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的那人,我在宮外也曾聽說過,雖然不能親眼目睹,但同樣身爲醫者,她一直都讓我很崇拜。我想,她一定是個極爲聰慧,冰雪聰明的人物——”杜落霞垂眸一笑,她臉上的笑容有點傻氣,更顯得她性子淳樸,跟身上的華服美飾,反而有些突兀,無法融入。
春妃幾不可察地皺了下眉頭,早就知道杜落霞跟自己不是一路人,卻也沒想到杜落霞真是如此遲鈍,害的她都恨不得指着杜落霞,說她朽木不可雕也!明明長安郡主是她們最大的情敵,但杜落霞一說起那個人,反而雙眼冒光,一副敬佩的不行的模樣,真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她渾身上下哪裡有皇后的威儀和驕傲?她不得不懷疑,若是長安郡主有機會回到北漠,杜落霞還要放下身段,宛若一個好學的弟子般親自去探望膜拜呢!
“不過,人的天賦是不一樣的,我也是自小學醫,卻只能醫治一些小毛病。放眼望去,整個北漠,又能有幾個女子,可以成爲第二個秦長安呢?”她笑,笑的如此平和,又那麼從容。
或許她在她們眼裡,一無所有,但她卻有自知之明。
話說到這裡,春妃完全打聽不到任何東西,更覺得跟杜落霞的談話無趣乏味,便找了個理由,中途離去。
杜落霞並未多做挽留,她花了兩年時間,依舊無法跟后妃走到推心置腹的田地,她向來樂天,否則,也不會成爲老姑娘一個。
無人的時候,她依舊跟出嫁前一樣,喜歡安靜地擺弄一些藥草,但她還不能獨自制藥,只是更喜歡藥材的香氣。
時隔半月,她重新見到蕭元夏,總覺得他的眼神裡多了一點東西,他直接詢問,是否她跟春妃閒談的時候,說出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她搖頭否認。
蕭元夏拂袖而去,自打那天之後,他就更少跟自己交談見面。
杜落霞的話,讓他清醒又慚愧,是啊,別說杜落霞跟秦長安完全長相不同,她充其量只能說是清秀,閱歷和內涵就更別說了,除了她在替人看病的時候,那副專注的神態讓他想起了秦長安之外,他們之間當真再無任何交集。
而他,卻把她當成是一個替代品,嚴格來說,是一個不合格的替身。
而他,對杜落霞沒有什麼責任,更別提什麼感情,他根本就不喜愛她。
杜落霞說,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第二個秦長安。
一語驚醒夢中人。
這樣的他,的確比不上殺伐決斷卻又專情癡心的龍厲,秦長安的選擇的確沒錯……
自那日以後,蕭元夏一旦心情煩悶,就會一個人在寢宮內喝酒。
“雷公公,只是我煮的解酒茶,你給皇上端過去吧。”從思緒之中抽離出來,杜落霞笑了笑,語氣是一貫的平靜。
“娘娘,您不進去看看皇上?”
“不用了。”杜落霞很清楚自己在蕭元夏的心目中,並沒有什麼不可取代的位子,而她,又何必去給蕭元夏添堵呢?
半年後,春妃懷上了,整個後宮有人喜,有人憂。春妃雖然可能懷上了龍子,但她依舊不曾傲慢對人,杜落霞常常捫心自問,是否自己這個名不副實的皇后,理應給春妃讓出位子,畢竟,連她都覺得春妃會母憑子貴。
甚至,在春妃生下孩子之後,皇上會不會把她趕出皇宮?
