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在秦長安的臉上窺探出一抹淡淡的不甘和質疑,但她依舊臉上有笑,眼神溫暖,搖了搖頭,又低垂着眼,緩緩寫下來。“我知道他已有妻兒。”
感受到秦長安的身子僵硬,龍厲不由地將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輕輕按揉了兩下,試圖要她放鬆些。
知道男人有了妻兒還當他的外室?連一個名分都要不到,還死心塌地地爲他生下女兒?秦長安的心,已然有一角開始崩塌,她並不能理解這樣的想法,連帶不能理解眼前婦人。
“阿仲對我很好,他把我從人牙子手裡買下來,不讓我吃苦受累,就連這寫字,也是他教我的。”
字裡行間,浸透着婦人的傾慕和愛戀,以及……深深的思念之情。
秦長安不是沒半點動容,但顯然婦人作出了一個世間女人都避之不及的舉動,外室,是見不得光的存在,說難聽點,還不如小妾,至少能光明正大地入駐陸家。
“我雖然認不得你,但認得你眉心的痣——”婦人眼神閃爍,伸出手想要觸碰秦長安的眉心,但她卻偏過臉,不讓她碰。
婦人難掩失望落寞,悻悻然地收回了手,眼底微光煽動,又在紙上寫下。“阿仲的妻子身體很弱,恐怕不長命,我不喜歡看他總是嘆氣,爲他生個孩子,是我能給他最大的回報。”
此言一出,秦長安不敢置信,這就是事實?把她交給陸家,只是因爲報答?
婦人看着秦長安愈發蒼白的臉色,她心一急,雙手又開始比劃起來,但秦長安的眼神帶着幾分冷意,瞧的她終於緩緩垂下了手,難以自處,眼角微現淚光,連忙拭去。
“我知道你肯定受了很多苦,別怪阿仲,都是我的錯……”她吃力地握着毛筆,艱難地又寫下去。
“我受的苦,你確定你能感同身受?”秦長安眼若寒星,問的咄咄逼人。
婦人垂下眼瞼,無聲地點了點頭,毛筆顫抖地劃過宣紙,發出沙沙的聲響。
“我可以,因爲我也曾是藥人。”
秦長安心絃劇震,霎時間無法呼吸。
她的意思是……腦中的理智敲響警鐘,她心情沉重地開了口,聽着自己哽咽的嗓音,已然不能自已。“你知道我要被養成一個藥人,這些都是你的主意?”
那麼,她居然錯怪了爹?這一切不是他一個人自私至極的有心利用,而是她的生母主動提出來的建議?
龍厲黑眸一眯,眼看着秦長安知曉真相後陷入漫長沉默,木然的眼神有一絲柔弱。他揉了揉她愈發僵硬的肩膀,說道。“還要聽下去嗎?不如改日再來?”
“我受得了,都等了這麼久了,沒道理當縮頭烏龜。”她咬了咬牙,嗓音清冷。“說起來,我也是自願的,我想救娘,沒人強逼我捨身成仁。”
想到是自己的親生女兒,懷胎十月掉下來的那塊肉,婦人眼神燦爛明亮了一瞬間,隨即又僵住,一點一點地暗淡了下去。
婦人略顯頹然沮喪,心中已經確定眼前的女子是誰,卻又無法相認,看秦長安眉目中的英氣和決絕,那種氣質跟自己截然不同,彷彿也在彼此之間早已畫了一道鴻溝,無法逾越。
而女兒口中的那個“娘”,是陸仲的結髮妻子,並非是她。
秦長安死死地盯着桌上的繡花樣子,繡的是百花浪漫,爭奇鬥豔,繡工一絕,跟她那兩下子簡直是雲泥之別,她扯了扯嘴角,笑道。“既然是你跟爹商量後的決定,把我送入陸家後,你又爲何突然消失了?難道爹把你趕走了?”
