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找到巫女下落,他希望秦長安一直睡着,睡着的她不會跟自己反抗,不會拼了命也要出宮去見陸青銅,不會把他的擔憂顧慮視而不見。但巫女既然已經被除去,他只希望睡了一天一夜的她可以儘快醒來,而不是毫無迴應地躺在牀上,讓他看着都揪心。
守到二更天,秦長安還未醒來,他擡起右手,恨恨地想,難道他下手太重了?當時情況太緊急,他如今又算是半個習武之人,縱然不是高手,力道跟過去的手無縛雞之力也截然不同。
從淨房走出來,他渾身清爽,昨晚他少見地回了自己的寢宮,卻也是孤家寡人孤枕難眠,一夜沒睡。他迫不得已綁着她,是權宜之計,但沒有一個女人會喜歡受到這樣幾乎等同於軟禁的對待。
因此,他沒有留宿在棲鳳宮,還有一個不爲人知的原因,就是他不知該如何面對被綁在牀上的枕邊人,他擔心自己一個心軟,就幫她解開了,然後,她醒來,神通地消失在他的面前。
剛走到牀畔,就見紅色帳幔上有個動也不動的身影,是半坐起身,燭光打在帳幔上,他不難看出是秦長安的身形,用乾淨的布巾擦拭溼漉漉的長髮,欣喜問道。“長安,睡醒了?”
帳幔內沒有任何迴應。
他稍稍擦了擦還在滴水的髮梢,就忍不住三步並作兩步,一把掀開紅色帳幔,坐着的女人猛地擡起臉來,那雙深邃的美目直直地望向他,然後,他嘴角的笑意還來不及擴張,已然感受到她渾身迸發出來的……殺氣。
“拿命來!”女人猛地一掌擊中他的心口,他被殺個措手不及,心口劇烈疼痛,但並沒有大礙,而就在此刻,女人似乎也感受到了掌內並無過去的力道,出手沒有料想之中的掌風,不由地一愣。
而這一短暫失神,則給龍厲反撲的機會,他幾乎是騎在她的腰際,一把抓住牀內側還來不及丟去的黑色綢帶,動作敏捷利落,很快將她的雙手捆綁在一起,而且還用了最難解的綁法。
“爺,您沒事嗎?”聽到裡頭的動靜,謹言慎行是頭一個闖進來的,但是知趣地止步在離大牀二十步之外的距離。
“沒事。”龍厲眼露兇光,不管被他壓着的女人是何等憤怒的表情,這樣的表情他說不上熟悉,卻也不是完全的陌生,可是,他知道哪裡不太對勁。
謹言慎行定定地站在原地,在還未得到主子首肯之前,他們暫時不敢輕舉妄動,但也生怕牀上來了不速之客,轉眼間就要對主子不利。
龍厲臉色陰沉,粗魯地扳過她的臉,在耳廓和下巴仔細摸索,試圖找到人皮面具的細微貼合之處,但是,他很快露出失望的表情,沒有人皮面具。
他相信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比他更清楚秦長安的身體,而且,身下的女人的確有着淡淡的藥香味,就算有人可以模仿她的長相姿態,知道這一點的人也是寥寥無幾,恐怕她那兩個粗枝大葉的親哥哥都不曾察覺呢!
女人依舊瞪着他,但那雙眼隱約泛着火光,氣勢如虹,彷彿光用眼神,就足以殺了他一百次一千次了。
她突然不說話,變得很安靜,那股隱隱透着不尋常味道的安靜,仍舊讓龍厲察覺了,分明在他摸她的臉的那一刻,她氣的兩眼噴火。
但龍厲不認爲是她放棄了掙扎,反而,她更像是在等待一個時機,因爲她知道在屋內守着的,必定是高手,她此刻即便能從龍厲手裡掙脫開來,以一敵三,不見得能殺出重圍。
龍厲從她身上翻下來,冷冷淡淡地問道。“你怎麼了?一醒來就跟我鬧什麼!”
女人不吭聲,她縱然眼底的怒火還未平息,但看向龍厲的眼神卻多了一絲陌生,縱然她刻意掩飾,但還是被目光如炬的龍厲捕捉到了。
這女人,不是他的長安!
她垂下眼,看了下雙手上緊緊綁住的黑色綢帶,她沒忘記那是他從牀角隨手撈來的,可見,之前他就是用這個東西綁着她。眼底一黯再黯,腦子裡一片混亂,彷彿有無數個聲音在她腦海裡說話,她頗爲頭痛,無法好好思考。
莫非,她是這個男人的禁臠?牀奴?