春妃懷胎十月,肚子爭氣,的確生下了一個皇子,蕭元夏大喜,普天同慶。
然而,杜落霞卻依舊穩穩當當地坐着皇后的鳳椅,實屬北漠後宮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
她這個皇后,除了偶爾調解后妃之間的口舌之爭之外,再無其他閒雜事,加上蕭元夏也很少來她的身邊,她的拘束感一點一滴地消失了,漸漸的,想給自己找點樂子,免得餘生幾十年太無趣。
在自己的庭院裡,開闢了一塊藥圃,一兩年過去了,土地上長出了冬蟲、交藤、夜思,藥圃外圍還有棗樹、桃樹、桑樹,小池塘旁有艾草薄荷等,每當看到它們,她纔有一種如獲至寶的感覺。
深深吐納,杜落霞滿懷成就,她只是一個女大夫,或許這輩子都無法成爲女神醫,但她也不想,她一向知足,她能成爲一個大夫,也是全靠自個兒的努力。這世上高高在上的人那麼多,不缺她一個,或許蕭元夏娶了她,一開始只是爲了滿足自己心裡的遺憾,但最終還是發現她跟秦長安相比,不過是個扶不上牆的劉阿斗,如今後悔了吧,但她實在是無辜的,他暫且不想把她重新推出去讓她毫無顏面。
可惜她卻能怡然自得,在宮裡一待就是三年,或許,她不是真的那麼傻氣,只是若是要休妻,也是應該讓蕭元夏開口。
蕭元夏獨自靠坐在長廊的圓柱,天上是一輪圓月,今日是中秋,好幾個后妃都派太監來傳話,希望他到她們那裡一坐。
不過,他一個也沒答應,包括三個月前,剛剛爲自己生下兒子的春妃。
這兩年,他已經很少派人去打聽金雁王朝的消息,卻也知道秦長安給龍厲生下了一對龍鳳胎,如今一共有三個孩子。秦長安身爲皇后,越來越讓百姓信服,據說新商法也是她跟龍厲商量推行的新政,而不光如此,她還建立了醫學院,名叫百善堂,收了一百多名學醫的弟子,目的是爲了統一中原醫道,讓醫學更加精準,而不是五花八門,更是爲了百姓着想,不再讓鄉野之間的庸醫草菅人命。
知道的時候,醫學院已經開了兩年了,據說在金雁王朝,秦長安的威信很高,她也頗受子民愛戴。
傳聞中的她,開源節流,不愛奢華作風,出宮往往做勁裝打扮,一身瀟灑颯爽英姿,而她做事堅決,性子果斷,外剛內柔。至於這對不走尋常路的帝后,能讓一國之君這幾年從不提選妃一事,甚至連官員都不敢出聲,帝后的感情依舊恩愛,反而成就了一段佳話。久而久之,衆人全都認定帝王有情,帝后和睦,是王朝之福,反而更加看好他們。
醫學院是造福百姓的好事,其中出衆而貧困的學子,更能減免學費,甚至得到一筆獎勵的銀子,這樣一來,就算是家庭貧寒的普通百姓,只要肯學,也能獲得一技之長。秦長安的這個舉動,無形之中推動了中原醫術的進展,醫術進步,受益者頭一個就是百姓。
念念不忘的人,或許一直都只有他一個而已,蕭元夏低頭苦笑,坐上皇位,自然實現了他的抱負,成就了他的野心。
只是,他沒想過失去秦長安,會讓自己如此耿耿於懷,即便他身邊還有其他美麗的后妃,只要他想,每年都會有更多年輕的后妃進宮,陪伴他左右。
但是,他知道一個人的寂寞,是哪怕後宮佳麗三千,都無法沖淡的……而他這輩子,最愚蠢的一件事,就是一念之差,娶了杜落霞爲後,他們沒有感情,他也不能承擔更多責任……或許這世上還有其他的女大夫,但沒有一人可以讓他心動。
後來,他總算平靜下來,就算是帝王,人生也不可能沒有缺憾。他犯下的過錯,許多都來不及彌補,但他不能消沉一輩子。
許多后妃汲汲營營,知曉他完全不愛杜落霞,一個兩個在他耳邊,話裡有話想讓他扶持生下大皇子的春妃成爲皇后,但他考慮再三,還是不曾這麼做。
他已經很少寵幸杜落霞,但不妨礙他喜歡在她院子裡的那塊藥圃裡走走,看看她怡然自得地生活,種下了許多藥草藥花,不知爲何,他也少了很多煩憂,彷彿是無意間走入了一片淨土。
後宮的女人不少,或許男人貪風流,只是時間久了,反而覺得吵雜麻煩。興許,能跟真正心愛的女人在一起,才能讓人覺得幸福,否則,只是負擔。
杜落霞在後宮,是個特別的存在,但同樣的,他們做不成夫妻和情人,反而讓他輕鬆不少,會不會,他們至少還能當一對知己?就像最當初,他認識了秦長安那樣?