“是我自己不告而別的。”她的眼底藏着千言萬語,卻不能句句寫在紙上,只能挑一些簡明扼要的告知秦長安。“那些人來找我,我不想害阿仲,不能讓他身敗名裂,家破人亡。”
心裡閃過一絲警覺,秦長安眼神一凜。“誰?”
婦人一聲不響,這回連手裡的毛筆也不願擡起,似乎不想談那些陳年往事。
“你可知陸家這些年的變化?爹死了,陸家沒了。”
婦人一臉震驚,眼淚無聲地從眼角滑落,但最終顫顫巍巍地繼續寫了幾行字。“我一直逃亡在外,逃的累了,常常想起阿仲,本以爲何時風聲小了,我就可以到京城再見他一面——”
到最後,她再也無法寫下去,她一直活在最底層,不敢冒頭,不敢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卻不知她這雙聽不到任何聲音的耳朵,也把陸家的所有消息隔絕在外。
陸家沒了?陸仲也沒了?這些都是什麼時候的事啊?
活着的唯一一個小小心願被殘忍地踩碎,她痛苦地捂住臉,泣不成聲,但連痛到極致的時候,也無法發出宣泄的聲音。
秦長安動也不動地看着,眼眶一熱,心也好似被人大力地揉捏着,很不好受。
氣氛一度沉入低谷,空氣凍結成冰,在一旁觀望至今的龍厲終於看不下去,眼皮微微一跳,暗暗瞥了看似鎮定從容的秦長安一眼,黑眸裡有着隱約的憂心。
“今晚就問到這兒吧,既然確定了她的身份,以後多的是問清楚的機會。”他扶起秦長安,觸到她已然冰冷的小手,臉上陰鬱幾分。
有些恍惚如夢,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離開了西廂房,聽的龍厲朝着身後交代一句。“看着點,別讓人做傻事。”
她幽幽地回過頭去,那個屋子就在不遠處,依舊燈火通明,耳畔卻還是傳來婦人如貓般嗚咽的哭聲。
坐在新房的牀沿,她雙手抱膝,歪着腦袋,漸漸地想清楚了很多事,之前的推敲,也漸漸成形,有了清晰的輪廓。
她的生母叫莊福,是一個藥人,當然……是一個失敗的藥人。藥人本就是萬中無一的存在,哪怕生來體質特殊,但十個藥人之中,能順利通過喂藥過程而被主子所用的,至多一兩人。
莊福便是那差了一點就成爲藥人的可憐人,喂藥過程中一定出了差錯,反而被藥性毀掉了正常人的感官,成了又聾又啞的女人。
豪門貴族豢養藥人,都是見不得光的勾當,一旦被世人知曉,大門戶的名聲被抹黑,草菅人命可是一頂沉甸甸的大帽子,動輒就能讓它風光不在,半途沒落。
於是,那些失敗的藥人,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死。
但不知爲何,莊福逃了出來,興許又遇到了人牙子,機緣巧合下陸仲買下她,她便死心塌地地跟隨着陸仲,甚至生出了愛慕之心。
秦長安搖了搖頭,對於他們之間的感情,她無權指點,畢竟愛上了就是愛上了。
但在莊福無慾無求,安心住在陸仲的那個小別院裡過了數年時光,卻沒料到她逃出來的那個地方生怕私自養成藥人的罪名東窗事發,從未放棄在全國尋找那個該死卻沒死的漏網之魚。莊福縱然才生下女兒不久,對陸仲也餘情未了,卻還是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生怕牽累了他們。
多傻的女人。
龍厲坐在牀沿,眼底掠過一抹複雜幽光。“很失望?”
