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太妃趕到未央宮的時候,楚白霜正在陪兩個公主,前陣子她跟皇帝關係很緊張,她滿心不安,完全沒顧得上兩個孩子,如今氣氛緩和不少,皇帝又把話說的那麼明白,她當然不可能再對蔣皇后出手。縱然再不甘心,也只能先這樣了。
大女兒兩歲多,小女兒纔出生六個月,兩個女兒都長的極爲玲瓏可愛,楚白霜不是不喜歡,但情勢之下,她更渴望有一個兒子。畢竟在皇室中,兒子才能掙一席之地。
“太妃,您怎麼來了?”楚白霜起身恭迎,喜出望外,月牙趕緊將她懷裡抱着的小公主嫣兒接了過去。
“我也很久沒看到兩位公主了,今天真是巧了。”淑太妃並未說明自己的來意,笑吟吟地捏了捏嫣兒胖乎乎的臉頰肉,神色和藹溫柔。“小公主長的真像皇上啊,這眼睛,這鼻子,都跟皇上小時候一模一樣呢。”
這一番話哪怕是場面話,還是讓楚白霜覺得窩心,彷彿填補了她內心最近的空虛,她垂眸一笑,笑容帶些苦澀和黯然。
“太妃,其實您也知道,如今皇上的眼裡哪裡還有我?”
她很明顯是在哭訴,但也不能把矛頭直接指向蔣皇后,無非是在試探,到底淑太妃是站在哪一邊的。
淑太妃保養的白嫩的手指輕輕颳了刮小公主的鼻尖,並未看向一旁黯然神傷的楚白霜,只是看似隨意地說了一句。“惜貴妃,你可知當初皇上是因爲答應了蔣家的婚事,先帝才答應皇上娶你爲側妃這件事?”
楚白霜心下一惱,敢情淑太妃也是來看熱鬧,落井下石的?這時候提什麼陳年往事?存心讓她難堪嗎?是提醒她若不是龍奕娶了蔣家嫡長女而讓龍家蔣家歡喜之至後,才順便同意了跟楚家的親事,所以,她根本就不被皇家看重,也就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側室而已。
哪怕心裡不舒服,但畢竟面前的是太妃,她只能淡淡一笑。“妾身記得。”
“你之所以喜歡皇上,是喜歡他當年皇子的身份,還是喜歡他這個人?”
這話問的就更尖銳了。
楚白霜略顯驚惶地擡起眼睫,跟淑太妃相處這些年,雖說不算關係特別親密,但淑太妃向來對她還是挺不錯的,也從未嚴厲指責過她什麼,怎麼會突然這麼咄咄逼人?
她斂去臉上笑意,眉眼多了嚴肅認真,正色道。“妾身當然是喜歡皇上這個人,他對妾身一直溫柔包容……。”
淑太妃總算不再逗弄胖乎乎的嫣兒公主,收回了塗着紅色蔻丹的右手,眼神轉爲深沉。“惜貴妃的意思是,哪怕是皇上有朝一日沒了如今一國天子的身份,你也會一如既往地跟隨他?”
雖然這個假設不可能成真,但還是聽得楚白霜眼神一沉,但她還是不敢露出半刻思考的表情,急忙接話道。“妾身在新婚夜,便已經認定皇上是妾身的夫君,必定對皇上此生不渝。”
聞言,淑太妃似乎覺得滿意了,她似笑非笑地轉過頭來,瞧着臉色蒼白的楚白霜,拉過她的手走到位子上坐下。
“你這孩子,不過是隨口聊聊,你當什麼真?”
聽出淑太妃的語氣又恢復了原本的輕鬆,楚白霜驅散內心的不快,淺淺一笑,只是笑容不達眼底。“妾身說的是實話。”
“我聽說你哥楚陽最近在暗中找什麼人,可有此事?”
楚白霜正想端茶喝一口壓壓驚,沒想到淑太妃後面的話嚇得她連茶盞都拿不住了,大吃一驚,“太妃,您說什麼?”