“皇上,你小心點,別踩了它們。”一個平和的女聲,從身後傳來。
他停下腳步,低頭一看,一片綠草,看上去不太稀奇,轉身問道。“這些是什麼?這麼寶貝。”
“這些是薄荷。”她俯下身,蕭元夏已經踩到了一些,她不太捨得,摘下那些薄荷,不疾不徐地說。“泡茶喝,很清爽。”
兩人之間,當真沒什麼話說,蕭元夏是個外行,繼續問下去,也不過是自討沒趣。他雙手負在背後,裝模作樣轉了一圈,不得不說,杜落霞這個老姑娘挺能自得其樂,完全不像其他后妃,一個勁地討好他,久而久之,誰都會膩了。
能跟一個女人心平氣和地說說話,談談天,對方對自己沒有任何目的,不要珠寶首飾,不要綾羅綢緞,不要更高的地位,這樣的相處,的確很久沒有了。
“大皇子出了痘,御醫說你也出了不少力,朕沒想到你會如此不遺餘力。”皇家的孩子,最怕的就是出痘,他這一代有個兄弟,長到三歲因爲痘子夭折了,因此,大皇子生病的時候,整個皇宮氣氛都很低迷,如臨大敵。
“這不算什麼,我雖然醫術一般,但是對於孩子出痘,手裡還是有些民間秘方的。”杜落霞說的謙卑謹慎。
“說吧,你要什麼賞賜?”他略頓了下,問的理所應當,至少他明白女人心,也知道哪些東西能讓她們笑靨如花。
“皇上,我什麼也不要。”她笑了笑,笑容稱不上多麼令人驚豔,確實樸實無華,淡然自若。
蕭元夏覺得碰了個軟釘子,但杜落霞或許的確是後宮的異類,她是民間的尋常女子,沒有那麼多光環,也沒有那麼多魅力,有的,只是她骨子裡透出來的認真和踏實。
她自然是認爲她已經得到了足夠好的生活,無心討好他,也不想爭取更多的東西,兩人之間成親四年,沒有半個孩子,她又有什麼臉面來討要賞賜?
沉默了半響,杜落霞才重新開口。“皇上若是閒來無事,想不想認識這些藥草?中藥的名字五花八門,其實挺有意思的。”
蕭元夏點了下頭。“朕聽聽。”
杜落霞把他當成是一個聽衆,兩人沒有太多的情愛,反而讓她可以輕鬆隨性地講一個小故事,當初,她也是因爲這些中藥的名字優美深沉,纔有了學醫的決心。
不知不覺,蕭元夏居然聽了一下午,他從來不知道,杜落霞還有如此能說會道的一面,或許因爲她出身太低,他一貫覺得她的言辭很是平淡乏味,自己也聽的心不在焉,畢竟,單純乖順的女人,很難引起男人的興趣。
“等大皇子再長几歲,讓他跟着你學醫如何?”
杜落霞嚇了一跳,眼底滿是驚愕,畢竟,只要大皇子沒有其他意外,以後是太子人選,別人家的皇子都是學的帝王之術,哪有人要學醫術的?