“先前只想着人還活着就好,沒想到裡面還有這麼多文章——”她頓了頓,有些疲憊,靠在他的肩膀上,心中情緒異常糟糕。“她居然也是藥人,那麼,她吃得苦絕不會比我少,這麼想,我還能遷怒她嗎?她怎麼說都是我的生母,雖然沒有養育我,但她是個可憐人。”
身軀被軟香的身子這麼攬着,不由地震了震,有種熟悉的酥麻熱感迅速浮上胸口,然後他再也生不了氣了。見到秦長安的生母,連他都慶幸她是在陸家長大,否則,她的生母會把她養成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家碧玉。而聽到莊福坦誠是她主動把親女兒交給陸仲,他幾度都在壓抑心中怒氣,可是轉念一想,若是秦長安不被餵養成小藥人,他們此生就沒有機會遇到,說不定她早已不在這個世上。
“一開始沒跟你講太多,正是由於其中牽扯太多,你可知你生母雖然無權無勢,卻依舊成了某個大家族的眼中釘,肉中刺,欲除之而後快?”
她靜默不語,唯有長睫無聲顫動,嗅聞着從龍厲身上傳來若有若無的檀香味,若有所思起來。
危險的人,除了她的生母,還有她。
如果她藥人的身份被揭穿,危險性毫不低於她在逃官奴的罪名…。這世上多得是怕死的皇親國戚,他們怕被下毒怕枉死怕短壽,能藏一個藥人在身邊,輕則解毒,重則延年益壽……試問誰不想呢?
到時候,她還能擁有這麼愜意自由的生活嗎?
看看生母莊福,她不就是那麼倉皇恐懼地活了前半生嗎?一旦被人拿捏着這個把柄,這輩子就徹底完了。
一個喂藥失敗的藥人尚且值得被大家族追殺多年,只因這種隱晦的秘密絕對不能見光,一旦那邊知曉這世上還有一個藥人的女兒好好活着,豈會善罷甘休?就像是好不容易追到一根千年人蔘,是掘地三尺無論如何也要挖出來的。
秦長安心裡一陣浮躁。
“你可知道是誰追着不放?”
臉上雖然冷峻了些,但心軟的一塌糊塗。“對方很狡猾,還要再過些日子。不過老鼠就是老鼠,再聰明也當不了貓。”
她眼捎輕輕一擡,靜靜地說道。“這世上的名門大戶,多的是從根基就早已腐朽發臭的,爲了自己的性命,就可以踐踏別人的命,這麼理所應當嗎?不過是欺侮這些人沒背景,沒權勢,無法報復他們的歹毒手段而已。不管怎麼樣,我都會爲她討一個公道。以前她孑然一身,顛沛流離,無依無靠,既然我找到了她,就該讓她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不必躲避任何人的追捕。”
“本王以爲你還要一陣子才能想通。”
“她是我的家人,即便曾經被人擺佈利用,吃盡苦頭,也沒有變成尖酸刻薄憤世嫉俗的樣子,還是這麼善良,這一點,我自嘆不如……是一家人,就沒有誰嫌棄誰,沒有誰比誰高貴,她的過去、身份、階級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是打斷骨頭連着筋的至親。”
“雖然她心地善良,溫良如水,但本王慶幸你不像她,缺少了最致命的精明和狠勁,是無法跟本王並肩而戰的。”
小老百姓也許平庸敦厚是福氣,但在皇族之中,善良往往可欺,即便一時得寵,也很容易成爲昨日黃花。
她離開了他的肩膀,轉過臉,正色道。“她在靖王府,安危不用我操心,倒是陸家的事你查的怎麼樣了?”
龍厲摸了摸她微涼的臉龐,俊美的臉皮上露出一抹令人寒毛直豎的微笑來。“本王答應過你,一個也少不了。今晚你已經累了,早些歇下,明日帶你進宮。”
她心知肚明,一旦牽扯到外戚的事,她就不得不重新瞭解金雁王朝皇親國戚猶如一張碩大蜘蛛網的關係,但這幾年她人在北漠,心思也花在北漠,對金雁王朝已然有些陌生了。在少女時代除了靖王府,就是在師父周奉嚴身邊學着做事,關於那座皇宮裡數以千計的人和事,她幾乎是渾然不知,必須重頭開始做功課。
就算龍厲全盤托出,她也不見得可以馬上消化,既然是一等一的大事,牽連甚廣,她這邊也不能操之過急。
她點了點頭,脫下華服,洗漱過後,滿腹心思地躺下。
皇宮。
雕工精湛的龍椅金光閃閃,金雁王朝的天子龍奕坐在其上,一襲繡着雙龍戲珠的金色龍袍,把這個男人襯托的更是氣度不凡,儒雅英俊。
“老三啊老三,你說是在江南遊玩,怎麼一轉眼又去了北漠?不但如此,還在北漠邂逅佳人,非要朕爲你指婚,這一來一往,可是折騰了近兩年的時光啊。”他問的風趣,眼神卻深沉幾許。“朕手邊的國事無人分憂,你倒是樂的逍遙,還有沒有半點良心?”
