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自己世界裡抽離出來的時候,外面太陽早已下山。
她竟然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面無表情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站起身來,出門買吃食,在一家小酒館點菜,一葷兩素一碗麪,填飽了一整天沒有進食而空空如也的胃。
本以爲吃飽了就有力氣,但雙手一握,還是覺得掌心冰涼。
“小二,來一壺酒——”秦長安招招手,眉眼之間有着勝過男子的一抹瀟灑清絕。“要你們店裡最好的酒。”
在北漠,她並非平步青雲,樹立所謂一代女醫的傳奇,也曾經面對很多人的質疑和反對聲。她向來拿得起,放得下,不奢望任何人的理解,有人能陪着走一段路,有人中途要分道揚鑣,何必強求?
反正她原本就這麼打算的,從南疆回來,解除這該死的情蠱,他們就可以……好聚好散。
至於陸家被扣上罪名的真正原因,有龍厲相助當然最好,但如果沒有,她也不是無計可施。
一旦撕破臉,龍厲是絕不會再助一臂之力,以他睚眥必報的性子,不給她添亂或是百般阻擾就謝天謝地了。
有一搭沒一搭地想着,轉眼間已經幾杯酒下肚,胃裡燒的厲害,卻也給冰冷麻木的身體帶來了火辣的溫度。
擡眸看向臨街的窗外,不知何時淅淅瀝瀝飄起毛毛雨。
“老天爺啊,三個月沒下雨,這回總算開眼啦!”
“可不嗎?這個夏天可是熱的要人命了,雨再大點,最好連下三天三夜啊!”
小酒館裡幾個喝酒的男人神情激動,在大漠邊疆,往往一年也下不來幾場雨,每一張泛紅的醺然面孔上,全是清一色的興奮。
他們在大聲交談着什麼,全然沒有影響到她,她久久沉陷在自己的情緒裡,眸子染上靜默的孤寂,眉眼間藏了許多心事,沒了往日的明潤活潑。
……
龍厲坐在屋內的的椅子上,馬超和李闖在門口站的筆直,猶如兩尊門神,時間一點一滴逝去,他們還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這處大院,是他們暗衛換班下來有個歇腳的地方,外面看着不起眼,裡面更是陳舊,完全供不起這菩薩啊。
但兩人哪怕心中疑惑,也不敢輕易開口,只怕惹怒了主子。
畢竟,龍厲此刻的俊容上,烏雲罩頂,死氣沉沉,陰森的宛若惡鬼修羅。
更可怕的是一個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的男人,這麼動也不動地一坐就是大半日,眼看着外頭天色漸漸沉下,年紀較長的馬超終於忍不住了,低聲提醒。
“爺,您今夜要在屬下這裡下榻?需要屬下去跟郡主說一聲嗎?”
聞言,龍厲攸地抿緊雙脣,臉色更陰沉了。
李闖則試探地問了句。“爺,不如屬下準備晚膳吧,時辰不早了。”
他置若罔聞,冷冷地瞪向窗外,這兩處院子隔得不遠,只有一條街,如果她追來,用不了喝一杯茶的功夫。
馬超無聲地退出門外,趁着漸黑的天色,一躍而上屋檐,身影利落移動,很快到了秦長安的院子。
只是,屋子內卻沒有光。
龍厲擡了擡眼睫,馬超這一來一回是去做什麼,他不是不清楚,不冷不熱地問道。
“人呢。”
馬超低下頭:“郡主在館子……吃晚飯。”
一陣死寂,充斥在整個屋子裡。
龍厲嘴角微抽,笑意愈發猙獰。“好一個秦長安!”
他甚至無法影響她吃飯睡覺?!如今想到這一年多兩人經歷的那麼多事,更好似是一場夢,就只有他還在夢裡,她早就醒了!
他是自負的,認定不會輸的這麼慘烈。秦長安有陰霾,他遞給她鞭子,讓她親自下手;她有心結,他可以承諾爲陸家平反……
她永遠都不會知道,當年她在自己面前墜江的那一幕,改變了什麼。
人生很短,永遠不會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那些在眼前的人,會不會一眨眼就徹底消失在自己眼前?
那是在她消失後,他纔有的體悟。
彷彿冥冥之中,早有註定,他派人不斷地尋找,五湖四海,甚至到了鄰國打聽消息,他一得到消息就親自來北漠,只因爲,他認定這是上蒼給他從未放棄的獎勵!