“我的醫術差強人意,皇上質疑如此,大可找其他高明的御醫——”
“朕也沒指望他能成神醫,既然他有半條命是你救的,多學點東西,總沒有錯。”
蕭元夏一意孤行地說完,沒在等杜落霞的意思,直接轉身離開。
杜落霞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來,望向眼前遊亮亮的藥圃,她本以爲蕭元夏會把她趕出宮去,或者架空她的權力,但他卻讓唯一的皇子長大後跟她學點醫術,這樣的態度,着實很是玄妙,讓她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
……
“大哥好厲害。”趴在窗戶前的,是一個長相甜美的小姑娘,年紀不大,才五歲的樣子,穿着連帽紅色斗篷,只露出一張紅撲撲的小臉,大眼睛漆黑明亮像是寶石,整個人彷彿是一團白雪堆積起來的娃娃,可愛極了。
她一眼就看到龍羽,前面站着少傅謝敬之,少傅正在給大哥講課,然後提出幾個問題,要大哥來解答。
七歲的龍羽身子抽長了不少,依稀可見少年的長身玉立,身姿宛若修竹,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神采飛揚,整個人顯得那麼出衆,彷彿是天上的星子,耀眼且醒目。
一旁的男孩是龍潛,他默默地點點頭,無聲附和妹妹,在他們心目中,大哥就是一個很厲害的人物,分明還是個大孩子,可是他好像什麼都懂。而剛滿五歲的他們,練完了字,就喜歡從窗戶或者門縫裡傻傻地看着大哥,羨慕大哥的一舉一動都如此不凡。
前兩年的時候,大哥是他們的孩子王,常常帶他們去玩,他們也喜歡那隻活蹦亂跳動作敏捷神出鬼沒的紅色狐狸。那傢伙十分有靈性,第一面見到龍琬,嘴裡銜着一把五顏六色的小野花,逗得小女娃開心的直樂,不過,後來孃親看到了,說這是很罕見的藥材開花了,等花兒凋謝了,就拿去做藥了。
隨着彼此的年歲一年年漲上去,大哥陪伴他們的時間越來越少,他似乎總有學不完的功課,讀不完的書,唯有逢年過節,三個孩子才能毫無顧忌地玩上一整日。
“你們怎麼又來這裡了?”不遠處傳來一道熟悉的女子嗓音,來人正是秦長安,今年兩個孩子特別喜歡偷偷跑來,而她則是趁着送點心的功夫,來看看龍羽最近學習的情況如何。
“娘。”寶寶直接撲了過去,抱住她的腿,撒嬌地笑着。“我們沒有發出聲音,不會打擾大哥讀書的啦。”
“等明年,少傅也會教你們兩個,這麼心急?”秦長安故意這麼問。
聞言,寶寶頓時皺成了苦瓜臉。“少傅看上去好凶呢。”
龍琬是他們唯一的女兒,再加上龍厲教養兒子女兒的方式截然不同,兒子以後要繼承皇位的,尤其是龍羽,更是不能放鬆對他的要求。而龍潛可以寬限一點要求,卻也不能太差,畢竟還指望龍潛以後成爲龍羽的左右手,在朝政上有所貢獻。至於這個女兒,長的那麼像秦長安,又可愛,就連對孩子耐心不多的龍厲看了她,臉上就有止不住的笑意。只要女兒一撒嬌,他對女兒讀書這方面很是隨意,就差明說了龍琬只需要認字就成。
秦長安哪裡看不出來,龍厲已經中了女兒毒的癮,哪裡還有年少時候的戾氣,只是她並不想對女兒毫無要求,唯一的公主就算不是才女,也不能太愚鈍無知。
龍潛跟妹妹的反應,則是不太一樣。“娘,我想跟大哥一樣,跟少傅讀書求學。”
秦長安垂眸一笑,轉頭對着身後的翡翠說道。“先把點心送進去。”
“是。”翡翠敲了敲門,走了進去。
師父周奉嚴曾經在她去醫學院,考察半年一次的考試時候,曾經問過她,是否想過在自己的孩子中,挑選一人親自教授他學醫,繼承自己的衣鉢。
她考慮了許久,吐出四個字。“順其自然。”
是啊,學醫是她此生最大的愛好,也是她想用終生心血好好完成的一件事,只是,她想要的人生,不見得是孩子們想要的。
她四歲的時候,已經開始學習認識百草,熱愛,是潛移默化的影響,而非是爹陸仲強加在她身上的,正因爲是自己提出來的,她才能堅持這麼多年。
龍鳳胎至今都五歲了,她在忙活藥材的時候,他們雖然常常在外看着,好奇的問題也很多,但似乎只是一時興起,問過就算了。