“皇兄這把龍椅坐的很牢,身邊賣命的忠臣也不少,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人不少。”龍厲雲淡風輕地笑道。
一旁的秦長安並未聽的心驚肉跳,若不是她知道這對親兄弟慣有的說話方式,對於龍厲這種漫不經心不以爲然的敷衍口吻,她也有把握不至於激怒皇帝。
“朕給你送了幾個國色天香的美人你一個都不中意,卻是喜歡上了北漠女子,實在是稀奇。”
話音未落,龍奕已然上下打量龍厲身邊的女子,那個女子自始自終都不曾流露出半點惶恐和不安,也並未把頭低的看不見,因爲是新婦,穿着皇家合意的正紅色華服,梳着滿月髻,發上一支流雲簪之外,就再無其他綴飾,華服下的纖細身形卻沒有傳聞中北漠女人的高挑,膚色也偏白。
他意味深長地說道。“朕這輩子還未去過鄰國,怎麼覺得弟妹如此眼熟?像是在何處見過,一時半會兒卻又想不起來。”
秦長安心一突,今日她特意盛裝打扮,沒料到龍奕一眼就能認出她來,他們幾年前是見過,但不過幾面之緣,而且極爲倉促,敢情這個天子的記性這麼好?
但龍厲的態度並不分明,她來的路上不是沒問過他,只是他故作神秘,說話隱晦,令他不清楚他心中到底在盤算什麼。若是現下不說實話,以後被戳穿身份就更難圓謊,更有欺君之罪的嫌疑;若是現在就一股腦地說出實情,又難免惹得皇帝心中不喜。
“皇兄,你這一套就算在民間都已經行不通了。”龍厲修長指尖輕輕摩挲着性感的下脣,笑意更深,笑的更加磣人了。
“朕不過是跟她開個玩笑,她頭一回進宮,難免有些拘束。”
“可是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啊,皇兄。”
龍奕話鋒一轉,隨即正了臉色。“你是一國親王,以前身子不好還能拖着不理政事,眼下你身體痊癒了,又有了王妃,玩夠了該收心了。朕能看着你成親,頗爲欣慰,你的性子也該收斂收斂了,你知道朕爲了頂住百官壓力,又爲了你長了多少白頭髮?”
“皇兄可是忘了我已經二十有四的年紀了?”龍厲不吃這一套,涼涼一笑。
龍奕笑而不語,將近兩年時間沒見到這個同胞兄弟,總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彷彿龍厲哪裡不太一樣了。之前的幺弟是個手段狠辣的人,心中沒有半點仁慈,甚至癖好也有點異於常人,自小在宮裡就是橫着走的,先帝在位時,給他無限恩寵,連他這個親哥哥都望塵莫及……想到此處,他的眼神暗了暗。
眼前的龍厲,雖然身上的貴氣和戾氣依舊並存,但嘴角勾起的笑容卻似乎柔和些許,不再總是那麼刺眼而涼薄。
被皇帝賜了座,秦長安只覺得龍奕的目光比幾年前銳利不少,不斷地在自己身上芒刺般掃過,四年前她對龍奕的印象不深,只覺得他在太子的打壓下還能臨危不亂,爲人處事又比龍厲低調不少,談話風趣,長相俊秀,對女人深情,對弟弟包容,似乎樣樣都不錯,卻又想不起此人最大的弱點是什麼。
心中悚然一驚,她眼神沉下,想來那也是龍奕的僞裝,這世上沒有人是完美的,太過完美,反而纔是最可怕的。
看來,龍奕此人,她還是得防着點。在金雁王朝,除了自己,她似乎只能相信龍厲,皇族內的親情,或許比瓷器還易碎。
龍奕神色和悅地問。“靖王妃,你可曾聽說朕跟靖王的關係?”