淑太妃將手覆上她的手背,動作透着一股子的親暱,不溫不火地開口。“別怕,我只是有個好消息帶給你,就看我們能不能談到一塊兒去。”
此話內藏玄機,楚白霜這才偏過頭去,說了句。“月牙,把兩個公主帶出去玩,我跟太妃說點正經事。”
月牙知趣地帶着奶孃,一人抱着一個公主,退了出去。
屋內只剩下一個琳琅,默不作聲地給太妃和楚白霜重新沏茶,淑太妃的眼神停留在琳琅的臉上一會兒,像是無意說了句。“這丫頭有點面生啊。”
“太妃,她到我這裡也快一年了,只是以前陪伴我左右的多是月滿和月牙兩個,如今月滿走了,月牙便找了個幫手。”楚白霜談到月滿,還是多少有些感傷。
淑太妃點了點頭,卻沒再說什麼,楚白霜敏銳地察覺到了,順便把琳琅也支開了。“這兒不需要你了,先退下吧。”
等到屋內再無多餘的人,淑太妃纔不緩不慢地開了口,入木三分地說。“後宮女子,想要在宮裡站住腳跟,最重要的便是爲皇家開枝散葉,多生幾個兒子。這一點,我有切膚之痛,雖然你看我如今是太妃,卻也是一步一步熬出來的,而早逝的德妃雖然體弱,卻連着生了兩個兒子,便是皇上跟靖王,所以哪怕她早早就不在了,皇上依舊對她思念極深。你呀,怎麼看都是個好的,切不可年紀輕輕就自暴自棄了。”
聽得出淑太妃這是用自身經驗指示自己,弦外之音高深莫測,楚白霜卻還是鬼迷心竅地陷了進去,幽幽地輕聲問。“可惜妾身的肚子不爭氣,太妃,你縱然百般憐惜,妾身又能如何改變如今的被動情勢?”
“錯了,不是你的肚子不爭氣,而是你還沒遇到你人生的貴人。”淑太妃擡起尖銳的下巴,那張歲月似乎格外優待的豔麗面容上,卻浮現出一種極其高傲卻又難以親近的表情,一時之間,讓楚白霜覺得淑太妃跟平日裡有很大的不同。
見楚白霜沉默不語,淑太妃又下了一記猛料。“如今,你想要找的那個藥人,就在康伯府內。”
楚白霜撐大柔美的眼眸,一臉不敢置信,不由地捏緊手裡的絲帕。“此話當真?”
“老伯爺年輕時候就落下了病根,那病很難治,機緣巧合之下聽說這世上還有藥人,可惜萬中無一,於是便派能人異士在各地尋找,皇天不負有心人,找了幾十年,終於在最近被他找到一人。”
心臟跳得飛快,楚白霜始終不敢想象,幾日前她剛讓大哥楚陽派人去找,如今就有一個活生生的藥人藏匿在康伯府內。只是她又隱約覺得,淑太妃絕不會無緣無故地找上門來,必然是對自己有所求,以物易物,公平交易,便是這宮裡女人們相處的慣用手段。
淑太妃微微一笑,心平氣和地說。“惜貴妃,你還年輕,這藥人可不像千年人蔘,只要你出得起價格,多少都能給你找到。你若是錯過這一回,恐怕等皇后產子之後,一切就更難以挽回了。”
她把話說得雲淡風輕,十足的輕描淡寫,可是卻又故意強調了“產子”兩個字,畢竟是同樣在後宮生存的女人,薑還是老的辣,怎麼可能猜不透如今楚白霜內心最大的痛處呢?
果然,此話一出,始終在動搖猶豫不決的楚白霜下了決定,一臉嚴肅。“太妃的意思,康伯府願意把藥人借給我?”
淑太妃神色一柔,笑得極爲美豔,完全不像是五十歲的女人,彷彿才三十來歲,風韻猶存。“錯了,是康伯府與惜貴妃共用,我兄長老伯爺想要祛病強身,而惜貴妃可以早已懷上龍子,各不衝突,不是嗎?”
爲了緩和心中的緊張和興奮,彷彿走入一個美夢中的楚白霜端着手裡的茶盞,卻又激動地難以喝下一口熱茶。
一切都是真實的嗎?五日前,她得知自己一生無子的命運,猶如墜入無底深淵,絕望痛苦卻又無人可以傾訴,五日後,她便得知這世上果然還有珍貴無價的藥人存在,一時之間,悲喜交加,彷彿身處雲端,被雲霧包圍,那種巨大的歡喜,竟然比當初被封爲貴妃還要龐大,還要熾熱。
淑太妃看時機成熟,才適時地點明來意。“只要你懷上了龍子,憑着你以往在皇上心目中的位置,以後要扳回一局的機會有的是,因爲共享一個藥人,說起來我們也是同坐一條船的緣分。若是惜貴妃不嫌棄,康伯府可以幫你坐上最高的位置,徹底取代蔣皇后。”
雖然被封爲高貴的貴妃娘娘,但楚家在朝廷的權勢的確很一般,除了一個當禁衛軍統領的大哥之外,楚家出的盡是一些四品之下的小官。
別說自己的身份總是讓楚白霜十分介意,縱然皇帝給了她無限寵愛,還是無法沖淡她對身份的自卑。相比之下,蔣思荷世家大族的身份總是給她一種無形壓力,而說穿了,除了蔣思荷的高度她難以匹敵,如今有幾個年輕后妃的身價完全不輸於她。她不敢想象以後若還有後起之秀,皇帝還要爲了籠絡權力而再納后妃,自己到時候還有什麼傍身?