這回,他再度得到了一次機會。雖然他沒了可以讓她惟命是從的懸殊身份,但他有把握讓她愛上他。
唯獨錯估了一件事,那就是溫如意這個死了三年的男人,他頑固地霸佔着秦長安的心,興許溫如意對她是好,但自己難道就不寵愛她嗎?爲何她可以這麼心無旁騖的懷念一個生死相隔的人,無視另一個就在眼前身邊的人?!
心中一痛,龍厲輕拍扶手,猛地站起身來,眼神透着冷峻疏離,打開門走了出去。
“爺,下雨了。”李闖眼疾手快地爲他撐傘。
他接了過來,看也不看李闖。“不用跟來。”
雖然滿心困惑,但常年的訓練讓他們毫無條件地遵從主人的命令,李闖應道。“是,爺路上小心,地面溼滑。”
雨,還在下。
秦長安從腰際掏出一個碎銀子,放在杯盤狼藉的桌上,胃袋裡很撐很滿,她眯了眯眼,走向門旁。
“小二,這場雨你看還要下多久?”
“姑娘,別看這雨勢不大,但一般秋雨綿綿,好不容易下一場,往往要下個大半夜呢。”小二嘿嘿一笑:“姑娘剛纔給的銀子多了,這把傘給姑娘吧。”
她彎了彎脣,撐起半舊不新的傘,走入雨簾之中。
推開沒上鎖的門,她剛踏入一步,就留意到院子裡站着一人,但因爲裡裡外外都沒掌燈,那人又是穿着深色衣裳,幾乎跟黑夜融爲一體。
要不是她生來眼力高人一等,她差點以爲撞見鬼了。
她敏銳地察覺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不善陰森的氣息,明哲保身,沒有再往前一步。
他手中的傘早已不知丟在何處,就這麼徒步走回來,全身上下都被雨淋得溼透,雨澆溼了他的身,卻無法熄滅此刻盤踞在他胸口灼痛他的滾滾怒焰。
他還是不願承認他的失敗!他的自尊從未受過這麼沉重的打擊,還是因爲一個女人!
斜飛的雨絲打溼了她的眼睫,他們望進彼此的眸底,他用視線鎖住她,而她也同時鎖住了他。
無聲的情感在他們的視線之間交流,彷彿就這樣望進對方無論多久都不會厭倦,她不知是否因爲喝酒的關係,她腦子裡沉甸甸的,不知該想些什麼,更不知該做些什麼。
雨絲從天際灑落,一男一女對峙着,他們卻沒有移動進屋躲雨的打算。
她的心裡有一種被打動的感覺,那是一種彷彿遇到了對手,卻又像是得到知己的新奇感覺……她更無法形容看到龍厲淋得一身溼回來,看到他臉上的表情比外頭的暴風雨還要陰沉晦暗,自己卻同樣很不好受。
“阿遙,你回來啦。”她擠出一抹笑容。
在回來的路上,龍厲不是沒想過她會說的第一句話會是什麼,也許是不低頭的毅然決然,也許是無動於衷,但卻不是這麼簡簡單單平平淡淡的一句話。
好像是一個尋常的妻子在家裡等候遲遲未歸的丈夫,那裡面藏着太多太多用言語無法說明的情緒,一瞬間就刺痛了他的心。
“秦長安,我因爲明遙這個身份,做盡了此生最卑微低賤的事,我打算收回之前所說的話。”他下顎繃緊,喉結上下滑動,面色依舊陰冷無情。“從今日起,我不再是那個明遙,不是你可以用來躲避的盾牌,你我都必須認識到這一點。”
這一席話,讓她啞口無言,那些苦澀火辣的酒水明明都已經灌入胃裡,此刻卻翻江倒海,將喉嚨灼燒的異常疼痛。
不舒服,不再是從心裡漫出來的,整個身體的每一處角落,全都不對勁。
龍厲沒有秦長安那麼驚人的眼力,無法看清她此刻刷白的小臉,更無法看清那雙眼睛有一抹拼命壓抑的動搖。
“好,我不會再喊你阿遙。”她頓了頓,嘴角的弧度拉的更高。“靖王爺。”
他陰鬱地盯着她,哪怕看不清她的表情,也能想象出她一臉的倔強和嘲弄。
撐着傘,走向他,直接面對那張臉,龍厲的視線中夾雜了許多她辨不清的複雜情緒,而其中一種最強烈赤裸裸將她望穿的詭異情緒,好似隱隱還有期待。
她的嗓音很快恢復了理性的清冷。“靖王爺若是不嫌棄的話,不用站在門口,到裡頭避避雨,換件衣裳。”
龍厲橫了她一眼,眼底迸射出怒火,她就知道跟他對着幹!即便鬧的不歡而散,她還在火上澆油!不遺餘力地讓他難堪!