她只有龍琬一個女兒,若想把龍琬培養成下一個女醫者,並非不可行,可是看龍琬一副被龍厲寵的嬌氣的模樣,她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倒是兒子龍潛,年紀不大,挺沉穩的,有時候還主動提出幫她一起晾曬藥材,她跟他說起藥材的名字功用,他也很認真地聽着,不像女兒,很快就沒耐心了。
這樣的觀察下來,她認定若是以後龍潛說他想學了,至少還能學成點樣子,至於女兒嘛,她是真的不指望了。
再說了,這世間每一個人,各有各的活法,有人一無所有依舊樂天知命,龍琬上輩子不知道攢了多少福氣,才能當他們的女兒,既然女兒無心於此,她又何必趕鴨子上架。
養一個天真浪漫的女兒,似乎也不算太壞,畢竟龍琬這孩子,當真是人見人愛的,誰也捨不得對她說一句重話。
“阿潛,你先在這裡看着妹妹,娘進去跟少傅說兩句,等一會兒。”她伸手拍拍兒子的肩膀,淺笑盈盈地說。
“好。”龍潛乖巧地答應,朝着妹妹伸出手,兩人相親相愛地牽着手,讓人欣慰的是,龍鳳胎生下來之後,就一直相處的很好,龍潛從未欺負過自己的妹妹。
不光如此,龍潛對這個妹妹很是包容疼愛,龍琬雖然有些嬌氣,卻不跋扈,是整個皇宮每個人恨不得捧在手掌心的小公主,或許他們之間當真比一般的兄弟姐妹更多了心靈上的契合,往往龍琬一個眼神,龍潛就能明白她想要做什麼。
見了謝敬之,秦長安詢問了長子最近的情況,老太傅去年就離開皇宮了,正如龍厲所言,自從那次逃課烤紅薯事件之後,龍羽卻反而學習認真了許多,甚至在老太傅走的那天,親自去送人,還哭的稀里嘩啦,連老太傅看的都有些手足無措了。
那一日起,秦長安想,兒子是真的開始懂事了。
這一年裡,龍羽在讀書上越來越精進,而謝敬之又是出了名的嚴厲,即便如此,她卻再也沒聽到龍羽私底下對少傅的抱怨,這一點,讓她咂舌,更讓她欣慰不已。
“皇后娘娘,大皇子最近很是勤學,您請放心。”
她彎脣一笑。“聽皇上說,羽兒對兵法很有興趣,對嗎?”
“娘娘,這是好事。身爲帝王者,雖然不見得必須親自征戰東西,但兵法若是能融會貫通,可以開拓一個人的頭腦,使之更有遠見。”
她下顎一點。“我贊同少傅的見解。”
簡單說了幾句,在一旁花廳吃完了點心的龍羽走了過來,見到秦長安,臉上瞬間有了歡喜。
“母后!”
“讀了一天書,是不是肚子餓了?”
“是啊,母后來的真及時,紅豆湯圓很美味,就是少了點。”龍羽不再端着小大人的模樣,在秦長安面前,他還能是個孩子,但是在父皇面前,他就不能如此撒嬌了。
龍羽是天生的鐵胃,吃的不少,幾乎什麼都吃,不過隨着他年紀增長,身子抽長,不再是過去那個圓乎乎的小胖子,加上那張讓人驚豔的俊俏五官,的確跟龍厲越來越相像。
至少,跟秦長安第一次見到龍厲的少年時期,已經有八分相似,就連她瞧着,偶爾都會陷入遙遠的回憶,忍不住讚歎這血濃於水的力量。
“還有一個時辰就吃晚飯了,點心就是給你墊墊肚子的,你還想吃飽啊?”她神色一柔,跟兒子調侃。
時光流逝,證明了她的擔心似乎是多餘的,龍羽雖然有點古靈精怪,但還好沒有養成龍厲偏邪的性情。
只是,每當看到兒子如此認真讀書,他家老子卻打着主意要兒子早點接管國事,好讓他們可以出去遊玩……她就難以剋制地新生內疚,總覺得他是被他老子坑了,坑的很慘。
“羽兒,以前你小時候的事情,還記得嗎?”她小心試探。
龍羽沉吟許久,才說。“大多不太記得了。”
秦長安的心,暫時落了地,也是,當初他們說了十年之約的時候,龍羽才兩歲大,兩歲的孩子的確還未懂事呢。
“不過,我只記得一件事。”龍羽突然冒出一句。
“什麼事?”她心中咯噔一聲。
“這是我們的秘密,母后,對不對?父皇答應我,等我長大後,要帶我去看大海呢!因爲不能帶弟弟妹妹,所以我連他們都沒說。”說起這件事,龍羽的眼底冒出了火光,那雙眼睛閃閃發光,一臉難以拒絕的期望,看的秦長安心口猛地緊縮了下。
秦長安扯出一道笑。“原來你還記得啊。”她就是狠不下心來說謊,兒子這麼耿耿於懷,可不就是放進心裡去了嗎?她若是跟龍厲一走了之,兒子心裡該有多難受?
