閃了閃,似有什麼思忖竄了過去,一下邊消失了。
他道:大哥如此,我亦然。
神女!神女!!有人喊。
行人紛紛駐足,引頸尋找,我聞聲,下意識便躲進車內,聽得外面人羣在問:神女在此處?神女?何處?
摩勒,我們走罷!我道。
摩勒在外,馭馬,車行,我透過車窗,見祝天銳似笑非笑,神情透着我看不明白的意思,凝望着我,嘴裡在說着什麼,只看見那脣形中,有兩個字,依稀是,秦伊。
車,駛出馬市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