想到此處,她就拼命忍住破口大罵的衝動,這種拿女人當玩物的男人,管他是天皇老子,一刀閹了,整個世界都清淨了!
“你知道我是誰嗎?”龍厲彷彿看透了她的心中所想,臉色陰沉地要滴出水來。
“老孃管你是誰!”一開口,她就後悔了,但是下一刻,她不動聲色地將被捆住的雙手藏在錦被之下,動了動手指,眼底略過一片冷光。
開玩笑,這種綁法一般人拆個三天也別想解開,但她卻不是嚇大的。
龍厲眉頭一擰,縱然秦長安有時候跟他發脾氣,但是“老孃”這種太過豪邁的口吻,的確從未聽她嘴裡吐出來過,縱然聽上去頗有些風味……嗯,但前提是秦長安這麼說,他會覺得可愛,至於其他女人,全都歸類爲潑婦。
“但我知道你是誰。”龍厲知道她在錦被下的小動作,不由分說,直接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五指深深陷入她雪白肌膚,嘴角裂開銳利的弧度。“諾敏是嗎?”
謹言慎行並不想刻意偷聽,但無奈練武之人耳力太好,不想聽也聽得七七八八,明明牀上坐着的女人是皇后,爲什麼主子會叫她諾敏?莫非是喬裝打扮的刺客,裝扮成娘娘的模樣,試圖行刺皇上?!
不等女人有任何迴應,若她是秦長安,早就該吭聲了,心裡好似有什麼東西被打破,滿地狼藉,龍厲轉身朝着他們說道,語氣沒有半點起伏。
“看着她,加派人手看好棲鳳宮,任何人都不得入內。”
說完了,龍厲便拂袖而去。
走到庭院,須臾間的功夫,謹言已經把棲鳳宮的所有人手都佈置好了,他佇立在龍厲的身後,問道。“爺,這是怎麼一回事?”
龍厲靜默不語,身影浸透倉皇,心裡的弦猛地繃斷,若是鬼魂附體,尋常人家都知道應該找道士來驅邪?可如今這情況該怎麼辦?能出手的,就只剩下巫女了吧。
但是就在今日,巫女已經成爲暗衛們的劍下魂……沒錯,西朗巫女,連根都沒剩下,又有誰能爲他答疑解惑?!
他狠狠地閉了一下眼,嘴裡泛着無窮無盡的苦澀味道,令他痛苦地皺眉,難道,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爲什麼上蒼總是跟他過不去!非要如此戲弄他!
“派人再去西朗確認,巫女是否沒有留一個活口。”他的聲音依舊清滑,但卻摻雜了幾分難辨的沉重感。
“是。”謹言不敢繼續追問,之前下令格殺勿論的人是主子,如今想知道巫女是否還留有活口的也是主子,但不管如何,主子做事都有自己的理由,絕不會做無用之事。
只是,主子雖然性子殘虐,但不到萬不得已,一般不會殺女人,除了對方的確是礙事了,擋路了,纔會讓人除去。
幾十個手無寸鐵的巫女,在暗衛的強攻下,恐怕早已死絕了,但是巫女不過是在西朗境內,何時竟然跟主子結下了這麼大的樑子,讓主子非得除去?!
