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見姜子牙說着這話就要走,姬昌連忙開口叫住他,他道,“應該只是積鬱成疾,就是叫來軍醫也沒什麼大用,反倒是讓軍中將士心有不安。”
姜子牙聽姬昌說“不用”本是滿臉不贊同,等着姬昌說完最後一個字卻已經打消了去找軍醫的想法。
這當然不能說是他姜子牙對姬昌的健康狀況不關心,而是正如姬昌所言,軍醫處理個見血見骨的傷口還行,要叫他來醫治心中抑鬱和沒叫差不多。再進一步講,若是因爲他傳召軍醫的舉動而讓軍中出了什麼不好的言論打擊到將士的士氣,那就得不償失了。
思及此姜子牙便只能妥協,他看向姬昌,滿面誠懇:“還請陛下保重龍體。”
姬昌點頭,道:“就是孤王真要有個什麼事,那也一定是在紂王死之後。”
姜子牙聞言張了張嘴,最後卻只能低頭不語。即便姬昌自立爲王被人口稱萬歲,但有目共睹他的身體已經是風中殘燭,於是姬昌這句話當中對自己壽命的估算,到底是顯得有些奢侈。
但姜子牙不開口附和,卻也不會出言辯駁,不是因爲姬昌爲君他爲臣,而是同爲老人看着姬昌一步步走向死亡,即便知道他已經時日無多,私心裡卻總是希望他能夠活得再長一些、更長一些。
倒是無謂的兔死狐悲。
姜子牙心中自嘲,也只有在面前有一個活生生的參照物的時候,自己纔會對歲月不留情如此刻骨銘心。然後他想起在崑崙山上身爲雜役的四十年,以及即便如今他姜子牙仍是身強體壯,卻絕對不會再有一個四十年讓他如此揮霍。
所以對於有有些事,該做的時候就要不遺餘力的去做。
堅定了自己想法的姜子牙看向姬昌,道:“那陛下是現在就啓程回去西岐?”
姜子牙和姬昌說話的時間並不長,但架不住軍營當中的人辦事效率足夠快,所以姜子牙問完這話,便正好有人向他們報告東西已經準備好,隨時都可以出發。
離開軍營回去西岐宜早不宜遲,而姜子牙看人的眼光有目共睹,他留下來率領大軍攻向朝歌的人必定不會放他失望,就是姬昌能夠想到的囑託也不過是讓姜子牙留下的人注意己身安全,不要讓敵人來一個擒賊先擒王,或者是突然心血來潮的搞失蹤讓大周軍隊羣龍無首而已。
姜子牙聽着姬昌一本正經的囑託,心中哭笑不得,他道:“陛下您只管放心修養身心,其它的事情微臣已經做好了萬全的安排。”
就姬昌來看,其他人若是說做好了萬全的安排,即便他真心沒有誇大的成分在裡面,卻也不能贏得姬昌百分百的信任。但說着這句話的人是姜子牙,是他大張旗鼓請回西岐並且報以厚望的人,於是姬昌聞言當然會閉了嘴,然後在姜子牙的陪伴之下出了軍營,上了車駕。
姬昌在車駕之上站起身來面朝一干將士,振聲道:“不能與衆位將士一路前行孤王深感自責,只盼衆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不日便能凱旋!屆時姬昌將在西岐備下好酒好菜,與衆位將士痛飲一場不醉不歸!”
姬昌這話要說是在鼓動士氣,卻還差了點必備的物質與官職獎勵,但他說的這話,卻的確達到了許人高官厚祿還不一定能夠達到的作用。只見以南宮進爲首的一干武將聽聞這話眼睛一亮,再揚手便是呼聲震天、精神氣十足:“不醉不歸,不醉不歸!”
姬昌爲人親厚,很少在手下人面前端架子,但他和手下人把酒言歡的次數不少,說出不醉不歸這種出自他之口便稍嫌豪邁的話倒是第一次,也無怪南宮進等人如此興奮,這就像是青燈下枯守十年的信徒突然得了神明的垂簾,這一瞬間只剩狂喜。
有了南宮進等人開頭,他們手下的士兵當然也會隨聲附和,即便一開始的興奮不知真假,嘶吼過一遍又一遍之後就是假的也能成真,畢竟熱血最是感染人心,何況是千萬人嘶吼。
“不醉不歸,不醉不歸……不醉不歸!”
