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到此處,秦長安心頭巨石也砰然一聲地落地,暗自鬆了一口氣,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莊福的手,朝生母微笑。
“華兒,你父親走的時候都不曾忘記交代我只要能多活一天,就不能放棄你……我的華兒,可憐的華兒,這些年你都在哪裡?”老太君十分感慨,眼底滿布血絲,真情流露的瞬間,粗啞嗓音無比哽咽,看的秦長安都心生動容。
“你是邊家人,是承平候府的小姐,你的名字叫邊君華,生辰是六月初九……”
老太君唸叨完了,看着莊福卻垂下淚眼,眼神似有閃躲之意,而且自從進了承平候府之後,別說一句話,就連一個字都沒說出口,當真是對自己覺得陌生,難以親近嗎?會不會,只是自己一頭熱?
她只能無聲嘆了口氣。“我有些失態了,你我母女失散三十多年,既然人回來了,一切都好說,沒必要急於一時。恐怕你一路奔波也累了,不如今日先在侯府歇息,有什麼話我們往後慢慢說?”
秦長安笑着搖頭。“老太君,莊夫人因爲年少吃了苦,只有一隻耳朵能聽到聲音,但是若您往後跟她說話,不必擔心,只要您說的慢一些,多半她都能瞧得明白您在說什麼。還有,她的喉嚨受過不小的創傷,雖說如今還在調養,已經能說話,但不能說太多……您已經等了這麼多年,不如再給她多一些時間。”
老太君聽了這麼一番話,心情愈發沉重複雜,百轉千回,對自己的女兒又是心疼,又是不捨,光看外表,看不到莊福臉上的滄桑和苦痛,甚至還覺得莊福比這個年紀的許多婦人都要年輕許多,臉皮子很嫩,光滑無皺紋。她心下一喜,本以爲莊福雖然跟邊家無緣,但或許在金雁王朝的某個角落過着平淡無憂的生活,多多少少可以減輕她心中的擔憂。
誰曾想,眼前這個看上去文雅溫潤宛若一直都被歲月優待的婦人,耳朵和嗓子全都異於常人,她到底遭受了多少不該受的,纔會從一個健康活潑的侯府小姐,變成這幅可人模樣?
“靖王妃,老朽活着還能見到小女,看到她好好的,而不是陰陽相隔,已經萬分感恩。不管小女願不願意認祖歸宗,當回承平候府的小姐,這都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了。老朽會尊重小女自己的意願,承平候府亦不會強求她……”老太君話鋒一轉,那雙眼睛畢竟雪亮,說到點子上。“您對小女格外照拂,不知老朽可否多嘴問問,你是怎麼認識小女君華的?”
秦長安面對老太君眼底的精明,毫不反感,說也奇怪,比起京城那些滿肚子都是小九九的貴婦,她更喜歡這個滿頭銀髮卻有着颯爽風姿的老人。
過去承平候府是將門出身,老太君同樣不是手不能提的文弱女子,她甚至曾經陪同老老侯爺征戰東西,因此哪怕六十多歲,她沒有了昔日美豔風華,但光是挺腰佇立的模樣,已有不怒自威的將門女子的格調和氣勢。
“若老朽沒猜錯的話,您是——”
她直直地望入老太君審視的目光中,把莊福輕輕顫抖地手拉到自己膝蓋上,目光清湛,毫無陰影,下一瞬,紅脣微啓,擲地有聲。
“莊福也好,邊君華也罷,她都是我的生母。”
……
“轟隆隆”,遠方陰沉的天空,劈下一道刺眼的金光。
這是今年開春的第一場雷,也是第一場雨。
小太監常輝一臉憂心忡忡,見皇帝攤開一本奏摺,並未批閱,皇后臨盆的日子一天天接近,皇帝的眉宇之間,陰鬱卻愈發沉重。
“皇上,大事不妙了。”常輝的聲音帶些尖細,把龍奕從自己的思緒中拉了回來。
“何事?”皇帝表情無常,只是瞅了小太監一眼,那個眼神讓人探查不出深淺高低。
“靖王派人送來口信,說是在回來的路上遭遇伏擊,不僅在江上狙擊,陸路亦有人手接應。在混戰之中,對方甚至使出下三濫的招數,撒了石灰粉,靖王的眼睛受了傷,不宜趕路,只能放慢行程……”
龍奕眉頭深鎖:“靖王眼睛受傷?嚴重嗎?”