趁着皇帝還願意念着舊情,不曾收走所有的寵愛之前,她必須儘快調理好身子,再度懷孕,刻不容緩。
但不管心裡多麼焦急,她眼眸一轉,淡淡反問。“太妃,妾身不過是一個深居簡出的后妃,過的是什麼日子,有何等的作息,能接觸到哪些人,您身爲過來人,是最清楚不過的。”
“不錯,惜貴妃的身家背景的確遠遠不如蔣皇后,但是,就目前而言,得到皇上最多的關心呵護的人,不是蔣皇后,而是你。至於我,也有一些私心,畢竟蔣皇后難以親近,對人頗爲冷淡,整個後宮裡,我更喜歡惜貴妃,因此才幫你在康伯府說了好話。”
“我有什麼能幫得到康伯府?”藥人雖然找到了,但不在自己身邊,此事就還有變數,楚白霜很清楚,這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餐。
“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幫忙。只是,康伯府有心拜託你大哥,大房出了個打算今年考武舉的孩子,想在考試前請你大哥提點一下拳腳功夫,訓練那麼十來天,臨陣磨槍,不快也光。畢竟,康伯府好面子,哪怕他考不上,也不希望他的功夫太差,被人笑話不是。”淑太妃笑着搖頭,眉眼之間盡是煩惱。“這本不是什麼大事,不過你大哥向來不喜歡跟人應酬,出了名的鐵面無私,我呢,才特意來走這麼一趟。畢竟,你們兄妹兩的感情,是有目共睹的好,你說的話,也許楚大人會聽。”
楚白霜戒備地若有所思,大哥楚陽是皇帝最信任的人之一,所以他不喜歡跟朝臣過從甚密,以免惹來閒話。但身爲后妃,難免會有複雜的人緣關係,若是太潔身自好,完全跟皇親貴胄沒有往來,實在是有自命不凡的嫌疑。
至於淑太妃提到的武舉,若是大哥是武舉有關的官員,那麼,當然不能答應,以免有泄題或者其他的傳聞傳出去,那就得不償失了。可是楚陽是禁衛軍統領,並不參與武舉的決定權,只是私底下幫康伯府要參加武舉的孩子看看招數,應該沒問題吧。
“好,妾身先問過大哥,再給太妃答覆。”
淑太妃則比楚白霜老道多了。“無妨,這都是小事。不知惜貴妃可知道這珍貴的藥人,對你來說,是怎麼用的?”
如鯁在喉,乾澀的喉嚨十分難受,這聽上去彷彿是說着一個普通的藥材,是用花還是葉還是根莖,而一想到對方也是個人,跟自己長的並無差別的人,胃裡又是一陣翻騰蹈海。
“據說是服用對方的血液,每日一碗,連服九九八十一日。”
淑太妃定定地望向她,嘴角的笑意愈發明顯,看得她突然渾身不自在。
“惜貴妃,何時你大哥答應了幫康伯府這個小忙,我就讓人帶你去康伯府見一下那位藥人,免得你不知對方是何等粗鄙不堪的人,心裡有個疙瘩。”
“太妃想得周到。”楚白霜雖然不想去,但無法拒絕,畢竟此事非同小可,若是康伯府找錯了人,她豈不是白喝那麼多無用的血液?她必須親自驗證,那人身上是否有自然散發出來的藥香,她可沒那麼容易被騙。
一場交易,談的很是順利,淑太妃這才滿意地離開了未央宮。
……
康伯府。
“靖王府的人,還在滿大街地找人嗎?”康建坐在書桌旁,不苟言笑的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質問着手下護衛。
“老爺,他們還在找,而且已經找到近郊了。但是即便如此心急,還是沒有尋求官府的幫助。”
康建擱下手裡的毛筆,露出瞭然的笑,語氣帶着些許輕蔑之意。“她是知道這個老夫人的身份有鬼,纔不敢驚動官府,生怕官府幫倒忙。可是就這麼跟沒頭蒼蠅似的團團轉,又能有什麼用?”