秦長安彎脣一笑,鎮定自若地迴應。“妾身聽王爺說起過,皇上跟王爺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皇上從小就對王爺多加照拂,手足情深。”
龍奕聽的舒心,語氣裡有一抹隱晦的愉悅,無奈笑嘆道。“好一個手足情深!平日裡沒覺得老三把朕放在眼裡,他在北漠到底被什麼勾住魂魄了,朕幾道密令都拉不回他,可見靖王妃的魅力遠勝朕這個兄長啊。”
她聞言,榮寵不驚,擡了擡眼睫,跟對面的龍厲交換了個眼神,隨即婉約一笑。“皇上既然是王爺的親兄弟,就該知曉他的性子,妾身的話,王爺又怎麼會聽呢?”
言下之意,龍厲願不願意回來,可跟她沒有半點關係。
龍厲扯脣一笑,眯了眯黑眸,笑的帶些陰邪和縱容。這女人,倒是擇的乾淨,把責任都往他身上推。
龍奕看似閒適地打量眼前這一幕,不禁有些好奇,老三身體痊癒的年紀,已經是弱冠,靖王府的美人和少年送進去的不少,活着出來的卻不少。坊間關於這個靖王的傳聞卻是極爲可怖,都說龍厲喜歡在牀上折磨人,這種上不了檯面的陰毒癖好,整死了很多人,等他玩膩了,就會充斥王府的“後宮”,不少官員明着暗着給他塞人,其實王府這些年是不缺牀伴的。
但能見光的女人,這些年似乎真沒有,龍厲突然要娶秦長安爲妻,當時他也是極爲詫異的。
他不管龍厲私下玩的多大,若沒有龍厲的雷霆手段和陰狠作風,他們不會那麼快扳倒林皇后,更不會將當年德妃的真正死因公佈於衆,先帝對林皇后失望又憤恨,纔會縱容他們兄弟徹底收拾林家勢力,而到了最後,先帝連帶着對林皇后所出的太子也不待見了……他之所以能登基爲皇,不得不說,裡頭大有龍厲的功勞。
在金雁王朝,放眼看去,皇子皇孫二十歲左右就成親了,龍厲遲遲不願娶妻,甚至有人揣測他是否不愛美人愛男人——
但龍厲突然就想討老婆了,不古怪嗎?但這個弟弟的性情本就喜怒無常,無人可以揣摩的透徹,當他收到龍厲派人送來的書信後,即便疑雲重重,還是不得不下了和親的聖旨和派去了使者。
“新婦入宮,本該是大婚第二日的,不過朕知道你們長途跋涉,舟車勞頓,所以允了老三的假。今日,你們可不許太早走,幾位太妃難得能見見你們,朕早就答應了,就在拈花殿用午宴。”
秦長安想起龍厲說起的,他們兩個兄弟小時候是被兩個妃子分開養大的,一個是容妃娘娘,一個是淑妃娘娘。如今太子已經成了不毛之地的小小封王,這輩子沒有翻身之日,這兩個太妃恐怕纔是宮裡地位最高的老人。
“妾身遵旨。”她輕點螓首,明眸晶光流轉,笑靨不減。
她沒想過自己會嫁入皇家,光是想想跟一大堆各懷鬼胎的後宮妃嬪相處就足夠她頭疼的了,但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躲躲閃閃反而是小家子氣,該見的人,她遲早要見。躲得了初一,還能躲得了十五嗎?