“這些小的無從可知。”常輝低下頭。
皇帝不再開口,沉默了許久,無人看透他此刻在想些什麼。催促龍厲回京,的確是他想要牽制龍厲的某種手段,龍厲身爲手上攥着兵權的臣子,他願意讓龍厲在江南逗留兩月,已經是仁至義盡。
若龍厲當初就是打着讓靖王府在江南生子的目的去的,那麼,可見自己的親弟弟早已不再是他手裡的那一把一場鋒利的劍,這一把劍有了自己的想法,那麼這把劍就不再單純。
而他,終有一日不可能只是依賴這唯一的一把劍,他必須要蒐羅更多用的上手的刀槍棍棒,鞏固他手中的皇權和江山社稷。
不順手的兵器,不聽話的臣子,都要除掉。
賀坤將軍的事,的確是他在暗中推波助瀾,賀坤在衆目睽睽之下說了那些不該說的話,又出手傷人,狂的過了頭,因此賀坤不得不死。
他纔是皇帝,他要所有人都看明白,靖王的聲勢浩大,是他的親弟弟,但也是他的臣子,不管靖王行事多麼張狂放肆,他可以放縱靖王,卻不見得可以放縱給靖王投誠的官員。
從思緒中抽離出來,龍奕的眉頭不曾舒展,揉了揉太陽穴,神色透着幾分疲憊。“既然沒說,可見情況還不算太壞,靖王妃也是醫者,不至於束手無策,路上遭遇風波,也不是他們想的。”
小太監應了聲,沒再多話,他跟隨皇帝,能夠成爲皇帝眼前的紅人,便是知道不該隨意揣摩聖意。
龍厲的仇敵不少,有人趁着他在江南,身邊的護衛有限,有人想冒險奮力一搏,不難理解。
這世上到底有多少人想要龍厲的人頭?
他笑着搖了搖頭,自己親弟弟的殺伐決斷,冷血殘忍,卻是連他都觸目驚心過的。
龍奕這般說着,顯然有些心不在焉。“朕相信靖王有能力化解這些小風波,晚些回京就晚些吧,畢竟他早日養傷痊癒,纔是最要緊的,你讓人去問問,若是靖王需要什麼珍貴藥材,從宮裡取一些送去,還有,靖王如今到底在何處下榻休養,你也順便查查——”
“皇上!”
話音未落,殿外傳來一人倉促的聲音,細聽之下,彷彿還有不安忐忑到了極點的慌亂,龍奕沒來由地雙手冒出手汗。
對方來說了一句什麼,他不曾聽清楚,直到小太監常輝又重複了一遍。
“皇上,皇后娘娘這是提前要生了……”
皇后早產。
蔣皇后不負衆望,生下了一個皇子,可惜的是,不知是否是數月前動了胎氣,而讓她始終需要在牀上靜養,也累及了這個孩子。
孩子四肢健全,生下來大家都很高興,但是過了幾天,大家才發現皇子的異樣。
這個男孩的眼神並不靈動,反而死凝,一時間太醫再度焦頭爛額,竟發現大皇子雙目失明,這無疑又是一個噩耗傳來。
所有太醫都束手無策,只因這是孃胎裡帶出來的毛病,兩隻眼睛都不能見光,因此眼神纔會木納死板。
而蔣皇后生皇子的時候有些驚險,身子虧損了不少,皇帝心疼蔣皇后,但是壞消息卻接踵而至,太醫說皇后產後大失血,雖然救了回來,但怕是以後都難以生育。若是再懷上了,很可能便是踏入一個鬼門關。
蔣皇后好不容易生下皇子,以前因爲一直不能爲皇家開枝散葉而耿耿於懷,但這一次,她死心了,絕望了,心累了。
皇帝龍奕同樣心情極差,皇子生下來是個盲眼的,身有殘疾者,如何擔當的了太子的名分,又如何能當他皇位的繼承人?
他彷彿被一個詛咒纏住了身心,又好似被濃烈迷霧團團困住,當每回他誤以爲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時候,上天卻會給他一個無比沉重的打擊。
幾年前,楚白霜懷胎五月,是個男孩,卻不幸夭折在腹中。
這回蔣思荷懷上了,是個男孩,早產一月保住了,可惜是個瞎子,天生的瞎子!
今年他已經三十有二,所有的文武百官全都眼巴巴地等着蔣皇后的好消息,可是要一個眼瞎的皇子又有何用?若他的膝下已有兒女成羣,好幾位皇子,肩膀上亦沒有如此沉重的負擔和壓力,或許他不必雷霆大怒,可以心平氣和地看待這個孩子,至少皇家多養一個孩子毫無難處,即便他有着與生俱來的殘缺。
一國之君,最近焦頭爛額,那張英俊憔悴的臉上接連好幾日沒有任何笑容,直接導致整個皇宮氣氛低迷陰鬱。
他是這世上最高貴的男人,只是無法說的清楚,他的子嗣爲何如此艱難不順,就算蔣皇后再給他生個公主,帶來的震驚也不會比一個眼瞎皇子來的更讓人難以接受。
他是天子啊,這讓他情何以堪?又讓他如何應付朝堂上文武百官異樣的眼神?!