手下附和了一句。
他啐了一聲,很是不屑。“女人終究是女人,只適合待在內院,靖王府羣龍無首,果然不行了。”
康建是出了名的重男輕女,因此灌輸的理念也是男尊女卑,即便那個靖王妃的名氣很響,都說是個醫術高超的奇女子,膽識過人。這次的試探,更篤定了秦長安名不副實,是衆人太高看她了。
這樣一來,康伯府也不用再忌憚這個女人了,靖王又被困在黃河下游災區,一時半會兒回不來,而龍錦和龍純的大軍直下,勢如破竹,已經過了幾道關卡,馬上逼近京城。
“大房那裡開始用新的藥方了嗎?”
“是,太妃娘娘宮裡派人來說,明日惜貴妃也會暗中前來過目。”
“可是楚陽答應了教授康梓潼功夫?”
“應該是錯不了。”
康建如釋重負地笑了笑,誰也無法說服楚陽,除了他的親妹妹惜貴妃楚白霜,若是換做平日,楚白霜自然不會這麼輕易上鉤。只是她太想懷上龍子,不讓蔣皇后的風頭更勁,所以,她無從選擇。
但是,楚家兄妹畢竟年輕,哪裡能比得上康伯府老謀深算?康伯府的目的自然不可能如此單純,只要楚陽來了康伯府,趁他不備送去下了藥的茶水,幾日之後,就能讓他精神恍惚,而那時大軍逼近,他意識不明,自然無法當機立斷做出決策。自然只能靠二把手副統領付宇翎,那人是康伯府的親信,裡應外合,就算是神勇的禁衛軍,也不足爲懼。
兩國邊境線附近。
溫如意騎在馬上,眼底略過遼闊的大片平原,這一路穿山越嶺,跋山涉水,終於靠近兩國邊境。
如今,已經是八月底了,酷暑馬上就要過去,秋高氣爽的秋日就在眼前。
隨從十餘人,領頭的人叫孫武,是秦長安信任的侍衛頭領,周圍的所有人全都是靖王府的手下,但意外的是,他對這些陌生人極爲信任。
他們萍水相逢,但對他極爲照顧,彷彿把他當成是自己的主子,而他也相信,若是危難之時,他們會挺身而出,擋在毫無武藝的他面前。
熟悉的地點,但此刻的心情卻跟四年前截然不同了。
就在不遠處,他曾經遭遇了埋伏,身邊跟着的所有人都沒能活下來。當然,有些是從南陽跟過來的親隨,還有的是金雁王朝派來一路護送的侍衛。
失去記憶對他而言,是因爲太過震驚,太過痛苦,身上揹負着那麼多條人命,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一直以來想做的事,是對的嗎?還要犧牲多少人才能換來一個皆大歡喜的結果?
但是,正如秦長安所說的,如果他半途而廢,那麼腐朽的南陽幾十年內都是沒救了。
如果真的對他們的死而感到內疚,感到負擔,他更該繼續做你的事,他們纔不是白白隕滅,至少換來了一些東西,不是嗎?
內心有一個聲音,不停地在耳畔重複着,他的眼神愈發清明,這才朝着前面的孫武微笑。
“我們去關卡。”
……
這一場惡戰,還是開始了。
壽王龍錦帶着自己的六萬人馬,與從干城來的九萬兵馬在削雲關門口彙集,衝進城門,在宮門前跟問詢而來的禁衛軍正面交戰。
只是奇怪的是,神乎其神的禁衛軍統領楚陽卻不曾出面,出面的是副統領付宇翎,更古怪的是,也不知道是部署上面出了什麼問題,龍錦跟手下幾個武將,竟然不算困難地騎馬進了宮門之內。
宮內一片混亂,到處可見廝殺的場景,龍錦一身鎧甲,洋洋得意地指揮着武將,朝着前方宮殿一指。
“把龍奕那傢伙給我帶過來!”
“好大的口氣啊,當今天子的名字,也是你這隻落水狗可以喊的嗎?”一道清滑的嗓音從昏暗的天色中傳來,依舊帶着一貫的輕蔑和嘲諷,就在此刻,殿門大開。
那一個男人,身着紅色華袍,頭戴金冠,宮殿裡沒有點燭火,一片黑暗,但是那一刻,卻將此人的身形輪廓映襯的更加鮮明,給人一種觸目驚心的視覺效果,彷彿是從地下冒出來的惡魔般,渾身散發着可怕的戾氣。
此人,正是靖王龍厲,龍錦的三弟,也是他這輩子的死對頭。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皮相還算過得去的龍錦,此刻哪怕一身鎧甲,但過度的驚嚇讓他無法保持攻破城門進宮這一路上的得意和亢奮,臉色煞白,好似見了鬼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