“母后,你在想什麼?”龍羽仰頭看她,總覺得孃親的表情有些諱莫如深,遲疑地追問。“該不會是父皇反悔了吧?”
話音剛落,龍羽的眼眶就微紅了,秦長安心一下子軟了,手掌貼上他俊俏的面龐,笑道。“父皇答應你的,當然會辦到。”
“嗯,可是弟弟妹妹們看不到大海,好可惜。等他們長大了,我讓父皇也帶他們去……”龍羽早已浸淫在自己的想象之中,大海是他年幼時候的美夢,這個美夢讓他願意專心讀書求學,盼着自己早早長大成人。雖然對弟妹們有點愧疚,但他還是不忘幫弟妹們尋求福利。
秦長安俯下身子,三個孩子的性格南轅北轍,正如每個孩子都是她懷胎十月,都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希望孩子們獲得快樂,卻又不可避免要他們儘早學會承擔屬於他們的責任。
一時間,她五味陳雜,百感交集。
其實呀,弟弟妹妹看着龍羽已經是個大人了,可是,在她面前,還是半個孩子啊。
她如何忍心,戳破他期盼多年的夢想呢?她比任何人還清楚,那種落寞失望的感受,是多麼難熬。
從腰際解下一個東西,她壓下身段,親自繫到龍羽的腰帶上,龍羽低頭一看,大驚失色,忍不住叫了聲。“母后,你這是?”
那一枚玉佩,他是知道來源的,聽說是當初父皇追求母后的時候,給了她這塊上等玉佩,上頭雕刻着麒麟圖紋,稱之爲麒麟玉,是一塊通體血紅的玉佩,更是他們夫妻之間的定情信物。往日裡,母后可是很愛護這枚玉佩的,幾乎每天都不離身,身爲皇后,她身上的首飾只有幾件,唯獨腰帶上一定會繫着麒麟玉。
“羽兒,自打你還在牙牙學語的時候,常常喜歡把玩這塊玉佩,過了年你就八歲了,母后把這塊玉佩送給你當禮物。”
龍羽當時真是愣住了,父皇當然送給母后不少珍寶,可是麒麟玉的意義重大,他當然喜歡,可是卻不太敢要,生怕父皇雷霆大怒。說起來,幾年過去了,父皇母后不但是容貌上沒有太大的改變,感情也是一如既往的恩愛,這樣的恩愛感染了他們幾個孩子,他們之間的感情也很好。
“最近你表現很好,功課上也用心,理應受到嘉獎。”
“可是,這是父皇送給母后的信物……父皇那邊……”龍羽面露難色,不管他幾歲,他對父皇的敬畏之情從未減少,他已經七歲了,可是上次讓父皇不爽快的時候,父皇還當着衆人的面,賞他一記火爆的栗子呢。 ωωω¸ ttk an¸ co
如果知道他搶走了送給母后的定情信物麒麟玉,父皇會不會把他的腿打斷?!他光是想到,都覺得瑟瑟發抖。
沒辦法,他從兩歲的時候,其他瑣碎事情,或許沒啥印象了,唯獨有一件事,自己小小年紀就引以爲鑑,那就是自己攤上了一個脾氣時好時壞的父親,家裡的女人才能得到父皇的寵愛,比如母后,又比如年幼的妹妹。
“你父皇那邊,當然是母后來出面,絕對不會讓父皇爲難你的。”她微微一笑,那張臉上依舊光潔嬌美,就連眼角都甚少細紋,明明已經二十七歲了,但若是不知道她的身份,外人只會認爲她約莫才二十歲。
話音未落,她的動作利落,很快繫好了,上下打量了一下,龍羽今日身着寶藍色的長袍,身段修長,腰際掛着一塊正紅色的麒麟玉,的確很相稱。
秦長安的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知何時開始,那個印象中活潑好動,又喜歡爬上爬下胃口很大的胖小子,馬上就要長成巍峨少年,肩膀也漸漸堅硬,像是個小男子漢了。
