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裡, 沈雲殊踏着京城的第一場大雪歸來。
許碧帶着元哥兒迎到二門,只見梅花般的雪片之中,一人身披玄色大氅, 從外頭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一看見她和元哥兒, 胡茬未淨的臉上就露出了兩排白牙,看起來特別顯眼。
“黑了,也瘦了……”許碧拉住那雙粗糙卻掌心滾熱的大手,喉嚨里居然有些哽咽, 半晌才能說出話來。
“打仗嘛……”沈雲殊嘿嘿一笑,轉頭問乳-娘懷裡的元哥兒, “兒子還記得爹不?爹抱抱。”
元哥兒用懷疑的小眼神看着他,直到沈雲殊伸手,才一扭頭:“臭!”
“臭什麼臭!”沈雲殊哭笑不得, 一把把他提進了懷裡, “你爹才進宮面聖回來,早沐浴更衣過了,怎麼會臭!你纔是個臭小子呢!”
元哥兒用胖胖的小手捏住自己的小鼻子:“臭臭的。”雖然這麼說,他可也並沒拒絕沈雲殊抱他, 反而咯咯笑了起來。
“這小子學壞了吧?”沈雲殊好氣又好笑,隨手把他往空中拋了兩下, 引發了元哥兒更大的笑聲,也不嫌他臭了,抱着他的脖子直叫:“還要, 還要!”
“讓爹歇一會兒,晚上再陪你玩。”許碧捏捏兒子的小圓臉,也有些無可奈何,“也不知道他怎麼回事,打從說話順溜了,就刁鑽得很,一定是像你!”這小子很會演戲,明明沈雲殊身上並沒什麼異味,他偏說得有模有樣的。想想當初沈雲殊裝病時那半死不活的樣子,許碧真心覺得,遺傳這東西實在神奇——元哥兒自出生後明明跟沈雲殊聚少離多,可這脾性卻越來越像沈雲殊了——嗯,反正不像她就是了。
沈雲殊哈哈大笑:“我兒子嘛,自然像我。是不是兒子?”
元哥兒轉着大眼睛看了他一會兒,發現他真的不打算再把自己扔上去,果斷地一扭頭衝許碧伸手:“娘抱。”
沈雲殊大笑着在他的小屁股上拍了一下。旁邊乳-娘連忙把元哥兒接到自己手上:“哥兒忘了?現在可不能讓大奶奶抱。”
“怎麼了?”沈雲殊眉頭一皺,看向許碧,“是哪裡不自在?”
許碧抿嘴一笑,元哥兒已經大聲道:“娘肚子裡裝着小妹妹,不能抱元哥兒,不然會擠到小妹妹的。”
“什麼?”沈雲殊驚喜地望向許碧,“這是,這是——怎不告訴我?這大雪天的怎麼還出來,萬一滑了腳如何是好?這些個丫頭都忒不曉事了。”說着,乾脆直接打橫就把人抱了起來,大步往屋裡走,惹得丫鬟們都紅了臉,紛紛把目光轉開。
“原本還以爲你能早些回來,想給你個驚喜來着。”許碧笑着扶住他的手,“也還沒到那個份上。雖說下雪,路都是掃乾淨的,丫頭們都小心着呢。再說,你這麼大老遠的回來,我在屋裡怎麼坐得住……”
沈雲殊低頭看着她的肚子:“這回是個女兒?”
“王太醫說八成是。”許碧也不知道王平是哪裡來的把握,說起來這孩子也才五個月呢,這就能診出性別了?
“那八成就是了。”沈雲殊倒是很相信王平,頓時眉開眼笑,“女兒好,女兒好!又香又軟的小姑娘,比臭小子強多了。”
元哥兒頓時就要抗議:“元哥兒不臭!爹才臭!”
一衆下人都偷笑,許碧也不禁笑了,叫乳孃抱元哥兒去吃蛋羹,這才能跟沈雲殊坐下來說話。一別數月,夫妻兩人都覺有萬語千言在心頭,一時反什麼都說不出了。
半晌,許碧才道:“西北的仗,打完了?”比起十月裡聲勢浩大的獻俘,沈雲殊的歸來倒顯得悄無聲息了。雖然明知這是他有意爲之,許碧也仍不免替他覺得有些委屈。
沈雲殊微微一笑,神神秘秘地從懷裡抽出一卷東西來:“雖說不能衣錦還鄉,不過,好歹答應你的誥命是討來了。”
那東西底色杏黃,繡以精緻的纏花紋飾,比許碧已得的三品淑人誥命文書更爲精緻,一看就知道是什麼了。
“三等伯夫人?”許碧吃了一驚,“不是說——”沈雲殊以獻俘爲障,領兵出關之事,如今京城也都知道了。可這一場仗打下來,說是把來犯的北狄人打敗了,卻並沒有一網打盡。這幾日朝堂上頗有些人在又跳又叫,說沈雲殊獻俘一事是僞造,有欺君之嫌;如今又未能大勝,更是辜負了皇帝的信任云云。
許碧自然知道沈雲殊必定另有用意,但也暗中琢磨過,覺得這次的一品誥命只怕是懸了。她自己倒不併不在乎什麼夫人淑人的,但沈雲殊在離京之前許過諾言,若是不成,倒怕他心裡不自在。
沒想到這誥命文書竟還是擺在了眼前,只是有伯夫人,那伯爺呢?