姬昌聽他們聲震霄漢面上露出笑來,明明是所有人看慣了的臉卻的確多出一層真來,像是他們看了那麼多年、忠誠了那麼多年的都不是真的姬昌。
但難得真情流露一把的姬昌並沒有再說什麼,他向姜子牙點了點頭然後坐了回去,以漫天嘶吼爲背景吩咐手下人啓程,帶着姜子牙以及一干隨行者直奔西岐而去。
這邊姬昌與姜子牙的計劃進展得一路無阻,那邊黃飛虎卻是舉步維艱,遠沒有一開始的順利。
黃飛虎以爲自己帶着朝歌城外的軍隊叛逃朝歌的時候會遇上莫大的阻力,卻不想在朝歌城外叫陣等來的卻只是一個多數人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蝦兵蟹將,連下了城樓領兵出城與自己戰上一場的勇氣都沒有。
也就在看着城樓上連自己的目光都不敢對上的那個慫包蛋的時候,黃飛虎才終於死了效忠成湯的那個心。
但只是這樣的話黃飛虎也只是給自己找了一個反的理由而已,而真正讓他對紂王徹底失望、對紂王掌管之下的成湯失望的原因,卻是紂王在得知自己帶着朝歌城外的軍隊要反出朝歌的時候,他卻在王宮之中守着被黃妃打了臉的蘇妲己,連派出來的人都是這種一眼便能看出是軍中蛀蟲的人。
明明奸臣當道,妖妃在側,他紂王卻是寵信無邊。有着這樣一個君王的朝堂,他黃飛虎又何必拿命來守?
但黃飛虎不知道的是唯獨這一次他是真的冤枉了紂王,畢竟這一次下令的人是申公豹,而上了城樓來面對他的人之所以這麼窩囊,則是因爲奉御官忠實地執行了申公豹的命令:隨便叫個人去應兩聲。
而黃飛虎也如申公豹所說,的確沒有攻進王宮。
這其中固然有黃飛虎的對王權殘留的一點兒敬畏,更多的卻是因爲以朝歌城外的軍隊人數就算真的能夠攻下朝歌,卻也必定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局面,到時候想要得到這天下的各方勢力扯起討伐成湯反賊的大旗,他便成了衆矢之的。
不說到底誰能笑到最後,黃飛虎能夠確定的是他絕對不會有一個好下場。而當黃飛虎四面楚歌的那個時候,就算他向姬昌求救,也不能百分之百的確定姬昌會對着身處危難的他施予援手,畢竟等着各方勢力與他不死不休的拼上一場,最後坐守漁翁之利明顯於他更爲有利。
姬昌當然是掛着仁義的名,但這仁義更多的卻是給天下百姓看。
百姓爲數衆多,但他們能夠看到的卻從來只是表皮,那些個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每一次舉動後面的深意,不說百姓不會去深想,就算他們真的去深想,也不會想出個所以然來。
所以姬昌的仁義只要在某些方面於百姓有利就行,而不論他在戰場之上動了什麼樣的心眼、耍了什麼樣的計謀、坑了誰的性命,只要他姬昌仍舊扯着大義的旗幟,做了簡單易見的、於百姓有利的事情,他們都不會去關心更深層次的東西。
所以黃飛虎當然有理由相信若是他就這麼攻打了朝歌然後成爲衆矢之的,即便他攜着成湯都城向姬昌投誠,姬昌也不會施予援手,就算他姬昌因爲要給天下人看他的仁義,會裝模作樣地派遣兵力前來,也會讓帶兵的人不用那麼用盡全力。
不過這些東西當然不會是黃飛虎自己想通的,要是他真有這個細想這些彎彎繞繞的腦子,當初也就不用周紀繞那麼大一個圈子來勸他叛逃朝歌了。
要是依着黃飛虎的想法,便是他帶着誠意去投靠姬昌,不論他身處多深的戰場姬昌都會帶着千軍萬馬衝殺進來保他安危,乃至於他手下士卒的性命。畢竟他黃飛虎就是這樣一個人,而設身處地這個詞在這這種不合時宜的時候,他從來都用的順暢。
不能否認周紀之所以跟着黃飛虎就是看中了他的這一點,但這一點在很多時候都讓他哭笑不得,所以周紀不得不將自己的頭腦運用到極致,省得自己跟着的這人什麼時候就被坑得沒了命。
但一個人的智慧終究是有限,總有些事情是周紀也想不到的,好比爲什麼他們離開朝歌的時候即便是身處紂王眼皮子底下卻是萬分順利,反而越是遠離朝歌越是舉步維艱?
而總喜歡身先士卒的黃飛虎在這舉步維艱當中,從朝歌一路衝殺到潼關,當然不可能還是毫髮無損。而屋漏偏逢連夜雨,說的大概就是黃飛虎現在面臨的這種狀況。
身處新殿的紂王頭也沒擡,開口像是在和這座空殿說話,他問:“黃飛虎現在到哪裡了?”