龍厲滿意地笑,眼前的秦長安已經徹底變了一個人,她大方得體,進退有度,從頭到尾都鎮定自如,沒人會懷疑她不是家教良好的大家閨秀,名門淑女。
誰說他纔會演戲,他的女人才是擁有高杆演技的人物啊,他怎麼覺得他們越來越臭味相投了呢。
在晌午的宴席開始前,龍厲被皇帝留下來,而秦長安被帶到怡寧宮面見一衆女眷。
坐在主位上的兩個太妃,近五十歲,左邊那個身着松花色華服,面若滿月,細眉鳳眼,體態豐腴,是容太妃;右邊那位一襲赤金華服,鵝蛋臉,一雙透着風情的眼睛,身形纖細,爲淑太妃。但兩人的氣質昭昭,珠光寶氣,雍容華貴,皆爲上等。
而一旁圍着坐的,則是天子龍奕的後宮中較有地位的妃嬪,雖說龍奕並不好色,但後宮也有四五十個女子,今日來的只有六七位,領頭的便是原本的寧王妃直接晉升爲一國國母的蔣思荷。
先前秦長安雖然去過寧王府一趟,卻從未見過這個正妃,據說寧王跟她相敬如賓,但所謂的相敬如賓,往往是貌合神離的意思。婚姻也是一場比賽,對於皇孫貴族而言,娶的女人身後的背景越是強硬,越是有利。即便沒有真感情,只要維持表面那一套相濡以沫,便能得到女人孃家的助力。
而不只是這個女人性子孤傲還是其他,關於寧王妃的傳聞卻是少之又少,坊間流傳更多的,是寧王跟側妃楚白霜一見鍾情再見深情的故事。
但傳聞往往不可信,如今已經是皇后的蔣思荷身着茶色華服,黑亮的長髮高高挽起,猶如黑雲,她底子尚可,即便稱不上兩人眼前一亮的美人,卻是端莊得體壓得住場面的長相,若真要挑點毛病,便是她面色略黃,即便略施脂粉,也瞞不過秦長安的火眼金睛。
而靠着蔣思荷的女人,卻是秦長安數年前見過的,當時的寧王側妃楚白霜,她是龍奕最疼寵的女人,懷上了孩子,卻在五個月的時候滑胎。秦長安曾經給楚白霜診治過,自然有些印象,當年在牀上悽絕柔美的病美人,倒是變化不多。不過,她儼然已被封爲惜貴妃,除卻皇后,她就是后妃第一人。一套銀紅小襖配着水紅色華服,骨子裡透出來的纖弱,更讓她看起來楚楚動人,弱柳扶風。不過細細看來,她的臉色極好,白裡透紅,眉眼之間也並無愁苦鬱色,想必日子過的比皇后還要舒心。
“妾身見過容太妃、淑太妃,皇后娘娘及各位娘娘,問各位安。”打量一番後,秦長安有條不紊地行了大禮。
龍厲專門請了春華嬤嬤教導她宮中的禮儀,在這上面,她不能出錯,否則,只會讓人懷疑她的身份。
容太妃跟淑太妃異口同聲。“來,坐到我們身邊來。”
秦長安這才起身,緩步慢行,佇立在兩位太妃面前,抿脣一笑,通身上下盡是說不出的風流意態。“謝太妃。”
拉過她的手,容太妃仔仔細細起瞧了幾眼,宮裡的美人見得不少,但卻稍有這樣既有已婚婦人的萬千風韻,又帶着少女般的幾分甜美,但卻又不過分嬌媚清高,這般的人兒,縱然是出現在後宮裡,也是個出衆的。
容太妃笑眯眯地朝着淑太妃道。“淑美,你瞧,我就說靖王眼光頗高,遲遲不娶妻是因爲看不上,這可不,被我說準了吧。”
說話間的功夫,幾位年輕的妃嬪也明目張膽地打量這個靖王妃,慶幸這般明豔奪目的女人是北漠人,沒有機會進宮選秀,否則,可是很強的敵人啊。
淑太妃嘴角上揚,有說不出的美麗,眼底卻隱隱有水光,好似徹底鬆了一口氣。“先前聽到皇上突然下了和親的聖旨,我還在擔心北漠女子是否比我們高大強勢,不過想着只要靖王喜歡,我們也都樂見其成。可見還是我們市面間的不多,北漠女子跟金雁王朝的女子,完全沒什麼兩樣,靖王妃容貌妍麗,跟枝頭上的薔薇花般嬌豔可人,一定能得靖王的歡心,把你當成是心肝寶貝疼着。”