但他還是跟隨着她走到屋內,秦長安拎着一包用牛皮紙包着的外食,手裡還有一個小酒罈子,滿載而歸的愜意模樣更令他看的不爽!
他索性別開眼,臉上結了一寸寸的冰霜,眼不見爲淨。
他走了,遂了她的心願,她一個人悠然自得的下館子,不但如此,吃不了兜着走,是嗎?!
無聲陷入了窘境,她自顧自打開紙包,裡頭是她未曾吃完的大盤雞和紅燒羊肉,大漠的菜看似粗糙簡單,但量多又入味,很快滿屋子都飄滿了肉香味。
一陣輕微的聲響,打破了此刻的僵局,秦長安狐疑地想,這聽着怎麼像是腹內傳出的叫喚啊,誰還餓着肚子嗎?
她吃的撐的難受,自然不能是她,她緩緩將眸子對準旁邊的男人,他一直都端着養尊處優的架子,會是他?!
龍厲被她那種探究的眼神看的面色難看,正愁一肚子火沒地方撒呢,語氣更加尖酸。
“都過亥時了,不是隻有你餓,我也是人。”好笑嗎?還不是因爲她,害的他胃口全無?!
他的話是衝到了極點,但黑髮旁那雙細白的耳朵,卻紅的要滴出血一般。秦長安不免想,他至於氣成這樣嗎?她生氣歸生氣,卻不會跟孩子一樣連飯都不吃,這都多久了?他們吃完早飯出了門,如今已經是夜深人靜的深夜,兩頓不吃,是想懲罰誰?還不是懲罰自己?
這麼想,她卻是脫口而出。“你也是人啊?”
“秦長安!”他一拍桌子,勃然大怒。
“這些菜涼着也好吃,我很有眼力,全都帶回來了。”
“你有眼力?”龍厲沉寂了半響,微微蹙眉。“我看你一點也沒有。”
“我的確沒想到你至今都沒吃,你身邊那麼多護衛,怎麼還能餓着自己的主子?”她的嗓音很輕,這麼晚了,爭執只會徒費力氣。
龍厲眼神冷淡地瞥了她一眼,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他認定感情也是要趁勝追擊,趁熱打鐵的,一旦誰低頭示弱了第一次,往後就會經常處於下風。
只要他一句令下,當然能有滿桌的山珍海味,但那有什麼意思?什麼時候他習慣了她在身邊的陪伴,只是缺席一天都不成?只要跟她同席而坐,即便是看不上眼的粗茶淡飯都能夠容忍?!
她倒了一杯涼茶,放在桌上,他眼睫低垂,兩人眼神沒有交集,淡定地端着茶水抿了一口,不冷不熱地說道。
“你泡的茶,熱着的時候就難喝,冷了更是難以下嚥!”
話音未落,又是一陣清晰的鬧肚聲打破了龍厲維持起來的優雅形象,她忍不住笑了出來。“吃點吧。”
他把空茶碗推向她,言下之意是要她倒茶,她又擡起手,剛端起茶壺,卻被他窺見過長的衣袖露出一截手腕上的白色紗布。
“這是什麼?”他眼睛很尖,試圖捉住她的手,卻被她下意識地避開,他一咬牙,陰着臉:“不許躲!”
她全身僵硬,抵抗的情緒再度燃起,好似被釘在地上,動彈不得。
“你受傷了?什麼時候?爲什麼受的傷?”他依舊握着她的手腕,一連數個疑惑,他質問道,愈發咄咄逼人。
秦長安淡淡一笑,“只是皮肉傷。”
他不是好騙的主,殷紅色的脣邊溢出沒有溫度的笑。“皮肉傷嗎?給我看看。”
她用左手覆住他試圖解開紗布的手,面色深沉幾許,久久靜默不語。
他怒不可及,暴跳如雷:“誰讓你用你的血?”自作主張的女人!
她輕聲說。“你也說了,這是我的血液,我想怎麼用都可以,你沒有權利干涉。”
龍厲額頭青筋微凸,深邃的眸子透着一股子嗜血般的兇狠:“你已經不需要這麼做了!我也不再需要你這麼做了!”
“我們不能無限度地浪費時間,大漠的藥材非常不足,就算用藥也見效很慢,這是最快最有效的法子。”
“幾天了?”他的嗓音毫無起伏的冰冷入骨。
她再度抿着脣,不說話。
怪不得他覺得前幾天的藥湯味道有些怪,她語氣平淡地說換了一個藥方,他居然信了!