他不過是想要一個健康的皇子!
棲鳳宮上上下下所有的宮女太監,每個人都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地服侍着蔣皇后,只因除了皇后那日臨盆,皇帝來過一回之後之外,距今已經整整五天,皇帝不曾踏進棲鳳宮一步了。
蔣思荷慘白着一張臉,半坐在牀頭,自從數月前跟皇帝因爲楚白霜有了爭執過後,她的心口彷彿有一口氣,遲遲不散。
唯獨還有最後的希冀,便是把腹內的孩子安安穩穩地生下,但是她顯然還是太大意,太輕敵了。
她生下的是一個生來就看不到的孩子,她不是沒有過失望,卻也做不到皇帝那麼冷硬無情。
畢竟男人女子本就有着雲泥之別,皇帝可以嫌棄自己的親骨肉,她當母親的卻做不到。
她捨不得。
這塊肉跟了她八個月,從她的身上掉下來,雖然他看不到,但是當她虛弱地抱起襁褓中的孩子,看到那個粉嫩的小男孩的時候,她的內心便無法抑制滿心喜歡。
感受到皇帝的忽視和不快,產後的蔣思荷愈發敏感,她宛若一隻急着保護雛鳥的雌鳥,再也不願相信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日夜都守着孩子。
藍心姑姑和琳琅對看一眼,兩人的眼底如出一轍的是對蔣皇后的擔憂,誰都看出來了,皇帝並不喜愛大皇子,可是皇后得不到任何安慰,還要故作堅強地親自照顧皇子,常常抱着皇子呢喃自語,神情頗爲不對勁。
“皇后娘娘,您昨晚不曾睡好,今日的午膳也只吃了幾口,多少把這碗雞湯喝下去啊。”藍心姑姑半跪在蔣思荷的牀前,她於心不忍地凝視着瘦的脫了相的皇后,皇后產後大虛,不但如此,精神上又受到不小的衝擊,看上去一副隨時就要垮下去的樣子。
蔣思荷眼睛都不擡,動作輕柔地拍打着懷中的孩子,她本想親自哺乳,可惜奶水不夠,整個人本來就清瘦,如今的身子骨更是瘦的宛若一塊搓衣板。一縷髮絲從她的紅色抹額上無聲落下,遮擋住她滿是柔情的眼睛,她不疾不徐地溢出一句,有氣無力地說。“姑姑,本宮不餓。”
藍心姑姑縱然常常是一副冷淡的面容,也忍不住紅了眼,只因她陪伴蔣思荷多年,從未見過蔣思荷能堅強到這種的地步,但是,同時,也能脆弱到這個田地。
彷彿只要再往蔣思荷的背上丟上一根稻草,蔣思荷就再也無法咬牙撐下去,藍心姑姑手裡端着的溫熱雞湯逐漸顫抖,怎麼也想不通,爲什麼蔣家的嫡長女卻攤上這樣的命運?
一朝爲後,或許是這世間所有女人都夢寐以求的吧,可是爲何就連她這個旁人,也看的無比心酸,苦不堪言?
“娘娘,就算爲了皇子,您也要吃點東西啊。”琳琅從藍心姑姑手裡接過那碗雞湯,眼眶含淚,高高擡起雙臂,目光堅決的很。
蔣思荷依舊置若罔聞,她的眼光只是停留在懷中的小小人兒臉上,因爲早產的關係,孩子生的特別瘦小孱弱,但是五官卻是極爲清秀端正,唯獨,孩子只會眨眼,眼珠子幾乎從未動過,是一雙死魚般的眼睛。
藍心姑姑和琳琅心知肚明,再這麼下去,蔣皇后就會染上後宮女子最可怕的疾病之一,那是……鬱鬱寡歡。
蔣皇后越來越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內,外面有多大的動靜,彷彿她根本就聽不到,感受不到,比起產後虛弱的病症,她更像是鬱結心生。
心病還須心藥醫,但是皇帝不願接受一個眼瞎的皇子,她們這些當奴婢的,又何德何能去請皇帝前來棲鳳宮,哪怕只是陪皇后坐坐,說一兩句安慰人心的話呢?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皆是天恩啊……
哪怕,蔣思荷是皇后,她依舊無法避免,不能倖免。
這幾日蔣思荷都是這麼恍恍惚惚的,睡不好吃不下,但是所有的心思都系在皇子身上,誰能夠相信,當晚皇子出生之後,至今已經第五日了,皇帝那裡居然還沒給皇子起一個名字……這已經是大大的不妥了。
琳琅不敢在蔣思荷面前落淚,她年紀小,腦子轉得快,這幾天不管她跟藍心姑姑怎麼勸慰,效果都是聊勝於無,她突然想到什麼,靈光一現,擠出一個純淨的笑容。
“娘娘,您不是很想念靖王妃嗎?王妃下江南前,專門交代過,要讓奴婢們認真照顧娘娘的,若是王妃進宮看到娘娘瘦了這麼多,肯定會心疼的。”
說也奇怪,原本沒有太大反應的蔣思荷,撫摸着皇子眉眼的右手,卻微微停頓了下,她抿了抿乾澀的脣,臉上閃過一絲痛苦。
這輩子,她似乎跟所有人都保持着一段距離,在蔣家也是,在宮裡還是,能夠靠近她內心的姐妹摯友,都少得可憐。
但是她卻告訴自己,高處不勝寒,這是她的責任,她只能受着。
這世上果然還有人會真心地憐惜她、心疼她嗎?
