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真是好笑!
如果,帝王是如此良善之人,勞苦功高、保皇朝數十年安寧太平的他,柳青崖,又怎麼會落得如此下場?!
柳蕭蕭嘆息,雖然明白,柳青崖想必也是懂得這些道理的。可……
愚忠阿愚忠!
對於柳青崖而言,回來的真正目的,不僅僅是因爲那個虛無縹緲的承諾,不僅僅是出於對相信他的人的報答和拯救,更是……
源於一份忠誠。
柳青崖或許到現在都不敢相信,他效忠了半輩子的皇帝,竟然是將他一家推入萬丈深淵、殘酷地獄的罪魁禍首!是毀滅、踐踏了他一世清名的始作俑者。
所以,他回去了。他想用自己的生命,去證明這個皇帝許下的承諾的真假。想用自己的性命,是試驗證明自己心中所想。
可是,午門斬首的旨意,證明他失敗了。
他的失敗,在柳蕭蕭看來,一點也不意外。甚至是,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軒轅昊既然要弄死他,不惜費了這麼多的功夫,又怎麼可能在臨門一腳時住手?
刺給的資料裡,沒有寫柳青崖的反應。但他的反應,十分容易猜測,不外乎就是失望到絕望,憤怒到不敢置信而已。
柳青崖在皇帝下了旨意後,什麼都沒說。
這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就這麼沉默的看着他的王、他所效忠的人,然後任由士兵將他狼狽拖走,將他打入以前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進去“做客”的天牢。
軒轅昊並沒有下什麼滅九族,抄殺滿門之類的命令,旨意表面上顯露的意思是“一人做事一人當”。可事實上呢?
柳家雖然是貴族,可在真正的貴族眼裡,他們就是爆發戶。沒有家底,如同一匹黑馬,殺入只有白馬才能出現的圈子裡。縱使這麼多年來,這些白馬承認了這匹黑馬的地位,也在畏懼和討好這匹白馬。可有幾個人,不等着看他們的笑話呢?
柳青崖只有一女,一個白癡女兒。這對女兒是賠錢貨,男兒的後代才能傳宗接代的時代裡,等於斷子絕孫了。如今,還未等到自然的斷子絕孫,就人爲造成了這個結果。
柳蕭蕭被囚禁,生死不明,誰也打不聽不到她的消息。柳青崖被午門斬首,血濺四方。柳青崖的弟弟柳白鹿又是個不折不扣的廢物加寄生蟲,沒有了哥哥支持,除非賣女兒賣老婆,他絕對活不了多久。
就此,柳家,隕落。
一夕之間,萬人之上,數人之下的大將軍,就這麼死了。
沒有六月飛雪,沒有血染三尺白綾,沒有喊冤叫屈……什麼都沒有。柳青崖,就在京城幾乎所有人的目光注視下,一臉麻木的丟了想了無數計策來換得和平、思考無數方法救了無數性命的腦袋。
或許,柳青崖真的是該死。
太過忠誠的臣子,就和姦臣一樣,是短命相。前者,皇帝看不順眼。後者,其他勢力和百姓看不順眼。不管是哪一種不順眼,都會掉了性命。
譬如紀曉嵐和和珅。
許多人都說,和珅與紀曉嵐鬥智鬥謀,在無硝煙的戰場大戰了無數個回合。屢屢都是和珅落敗。但實際上呢?紀曉嵐數度惹得皇帝不滿,若不是和珅求情,紀曉嵐還不知道會落得個什麼悲慘下場。而和珅,深得乾隆皇帝喜歡,總是乾隆帝知道他貪婪受賄,賣官賣爵,但又如何呢?只要不影響大局,這些對乾隆帝而言,說不定只是無關痛癢的事情。即便被查出來,丟幾個替罪羊出去就可以了。
因此,嘉慶帝新皇上任三把火,燒的第一把火就是燒掉和珅。
言歸正傳。
柳蕭蕭看着白紙上寫着的“柳青崖死於斬刑”這六個字時,不禁惡意的想:若是柳青崖知道,軒轅昊在十年前就安插奸細在他身邊,爲的就是蒐集所謂的叛國證據。若是柳青崖知道,他的老婆的死,女兒的癡呆,都是他所效忠的皇帝乾的好事的話,會不會死不瞑目,變成厲鬼去找軒轅昊索命?
不,不會的。
因爲,柳青崖太蠢了!
他的心裡是典型的愚忠之人的理念,就如那誰誰很理所當然並且被後人普及、洗腦似的說法: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真是……他媽的,太搞笑了!
柳蕭蕭將手中紙張一撒,白色的紙就如紙錢般,飄灑空中,緩緩的飄落在斑駁污黑的地面。如同白花,將這陰森的牢房,點綴上一分詭譎的悽美。
柳蕭蕭躺在石牀上,呆呆的望着窗外狹小的天空。微微勾起的脣角,笑容殘酷而陰狠。緊緊攥着的手,指甲在手掌上烙下四個半月。鮮血順着半月蔓延,慢慢的將這四輪月牙,染成血月……
柳蕭蕭不明白,這是什麼感覺。
痛?殤?憤懣?悲憤?