對於衆人的熱絡,秦長安卻是有些意外,本來不覺得龍厲這種陰陽怪氣的性子,能有什麼爲他說話的人?她到後宮走一趟,也是走個過場,形式主義罷了。不過他如今權勢奪人,如日中天,太子被廢,又只剩下他一個可以輔佐皇帝左右的皇子,自然是衆星拱月的存在。
說到底,她之前雖然常常出入北漠皇宮,但多半是跟妃嬪看病或是售賣聽風樓的新鮮物件,這種冗長的閒話家常,還真讓她有點招架不來。
“兩位太妃娘娘,妾身本就是出生在金雁王朝的,所以身高體態並不像北漠人。”她淺淺一笑,不疾不徐地說道。
關於她身世的這些皮毛,在北漠本就有一套說法,所以她在金雁王朝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再說她看着這些臉上堆笑的妃嬪,心裡卻不曾相信親近任何人。
“喔?不是說是齊國公的女兒嗎?”容太妃狐疑不解。
“妾身是齊國公的義女。”她直言不諱。
淑太妃一臉興味地看向她坦率的臉,卻不曾點破,語帶溫柔地說道。“在何處出生,在何地長大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嫁到了金雁王朝,往後,金雁王朝就是你的家。”
秦長安笑着點頭。但淑太妃的這一番話看似沒什麼陷阱,可她從北漠來,人的心理便是對一切外來物都會心懷警惕,也可以理解淑太妃是提前敲打她,讓她學會對金雁王朝徹底的忠心不二,至於北漠,則不必放在心上。
“本宮聽聞靖王妃是北漠名醫,更在皇宮擔當首席御醫,掌管整個御醫院,此事可當真?”蔣思荷端着笑,但眉眼之間有着大族士女慣有的驕傲風姿,總讓人覺得她心地清冷,不好親近。
對於她們而言,自己果然是稀奇品種啊,她這般想着,心中更覺可笑。
幾個年輕的妃嬪更是眼睛睜的又圓又大,也怪不得她們,這些都是貴胄之家養出來的嬌嬌女,別說是北漠,多的是一輩子只在京城裡兜兜轉轉的。
實在怪不得她們,金雁王朝雖然強盛,但這兩朝都沒有過宮廷女醫,她活生生地坐在她們面前,可不就成了新奇的怪物了嗎?
“回皇后娘娘的話,妾身的確是醫者,至於在宮中當首席御醫一職,也是北漠的聖上看重妾身,想讓妾身改變北漠御醫院的不足現狀。”
此言一出,剛纔還不把她放在眼裡的年輕妃嬪面面相覷,她們本是看不起小國送來的女人,哪怕說是郡主,也各自把持着高高在上的位子,但聽秦長安一人就能掌控整個御醫院,把男子踩在腳下,不由地對她刮目相看起來。
“容姐姐,我們靖王瞧上的,可是個有本事的呢。”淑太妃言笑晏晏。
“我們怎麼光顧着說話了?鳳溪,把東西拿來。”容太妃開了口,嬤嬤取來一個珍寶盒,打開,是一對和田玉鐲,她親自給秦長安套上。
而淑太妃也不甘人後,贈予她一串瑪瑙綠石項鍊,滿意地笑道。“今日配着你這身新婦的紅衣,纔是亮眼,可惜我們年紀大了,新人輩出,只能瞧你們一個個花團錦簇,爭芳鬥豔了。”
接下來,皇后蔣思荷也送了禮,自然不能奪了兩個太妃的風頭,所以準備的是一條海珠手串。
其他極爲妃嬪自然不能空手而來,不過她們的禮物則只是意思意思,點到爲止,多半是黃金耳環或寶石戒指之類的小物件。