“母后還有一個要求,就是這塊麒麟玉,是我們之間的一個信物。不過這個信物,在四年之後,才能生效。四年後,跟父皇母后提出一個心願,這個心願只要是我們能夠爲你實現的,母后一定會力排衆議,一定會答應你。”
龍羽低聲呢喃,若有所思:“四年之後?”那時候,他可要十二歲了。而且,他暫時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心願未曾達成。
“到時候,說不定你就有其他的想法了呢?別急着拒絕母后。”她的眉眼盡是笑容,跟龍厲去出海,是龍厲這個大男人的心願,可是一旦他們出海,沒有小半年是無法回來的,羣龍無首,長子龍羽是註定要被留下來的。可惜,她一邊是妻子,一邊是母親,不能一次兼顧雙方,但是不能忽略了兒子多年來的憧憬,因此,她提前幾年,把麒麟玉交給兒子當信物,到時候,用麒麟玉來交換一個心願。
若那時候,兒子還是念念不忘要出海,他們已經回來了,大可成全他。當然,若是他提出其他的心願,她也願意儘量滿足。
當天晚上。
龍厲用完了晚膳,打量着窩在榻上看醫書的女人,總覺得她今日身上少了點東西,這種感覺十分奇怪,惹得他不自覺多看了幾眼。
三十有二的他,依舊不曾蓄鬍子,正因爲自家女人不喜歡他留鬍子,他的下巴依舊光滑,因此,看上去時光不曾在他的臉上留下任何痕跡。
看了半天,總算看出了名堂,他開門見山地問。“今天你沒戴麒麟玉?”
秦長安沒想騙他,放下了書籍,直直地望向他。“我把麒麟玉給羽兒了。”
“給羽兒了?爲什麼?”龍厲的臉色沉下幾分。“這小鬼跟你討的?他想要玉佩,庫房裡一大堆,朕記得他身邊也有好幾塊,爲何偏偏要你的東西?”
“錯了,是我主動送給羽兒的。當初麒麟玉是先帝給你的寶貝,眼下羽兒是你的長子,給他是理所應當的。他以後成親了,有了兒子,還可以把麒麟玉轉送給我們的孫子,一代代傳下去,成爲我們的傳家寶,不好麼?”她怡然自得地迴應。
龍厲似乎嗅聞道一絲詭異的氣味,他擡了擡眉頭,拉過她柔若無骨的小手,擱在自己的膝蓋上,正色道。“這麼簡單?”
“唉,你真是我肚子裡的蟲麼?”秦長安笑着嘆氣,端正了身姿,將自己的擔憂一一說出。
龍厲聽了,秦長安的擔心的確有點道理,他這個當老子的,當年龍羽才兩歲,他是一點也不心虛地出賣了自己懵懂無知的傻兒子。
不過如今傻兒子長大了,不傻了,他們在幾年後,的確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走的瀟灑,可是他們回來之後,估計兒子要跟他們生氣了。
他固然喜歡捉弄別人,但龍羽是他的種,在龍羽成長過程中,他雖然嚴厲,還不忘偶爾捉弄一下兒子,這是他的樂趣。
眼下距離他們的十年之約,只有短短三四年了,先哄哄兒子,才能讓兒子以後心甘情願地成爲他的繼承人。
“既然你都答應他了,那就這麼着吧,反正以後整個江山都是他的,朕想他不會提出什麼讓人爲難的要求來,讓朕難做。”
秦長安沒好氣地在他胸膛上拍了下。“你騙了兒子,給你當牛做馬的,還有臉在這裡說風涼話——”
捉住她的手,龍厲身子往後仰,把她抱在懷裡,氣定神閒地說。“兒子遲早要成爲男人,既然入了龍家的門,就要當龍家的子孫,就算我們不在他身邊,那些內閣大臣,也會幫他一把,並沒有你想的那麼難。”
她抿了抿脣,不說話了,靠在他的肩膀上,沉默了半響,重新開口。“小夕今年都十九歲了吧,進了軍營足足三年,這個月休沐回來,我打算讓他進宮住幾天。”