謹言離開之後,龍厲依舊一個人站在濃重的夜色之中,他深深吸口氣,雙拳緊握,轉過頭看了一眼棲鳳宮的燈火,但最終不曾繼續停留。
棲鳳宮不曾改變,但裡面的女人卻不再是他心愛的那個,他如今思緒紛亂,神志不清,彷彿有一頭野獸猛烈地撕扯着他,在還未想到周全的對策之前,遠離纔是最好的方法。
……
一夕之間,棲鳳宮的氛圍變得格外古怪又莫名其妙。
皇上一道口諭下去,因爲皇后生了一場急病,其他宮女都不得踏入皇后寢室一步,唯獨兩人負責貼身照顧秦長安——白銀跟徐長芳。兩人晝夜排班,在龍厲的顧慮中,既然把秦長安困在屋內,完全不讓人伺候她,他於心不忍,畢竟那是秦長安的身體,就算瘦了一斤一兩,他也是捨不得。
但像翡翠明雲這種雖然對秦長安忠心卻完全沒有一點武功底子的宮女,一旦在伺候主子的時候被那個女人偷襲了,當然,這是很有可能的,必當毫無招架之力,說不定還會被她逼迫威脅,反而成爲拖累。
白銀跟徐長芳縱然不如龍厲那麼敏銳,一眼就能認出牀上的女子並非秦長安,但相處了兩天下來,也早已心照不宣,主子不對勁。唯獨她們還是更傾向於這樣的猜測,主子的確是生了怪病,病糊塗了,連人都認不得,言行舉止跟平日裡纔會有很大的出入。
“大皇子,您不能進去。”白銀不知已經是第幾次阻攔這位還不滿兩歲的皇子殿下,輕聲勸道,一擡眼,發現照顧龍羽的嬤嬤火急火燎地追了上來,眉頭一皺,指責道。“周嬤嬤,如果你年紀大了,不能帶好大皇子,趁早把位子讓出來。”
“哎,大皇子的腿腳實在是跑得太快,老身怎麼追都追不上。”周嬤嬤苦着臉,氣喘如牛,她過去也帶過幾位公主,本以爲這是個輕鬆的活兒,沒想到龍羽看着敦實,卻跑的跟一陣風一樣,她一個大人居然還跑不過一個孩子。
“我要見娘。”龍羽昂着頭,重複着這一句話,執拗的很。
“大皇子,奴婢不是說了,娘娘生了病,過兩日好了,才能見你,否則,你也會得病。”白銀儘量說的通俗易懂,安撫着胖小子的情緒。
“你昨天、前天也是這麼說的!”龍羽滿臉不高興,扯着嗓子,洪亮地大喊:“我要見娘!娘!”
白銀無言以對,一時之間,有些心累,但還是秉公辦理。“孫大哥,你把大皇子帶走吧。”
孫武點點頭,走了過來,那張黝黑粗獷的臉,的確不是哄孩子的長相。
因此,龍羽回頭一看,就“哇”一聲地哭出來,一顆顆眼淚像珍珠般落下,哭得萬分悽慘,惹來許多人注目。不知道的,還以爲孫武在揍小孩。
正在兩人面面相覷,不知該來強硬的還是來軟的,龍羽已經衝進了門內,他嘻嘻笑着,覺得他們肯定是誆騙他,娘纔不會生病呢。
他自顧自地爬上大牀,把玩了一會兒帳幔下垂着的金色流蘇,突然想到什麼,猛地拉開帳幔,好似想給娘一個天大的驚喜。
只是帳幔一拉開,他卻發現孃的手腳都被綢帶綁在牀柱上,他眨了眨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一臉詫異,奶聲奶氣地問。“娘,你在做啥?”
女人正在用牙齒咬開手腕上的綢帶,無奈那個叫長芳的女人用的是獨家的系法,害她試了好幾次都沒成,突然從帳幔外探進來一個湯圓般的小腦袋,她自然愣住。
自從昨天她偷偷解開手腕上的綁縛之後,卻被那個叫做白銀的女人抓個現行,點了她的穴道,她睡了一整天,剛剛醒來,什麼都來不及做,卻又被牢牢地綁在牀上。這一回,綁的不只是手,還有腳。
若是以前,就算是鐵鏈子,她都可以用內功震碎,但這幅身體卻沒有打過武功的根基,更沒有內力,幾條牢固的綢帶就能把她控制在這張大牀上……她嘔死了!
此時此刻,更驚訝的是,這個男娃娃叫她……娘?!
要命呀,她根本還未嫁人呢,哪裡來的兒子!
“我不是你娘。”實在不想欺騙這個男娃娃,她承認自己對孩子沒有太多的耐心,但讓她放下身段去討好一個陌生人家的孩子,她是極爲慌亂又抗拒的。
她擅長的東西不多不少,唯有騎射打仗,成立家庭,生兒育女,對她來說,是另外一個世界。
“哇——”龍羽頓時紅了眼眶,小嘴一扁,哇哇大哭起來,哭聲震天響,一般人完全招架不住。
“怎麼回事,連一個孩子都看不好?混賬東西!”門外傳來男人咒罵的聲音,緊隨其後,是倉促的腳步。
爹爹來了!