“潼關。”本應該空無一人的新殿偏偏就有人應了紂王的話,順着聲音看去,是申公豹坐在九尾還在時最喜歡坐的懸廊上。他回頭看向聚精會神地看着手中圖卷的紂王,只覺得光線過於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
申公豹
擡手一個響指,新殿內所有的燭火瞬間點燃,火光壓過將盡的夕陽餘輝。申公豹這纔看清了紂王的表情,卻是沒有表情。申公豹道,“你要是想早點完事,直接下令讓下面的人一路放行明顯會更快。”
紂王點了點桌案上的圖卷,看也沒看申公豹,道:“那樣做太明顯了,而且這一次不是我不放行。”
申公豹當然知道事情的原委,他問這話也只是想讓紂王說一說話而已,畢竟不論是誰面對今時今日這個不是必要就不開口的紂王,都會心生鬱悶,何況他申公豹從來都是一個喜歡湊熱鬧以及看熱鬧的人。
但紂王明顯沒有多說一句話的慾望,於是申公豹又開了口,他歪了歪頭嬉笑着問:“你覺得那隻狐狸現在在做什麼?”
要說能夠觸動紂王的,自申公豹出現在他面前的那一刻開始便只有九尾而已。果不其然聽聞申公豹這話的紂王頓住了自己的動作,他轉眼向申公豹,明明逆着燭火卻仍讓人看見了其中的火光。
紂王當然知道申公豹問這一句話是他的惡劣性子使然,而他的下一句話也絕對不是自己願意聽的。但事關九尾,就是他明知申公豹在前面埋了一個天大的坑,他也會義無反顧地跳下去。他道:“你知道?”
申公豹笑道:“我當然知道。”
這話說得太滿,但他申公豹的確有說這話的本錢,至少他從來都是待在朝歌,卻總能在紂王問任何一個人的去向的時候準確地說出他們身處何處……好比當日的姬昌,也好比今日的黃飛虎。
紂王看了申公豹一眼,卻沒有如他所望說出哪怕一個字。申公豹難得的覺得有些挫敗,但他很快又高興起來,嘻皮笑臉也帶起一股子得意來,他道:“現在這個時辰也只有你會孤身一人處在空殿當中和枯燥無味的各路情報打交道,而那隻狐狸卻從來不會在該吃飯的時候做些其它的事,更何況還有一個聞仲對她無微不至。”
這話說得有些彎彎繞繞,但紂王當然不會聽不懂申公豹說這話的用意,不外乎是在挪揄自己爲了將這天下和着自己的真心捧到九尾面前而孤身一人忙得腳不沾地,甚至是吃飯的時間都還爲此在處理通過種種途徑傳遞道自己手上的消息,而他心心念唸的九尾卻在千里之外和另一個男人相對而坐,即便軍營當中的飯菜必然不必王宮中的精緻,卻是有人相隨相伴的溫馨。
這樣一比的話,他紂王混得還真是相當悽慘。
知道自己的這一句話絕對能夠刺激到這個一心撲在“重掌天下”這一件事上面的紂王的申公豹一直在觀察紂王面上的表情,他見他在自己說完這句話之後稍嫌冷硬的面色又高興了幾分。
人一高興說出來的話便難免會脫離自己原來的想法,即便申公豹在此之前不曾做過這樣的事,但面對不比他人有趣的紂王這麼久,他會因爲打亂了紂王的心神而有些得意忘形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
得意忘形的申公豹看着紂王轉過頭去就要繼續處理事情,倚着背後的雕花欄杆笑得沒個正形,他露出兩顆虎牙,道:“我不得不承認你很聰明,甚至是迄今爲止我遇見過的最聰明的人類,但有些時候我看着這樣的你,又覺得你是蠢到了骨子裡。”
從來沒有人將“蠢”這個字和紂王聯繫在一起,就是紂王聽他們在私底下對於自己的頭腦的評價,最低的也不過是中庸以及昏庸而已。
但申公豹雖然笑得沒個正形,他晶亮的眼卻又告訴紂王這句話的確是出於真心實意……雖然紂王從來沒有在申公豹身上看出來過這種東西,但唯獨他對自己的貶低是當得起這四個字。
於是紂王不自覺地去想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事纔會讓申公豹說出這樣的話,但要是他真的能夠想得出來,現在的天下也不會是這番模樣。紂王想不出答案,皺了刀般的眉,道:“把話說清楚。”
申公豹聞言搖頭,道:“說出來可就是侮辱了陛下您,微臣可還想留着這顆腦袋去見姜子牙,聽從陛下的命令與他來一場相殺。”
要是其他朝臣當然不會說這話,因爲他們根本就不會當着紂王的面說他蠢。
但他申公豹偏偏就說了,而且面對紂王的追問還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拒絕回答,完全沒去在意若是他真的怕紂王要他這顆腦袋,他回答過紂王的問題之後的這一長串對話便根本不會存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