龍厲不置可否,那小子的確有點韌性,雖然無法在二十歲之前成爲將軍,但他學了六年武藝,是陸青銅親自提拔起來的徒弟,在軍營當個小副將。不過陸青銅曾經在自己耳邊提過,再過幾年,小夕的確還有不少潛力,朝中有幾個年紀大的將軍要辭官,如今正是挖掘年輕人的時機,想讓他留意一下。
秦長安對於小夕,一向是把他當成是弟弟一樣看待,但小夕跟龍厲則不太對盤,這幾年一貫如此,後來小夕去了軍營,兩人碰不到面,則是好了許多。
這幾年內,周邊無戰事,去軍營磨練是爲了增強體魄,熟悉軍營生活,但是沒有人需要去戰場上灑熱血,這反而是國家的福氣。
半年後。
昨日,龍厲非說要帶她出來遊玩,兩人到了郊外,馬車停下來,她看了一眼,四周有些荒涼,見不到什麼出色的景緻,實在不太清楚龍厲再打什麼如意算盤。
他取出一條黑色綢帶,系在她的眼睛上,繼而拉着她的手,嗓音有笑。“走吧。”
秦長安雖然心情忐忑,還是笑了。“你可別給我帶到坑裡去。”
“朕當然捨不得了……”他給秦長安準備的,是一個小小的驚喜,一轉眼,他都到了而立之年,而秦長安也在宮裡整整六個年頭了,拘着她夠久了,他可從未放棄過夫妻之間這點情趣。
走了一陣子,她雖然無法看不到,但隱約覺得空氣裡更加溼潤,彷彿是到了河邊,夏風徐徐吹過,倒是解了夏日的悶熱。
“來,往前跨一步。”龍厲緊緊地牽着她,有着常人無法見到的耐心。
她的嘴角微微勾起,自打自己十九歲嫁給他,兩人一道經歷了那麼多風風雨雨,若說她此刻最信任的人,她一定是把龍厲放在第一位的。
說句可笑的,就算面前是個坑,她也是心甘情願死心塌地地往前走了。
腳下踩着的地方,讓她身形不自覺微微搖晃,隨即她敏銳地聽到些許細微的水波動盪的聲音,心裡落了幾分明白,想來,他是帶自己遊船來了。
不過,即便心裡猜到了,老夫老妻還能有這份閒情雅緻,她自然不能太早戳穿,想當初剛成親的時候,龍厲總是說她不懂閨房情趣,不過,就算她是個木頭,在這麼多年的某人調教下,多多少少明白他爲何樂在其中了。
龍厲扶着她小心坐下,緊接着,她感受到小船在動,心中咯噔一聲,畢竟,他們就算遊湖,多半是坐的豪華的畫舫。
只是小船晃晃悠悠的,有時候她甚至覺得小船過度傾斜,生怕自己下一刻就掉到水裡去了,兩人水性都不錯,該不會他準備的驚喜,就是到水底遊一圈吧?
如果是這樣的驚喜,那還真的挺……特別的。
只是,又過了一會兒,秦長安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哪裡來的船伕啊,這是櫓船呢,還是搖籃啊。”
龍厲的嗓音略顯緊繃:“馬上就到了,忍着點。”
她輕輕應了一聲,夏夜裡,坐在船上吹着涼風,這小木船晃着晃着,漸漸地沉穩了許多。
“好了。”龍厲走到她的面前,解開了她眼睛上的綢帶,她緩緩睜開眼,臉上的笑容一分分地流逝。
他們此刻,並非在湖中央,而是在一片蘆葦叢中,裡面有一隻扁舟,而船上也沒有她剛纔嫌棄划槳技術不過關的船伕,只有他們兩人。
剛纔搖船的,居然是他?!
但是,真正讓她驚喜的,是下一幕——
此刻,天已經黑了,越來越多的螢火蟲從蘆葦中飛出來,猶如星光璀璨,照亮了這一片天地。流螢飛舞,微風輕撫,這一幕情景美的讓人窒息,秦長安隱約有種感覺,這樣的景色會讓她記住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