不,都不是。
是麻木,是嗜殺的衝動和渴望。
柳青崖死了。
雲雅,也死了。
軒轅清宇……也死了。在她的心裡,徹底的死去了。
不管軒轅清宇有什麼理由,有什麼苦衷,她……
不恨,不難過,所以,沒有什麼原諒與否的問題存在。從此以後,軒轅清宇與她柳蕭蕭,是徹底的天涯路人!在柳青崖和雲雅死後,他們是連仇敵都算不上的、永遠的路人!
哈哈哈哈……
女人一直追求永遠,如今她得到了“永遠”,卻沒想到竟然是這一種!真是可笑,真是滑稽阿!
柳蕭蕭阿柳蕭蕭,你竟然到現在還想着那個背棄了承諾,辜負了你第一次信任的男人!你還真是……賤阿!
是因爲,真的……喜歡上了嗎?甚至是,愛……
換下一身黑衣的刺,陰柔嬌弱的模樣,在這樣的地方,格格不入,甚至格外的詭異。
他看着柳蕭蕭一身破破爛爛的囚服,傷口已然結痂,但血跡乾涸,凝在傷口,如同結晶一般,美得驚悚。
他不懂,不懂柳蕭蕭爲什麼任由那些蟲子打她?
他不是沒見過柳蕭蕭的實力,雖說遠遠不及他,但那些人在她面前依然如同螻蟻,一根指頭就可以碾碎。但,爲什麼……
刺雖然冷酷無情,但心性卻十分單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十分純潔的人。比十一公主軒轅淺月還要純潔。雖說,這麼形容十分可笑荒唐。
刺的確單純純潔,他也很直接坦率。之前他一直用那雙灰色的眼說話,但這時柳蕭蕭沒看他,他只好用語言傳達自己的疑問。
柳蕭蕭聞言後,一怔,隨即淡淡笑了。
良久後,她道:“我只是……想要記起‘痛’和‘折磨’的感覺。”她的聲音,悠遠而飄渺,彷彿從天外傳來。輕輕的,如若浮塵。幽幽的,猶如幽靈鬼魅……
這輕淡幽遠的聲音,好似有着歲月沉澱纔有的滄桑。有着經歷生死別離、看盡殺戮縱橫纔有的明悟和無奈。
刺輕輕撫摸上自己的胸口,灰色的眼裡,閃過一絲疑惑。
爲什麼?心,好奇怪。
似乎加快了速度,又似乎被她的聲音催眠而停止了跳動……
“刺,走吧。”柳蕭蕭翻坐起身,看了眼愣愣的刺,徐步走出牢房。
陰森詭異的“煉獄”裡,依然充斥着咆哮死後。空氣中隱隱瀰漫着的血腥味,讓柳蕭蕭的血液開始沸騰。門口不遠處行刑的地方,那兩個獄卒的頭身仍然分離。他們死不瞑目,他們沒人收屍……
不知道,柳青崖是否有人收屍安葬呢?
不知道,尊敬威武的皇帝陛下,是否會好心的給他一卷破席,給他一塊葬身地呢?
哎……
幽幽的嘆息,在這盡是瘋子的殘酷地獄裡傳響。其中包含着的是什麼,誰也說不清楚。或者說,誰也沒聽到。
絕望而瘋狂的咆哮,依在。然後,還會繼續下去。知道他們都死去。
柳蕭蕭走到煉獄門口時,不禁回首看了看。心想:他們是真的瘋了嗎?
或許吧。
也或許,“瘋了”,是他們的保護色。他們不願意死去,只能瘋掉。——只有這樣,才能活下去。哪怕,只是暫時。
救他們嗎?
柳蕭蕭從未有過這個念頭。
她不是救世主,哪怕她有這個能力,她也不想當救世主。
她也不想救,她是殺手。殺手是奪人性命,而非救人的存在。
她也不能救,不是怕麻煩,而是不想揹負這個責任而已。——只要救了他們,就必定得揹負起讓他們活下去的責任。或許有人說沒這個必要,救了他們就好。
但是,柳蕭蕭從不是做事做一半的人。而這種救人法,對他們而言,就是做半路好人。與其讓他們出去,面對世人的各種怪異眼神,爲他們的親人朋友帶去災難,還不如就任由他們在這裡自生自滅。
這,或許也算是一種慈悲吧?
想到此,柳蕭蕭愣了下。
慈悲……
呵……
真是可笑的慈悲阿!
***
八月二十五日,處暑時分。
驕陽當空,普照大地。炎熱燥悶的天氣,逼出了更多的汗水。走在街頭巷裡,彷彿能看到被空氣中扭曲的熱氣,如同扭曲的痛苦悲傷,隨時隨地都在狂肆,叫囂着要將所有都給灼傷燒焦。
走在方石大道,如果鞋底薄了些,定然會感受到地面傳來的炙熱溫度,讓人難耐的跳腳。
沒有綠蔭,除了屋舍裡,連個納涼的地方都沒有。寸土寸金的京城,更是沒有多餘地方用來種植樹木。況且,這個時代,也沒有街邊綠化這種概念。
柳蕭蕭換上一身青色男裝,斬斷青絲萬千,只留下齊耳短髮。此時的她,少了一分嬌美,多了一分瀟灑不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