她的雙目酸澀至極,深知坐月子的女人不能哭泣,容易哭傷了眼睛,她的兒子已經看不到了,她不能自暴自棄,就算皇帝不喜愛,她也要爲兒子撐起半邊天。
“靖王妃……怎麼還不回來?”許久之後,藍心姑姑和琳琅才聽到蔣思荷這一句幽幽的問話,只是嗓音有些破碎乾啞,宛若失去了水分滋潤的乾枯樹皮,毫無生機。
藍心姑姑一看靖王妃三個字可以拉回蔣思荷的注意,可見琳琅這個機靈鬼找到了一個能在危難之際拉日益消沉的皇后一把的人物,馬上笑着接了話。“娘娘,靖王爺在路上受了點傷,不適合倉促趕路,這才拖了一些時日。不過,他們說不準下個月就回到京城了,您也要振作精神,別讓靖王妃憂心啊。”
琳琅忙不迭把雞湯送上,殷勤地一勺一勺餵給蔣思荷,雖然蔣思荷只是喝了半碗,最後還是搖頭不肯再喝,但這已經是這幾日蔣皇后最配合的一次,足夠讓琳琅跟藍心姑姑心中開懷。
看來,只要提及靖王妃,這條路是再對不過的。
“藍心,本宮想到了一個名字,龍瑞,你覺得如何?”
藍心姑姑聞言,面色大變,金雁王朝的皇子公主,從來都是皇帝起名,或者是禮官幫忙,但從來不會讓后妃起名,這是規矩。
而蔣思荷顯然已經不再指望皇帝給皇子賜名,但皇子已經降臨人世,就算宮外貧苦人家的孩子,還不得有個阿貓阿狗的名字嗎,堂堂金雁王朝的皇子,就算身有殘缺,也不能遲遲沒個名諱吧。
瑞字,不但是一種作爲憑信的玉器,又有吉祥、好預兆的意思。
明明因爲這個瞎眼皇子的誕生,整個京城都瀰漫着沉悶的灰暗雲霧,但是皇后卻偏偏認爲這個孩子是她人生中的“祥瑞”,除了是出自母親捍衛親生骨肉最後的一分尊嚴和驕傲之外,可否也能理解爲這是皇后對皇帝的某種字面上的反擊?
“娘娘,要不我們再等等,若是皇帝那邊派人來賜名,知曉您已經給皇子起了名字……不如姑且先給皇子起個小名吧。”藍心姑姑陪着笑,謹小慎微。
皇后生下一個瞎眼皇子,本就不是皇后的過錯,更何況那些太醫每日都到棲鳳宮來給皇后把脈,唯獨確定了孩子的性別,但除此之外什麼都沒看出來,簡直就是一羣飯桶!
蔣思荷的嘴角勾起一絲蒼白笑容,眼底映着一層陽光都無法穿透的陰暗,沒精打采地苦笑。“本宮跟皇上當了這麼多年夫妻,還不清楚皇上的心情嗎?那些臣子整日都提順位繼承人,而後宮卻遲遲沒有一個皇子出現,這次皇上甚至跟本宮說過,他會讓大皇子成爲太子……人算不如天算,本宮沒能給他一個健康的皇子,本宮對他有愧,也知道皇上不好受,怕是沒心思給皇子賜名,不如本宮自己來吧。”
“娘娘,發生這樣的事,誰也不想的,您千萬不能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啊。”藍心姑姑欲哭無淚,偏偏這次皇后的身子也毀了,以後再想生養孩子也難了,否則,興許皇后還不至於心死如灰。
蔣思荷累的再也抱不動孩子,把皇子輕輕放在枕頭邊,孩子雖然看不到,但卻摸索着身邊所及之處的玩意兒,小手一抓,好巧不巧,牢牢地抓住了那個虎頭虎腦的老虎玩偶。
她眼波一閃,彷彿這對自己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警示,難道她五年的皇后之路,還是要走向終結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