割在手腕,這麼大的傷口,很顯然他每天需要的血液不少。
明明厭惡當藥人,爲什麼又一聲不響地給他獻血!
“這就是你的毫無所圖?果然,你跟溫如意纔是一路人,一對傻子!蠢貨!蠢的無可救藥!”他甩開她的手,好似被火舌燙着一般,他打開門,衝入雨簾之中。
秦長安波瀾不驚地目視着他的離開,直到再也看不見那張令她難受又狂怒的臉孔,她才垂眸望向手腕上的傷。
被他這麼用力一握,刀割的傷口有些疼,這事本來是打算瞞到最後的,初衷是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龍厲這些天也勤於練習走路,沒幾天就能成功了,誰知道功虧一簣?!再者,那個瘟神怎麼會有這麼大的激烈反應?!
一回眸,有人踩着凌亂的步伐,再度來到她的身後。他緊握着拳頭,握的那麼緊,掌心都痛了。
下一刻,他握住她的手,動作異常輕柔,但眉眼的怒氣還未褪去,有着一種癲狂而不真實的感覺。
“如果你暫時還忘不了溫如意,本王可以等,但不能太久。”他咬牙,森眸一眯。“這是本王最後的底線。”
秦長安無力地在心中嘆了口氣,這人自命不凡,誰都不信,只相信自己的判斷,再做任何解釋都是多餘。
冷到極點的聲音僵硬的響起。“我餓了。”
她坐在他的旁邊,看着他無言地吃起涼透的菜餚,心中的震驚無法形容。
龍厲一筷子一筷子地吃着,臉色淡淡,看不出真實的喜怒,這輩子,他何嘗吃過冷菜冷飯?但旁邊有個女人坐着,就讓他心中平靜,即便吃一點粗糙的飯菜,也讓他甘之如飴,心甘情願。
一擡頭,卻看到秦長安託着腮,雙眸半合着,他不由地眼神一暖,扶着她的雙肩。“去睡吧。”
她仰着頭,眼神略帶一絲迷茫,眉頭緊蹙,好似在忍耐着什麼。
他細看下,才發覺她的臉色若雪,緊緊抿着泛白的脣,雙頰緩緩鼓起,好似一隻林間的松鼠。
她吃力地用盡力氣,推開他的手,只是無奈說不出半個字。
見她支支吾吾,眸子裡騰起一陣水光,龍厲冷硬的嘴角緩和下來,低聲道。“別鬧,有力氣明天再折騰。”
這傢伙怎麼回事?秦長安無法推開他雙手的糾纏,實在忍不住了,腳一軟,摟住他的腰際,吐了他一身。
那一瞬間,兩個人都像是被凌空點穴一般。
她原本就胃裡不舒服,又是空腹喝酒,不等龍厲開口,喉嚨一陣翻涌——
這下,不單是吐了他袍子一身,連靴子都難以倖免。
龍厲強忍住要殺人的衝動,眉頭緊的好似能夾死一羣蒼蠅,他冷着臉,卻沒有馬上整理自己的衣裳,反而是從一旁取來一塊乾淨的帕子,爲她擦嘴。
“爲了吐本王一塌糊塗,才故意吃那麼多的?這是報復?!”他涼涼開口,又言不由衷地倒了一杯茶水,給她漱口。
“爲什麼?”她幽幽地問,心中從未如此掙扎過。“爲什麼你能忍?”
“本王也不想忍!就該把你丟到雨裡去洗個乾淨!”他不耐地低斥,泄恨般撕扯着身上髒污的黑袍,繼而脫下靴子。
她抱着被子,身體的疲乏和虛軟越來越嚴重,等到眼前一黑,軟軟倒下,龍厲不快至極的斥責聲,卻讓她心中異常安穩。
等她醒來的時候,已經身在客棧的上房內,龍厲斜斜地依靠在一張榻上。披散在腦後的長髮略顯凌亂,卻又不損他的慵懶清貴,身上的袍子是乾淨的,但看上去有些發皺,不像是那個過度挑剔、吹毛求疵的男人會呈現出的一面。
她無心情愛,但如果非要找一個可以陪伴一生,攜手白首的人,龍厲不是個好選擇。
但就在昨晚,有那麼一瞬間,她是動搖的。
果然人在脆弱的時候,纔是最容易被攻下的嗎?
秦長安這麼想着,卻突然看到龍厲長睫顫動,下一刻就要睜開眼來,她馬上轉過身,閉上眼繼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