身邊的白銀替秦長安將這些見面禮一一收起,到了秦長安該回禮的時候,但這回禮也有講究,身爲皇家新婦,若是她回的都是一些價格不菲的禮物,一擲千金,反而壓了她們一頭,只會遭來她們的不滿和輕視,覺得她不懂禮數,槍打出頭鳥,以後她在宮裡的人緣可就一言難盡了;若是她回的東西太過廉價,則會被誤會不把她們放在眼裡,敷衍了事,會說到底是小國來的,眼皮子淺,拿不出手的東西只會遭人反感厭惡。
“妾身初來乍到,也不知金雁王朝的女子喜歡些什麼樣式的,不過這位首飾匠在北漠宮廷很有名氣,很多娘娘都喜歡他設計出來的首飾,妾身選了一些,從北漠帶了過來,就當是給各位娘娘的小禮物。”
衆人拿到的全是金蠶絲的錦盒,裡頭裝的是首飾,用料除了黃金,就是北漠特有的螢石,但贈予太妃的金步搖古典之餘,還透着成熟婦人最愛的貴氣,但其餘年輕妃嬪的樣式則輕便許多,是細細的髮釵,頂頭是精美的花朵樣子,但每人得到的都是不重樣的,有的是蓮花,有的是梅花,有的是蘭花,而皇后蔣思荷的則是牡丹。
容太妃笑着合上了錦盒,拍了拍秦長安的手背,臉色和悅。“我雖然久居深宮,卻也聽說北漠的螢石晶瑩璀璨,宛若星子,如今看了,着實喜歡。你選了這麼特別的禮物,可見是有心了。”
淑太妃則留意到秦長安發間的那支流雲簪,沒有黃金鑄造,一整隻全是螢石打造,紋理通透,潔白無瑕,爲整身紅豔大氣的她增添了一抹清新。
“你這支簪子,乍看簡樸,實則很有韻味,可見你的眼光不錯。”
秦長安垂眸一笑,不卑不亢地道。“回太妃,這支流雲簪是靖王爺買的,若說眼光,自然妾身不如王爺。”
淑太妃心中一驚,如今龍厲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若她剛纔嫌棄秦長安就戴了一支簪子就出門小家子氣,豈不是得罪了龍厲?雖說那人是她從小帶在身邊好幾年的,但怎麼都覺得養不親,若不是她膝下只有公主沒有皇子,也不必對德妃的兒子那麼用心。
淑太妃眼角餘光瞥到秦長安腰際的麒麟玉,慶幸自己眼尖,比衆人都更明白龍厲若不是極其看重秦長安,不會把這麼貴重的東西交給她,思及此,馬上笑了出來,語氣透着一種親暱。“當然,靖王向來挑剔的很,那雙眼睛可是厲害,從小就只用好東西,他選得果然很適合你。”
初次見面,可以說是皆大歡喜,秦長安送的東西大家都很滿意,精明的人更能窺探出她的嫁妝豐厚,又不是拘着小氣的,誰不愛親近?言辭之中又透露出靖王對她的青睞有加,一時之間,自然沒人不識相地給她下絆子,人人都捧着笑臉,氣氛融洽,怡寧宮內一派其樂融融,歡聲笑語。
很快就到了午宴的時辰,秦長安抽空出來,站在長廊下,身後的丁香色披風滾着灰鼠毛,在風中微微飄舞。
有人踏着蓮步而來,走到她的身畔,試探地問了句。“妹妹,你可認識一人,姓陸,也是個女醫——”
秦長安轉過臉來,對向楚白霜那雙透着怯弱之姿卻風情無限的眼睛,確定她只是起了疑心而並非十分肯定,笑了笑。“惜貴妃問的那女子,可有閨名?妾身的確見過不少醫者,也許可以幫您找找。”
楚白霜皺起了柳眉,似乎極爲困惱,遲疑地說。“當時她給我診治過身子,沒來得及問她的姓名,後來問起皇上,只知道她姓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