龍羽一溜煙地從牀上的錦被傷滑了下來,別看他手短腳短,又肥又圓,可是身手矯健利落的很呢。
“哇,爹爹。”一把抱住龍厲的小腿,怎麼也不肯讓對方繼續往前走,龍羽好似一個小無賴,半個屁股坐在他的靴子上,哭唧唧地說。“娘不要我……”
龍厲彎下腰,單手就把胖小子撈起來,雖然不知道這賴在地上撒潑哭鬧的無賴行徑是從誰身上繼承來的,但眼下他不能讓龍羽發現自己孃親的異樣,孩子這麼小,根本無法理解這麼複雜的故事。
“不是跟你說了,孃親在生病,病糊塗了,很不舒服,要好好睡覺?你這小子怎麼不聽話?忘記你上回生病孃親怎麼照顧你的了?”龍厲板着臉,相由心生,這兩天心情極差,自然笑不出來。
龍羽悶悶地嘟着嘴,在爹爹的訓斥下,不敢再抱怨什麼,或許孃親真是不舒服,對他突然闖進來的舉動生氣了,纔會故意那麼說的吧。
“孃的病什麼時候好?”他習慣了每天都要見到娘,一時半會適應不了。
龍厲無言以對。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過去他對這句話是嗤之以鼻的,但如今生活裡失去了秦長安的存在,他比兒子更加難受。
“快了,爹上次送你的九連環解開了嗎?”
龍羽搖搖頭。
“解開來了,你娘就能見你了。”他無異是給這個還不滿兩歲的兒子一個天大的難題,他是九五之尊,更是龍羽的父親,應當言而有信,因此,在他說不出期限之前,他只能儘量拖延。
他幼年五歲的時候解開了九連環,已經很了不起,龍羽這麼小,肯定是無法解開的,因此,他不必擔心自己成爲兒子眼裡說話不算話的父親。
“喔。”龍羽點點頭,這才依依不捨地由周嬤嬤領着離開。
龍厲關上門,臉色瞬間陰沉下來,他已經等了好幾天,但這個可惡的女人還是霸着秦長安的身子,真正的秦長安亦不曾有半點甦醒的徵兆。
而另一個消息剛剛傳來,西朗一干巫女的確在那個晚上全都被殺絕,包括領頭的大巫女祝湘。
每一日,他都在承受着兩個重大打擊!他甚至不止一次質問自己,是否因爲他臨時起意,劈了秦長安後頸一道,才讓這個諾敏有機可乘!如果是,他又如何能夠原諒自己!最可怕的,是無人知道秦長安去了哪裡!
他大馬金刀地往榻上一坐,直接朝着對面的女人冷冷掃過一眼,開門見山地說。“諾敏,你已經是個死人了,在許多年前就死了,這一點,還用我來提醒你嗎?”
女人眯了眯眼,眼底的凌厲一閃即逝,卻看得龍厲滿心糾結,他依舊可以分辨的出來,哪怕她頂着秦長安的臉,她還是有着武將的狠絕,那是本能,亦是經驗。
“你以爲老孃願意嗎?老孃也是身不由己。”有一道光,一直牽引着自己,她彷彿被那道光籠罩着,被推着走,也不會怎麼的,就來到了這裡。
睜開眼,不但沒有自由,被綁在牀上,困在屋子裡,還有一個小蘿蔔頭冒出來喊她娘,她纔是那個受到一連串驚嚇的人好嗎!
龍厲再度皺了皺眉:“你佔用的,是我妻子的身體。”說完,起身,丟給她一面小銅鏡。
女人不明所以,但還是低頭,見到鏡子裡的女人,她覺得似曾相識,突然想到一個畫面,她猶如被晴天霹靂劈中。
“是她!”
她曾經在大草原上見過這一名女子!不,說見過不太確切,是感受到過對方的存在,聽到過對方清亮的嗓音,直覺告訴自己,就是鏡中的這副容貌!
龍厲壓下滿心怒火,眼下,他不能指望任何人,唯獨希望可以說服諾敏,自動離開秦長安的身軀,不管怎麼樣,他都要試一試。但是諾敏是武將,他暫時不能跟她硬碰硬,不但討不到好處,他更擔心把她逼急了,傷害秦長安的身體。
“你別這麼看着老孃,老孃又不是沒道德的孤魂野鬼,這種害人的陰損事可做不來!”女人大咧咧地說,對方這個男人雖然年輕俊美,但是臉色奇差,滿身戾氣,不是她喜歡的那款!她喜歡是帶點娃娃臉的男人,笑起來很溫暖,還帶些孩子氣,不過,一想到那個人,她的眸子再度黯然無光。
龍厲暫且對諾敏言辭的豪爽粗魯避而不見,的確,一個能成爲將軍的女人,常年在軍中跟一羣臭男人廝混,縱然本身皮相不差,但又能指望她有多少內涵!
不過,既然她還不至於沒有是非觀念,還知道死人不該霸佔活人的身體,知道這種事是陰損的,那麼,事情也許還有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