沈雲殊嘿嘿一笑:“伯爺麼,怕得過個一年半載才能到手了。皇上知道我在你面前誇過海口,怕我回來請不下這誥命就進不了家門,所以先把這誥命文書給了,好叫我有個交待。”
許碧哭笑不得:“你在皇上面前又說什麼了吧?”
沈雲殊笑道:“也就是隨口提了一下罷了。只是這誥命文書雖有了,現在卻還不好拿出去。”
許碧看那文書上印璽俱全,有這文書在手,皇帝將來想不給沈雲殊封爵都說不過去:“皇上也是……”肯把這東西先拿出來,證明皇帝對沈雲殊也是心誠的了。
“是啊。”沈雲殊笑了一笑,將文書交在許碧手上,“皇上其實也並沒有變。”只有袁太后,總覺得這個庶子一旦得登大寶就對敬親王猜忌起來。其實真正心懷鬼胎的正是她自己,最終釀成了這一場大禍。
“皇上清瘦了許多。”沈雲殊順勢握住了許碧的手,嘆了口氣。失去了相濡以沫的妻子,縱然身爲九五之尊,也終究是心裡少了那麼一塊。
許碧默然片刻,問:“皇上打算如何處置賢妃?”怕是連承恩侯夫人自己,都沒料到大女兒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如此之重吧?又或者梅皇后若是活着,皇帝或許會對她漸漸淡了,可如今梅皇后死了,便將永遠在皇帝心中佔據着最重要的位置。
“不過是爲了梅家的面子罷了。”沈雲殊冷淡地笑了笑,“梅氏到現在還想着翻身呢。”殊不知她若是老實些,皇帝或許還顧念點舊情,越是想着翻天覆地,皇帝就越厭惡。
“且——”沈雲殊略一沉吟,還是道,“你怕也猜到了,皇上想着立蘇美人爲後,如今只等着她生下皇子了。”
“蘇姐姐懷的確是皇子麼?”雖說隱約猜到了一些,但聽沈雲殊親口說出來,許碧還是覺得高興,“如此一來,我那位大姐姐也該死心了。”
沈雲殊笑笑:“爲太子計,外戚不宜太強。有袁家與盧家在前,皇上再不會立世家女子了。許翰林——”說起來那是他的岳父,不該說得太難聽,但許良圃此人委實是年紀越長越沒出息了,年輕時那點與城池共存亡的豪氣消磨殆盡,只剩下了一顆碌碌之心。等到皇帝立蘇氏爲後,他頂多也不過是抱怨幾句女兒沒本事,餘下的不過是依舊在翰林院庸碌度日罷了。
“你若是想把路姨娘接出來,我倒不妨去與他談談。”許他略升一半級的,想來也就足夠了。
“姨娘——”許碧有點悵然,“我是想接她出來,可她不肯……”路姨娘說得也很合理,哪裡有姨娘往姑爺家住着的?
沈雲殊微微一笑:“我們若去西北如何?”到了那裡,誰還會計較路姨娘的身份?
“西北?”許碧有些驚訝。
沈雲殊點頭:“不錯。此次西北之戰,看似虎頭蛇尾,其實——巴魯族長有六子,其中一個是擄去的我朝女子所生,地位卑賤,武藝亦不出衆,卻頗有些心計。巴魯族長對他十分寵愛,原有立他爲少族長之心,只是他的其餘兒子都反對,故而未能成事。”
許碧想了想這些日子京城的傳言:“你把他的兒子們放回去爭族長之位了?”
沈雲殊哈哈大笑:“到底大奶奶有見識!”他說起自己的“壞主意”來便眉飛色舞,“這幾個人爭起位來,不止巴魯一族會分崩離析,那位族長最寵愛的兒子,可是還要拉攏其他部族來幫忙的。”
“他靠什麼拉攏?”許碧有些懷疑地道,隨即醒悟,“不會是你——”
沈雲殊擠擠眼睛:“盧家手裡不少好東西,不用豈不是浪費了嗎?”
許碧瞭然:“所以是要攪得北狄內鬥嗎?”
沈雲殊收了笑容:“說起來,先帝晚年偏寵端王一系,以至於朝廷內耗,反而忽略外防。上次父親率兵擊退北狄,若是軍需充足,原可直入王庭的……自皇上繼位之後,這幾年雖無什麼大災禍,卻也不甚豐盈,否則,皇上也不會下決心要開海運。本來,若是海運順利,幾年後國庫有所積累,我和父親是打算與北狄決戰的。”
然而世事有時總是不如人意。先是袁家勾結東瀛人,養匪爲患,單是要拿下他們,爲海運鋪一片平坦前途就花了好幾年。後又有盧節與袁太后,爲了奪位,早早就將北狄引入了邊關。
雖則這次擊退了北狄人,但邊關總是不免有所損失,只說誘敵深入之時,就多有城關破損。雖然沈雲殊儘量利用那些原本就不夠堅固的城關,但這要逐一修繕加固起來,也是一筆極大的費用。
“不過如今海港一案已經查明,江浙的袁黨勢力也被肅清,用不了幾年,海運發展起來,國庫便會豐盈。”沈雲殊有幾分憧憬地道,“到那時,我就要整肅人馬,再跟北狄打一場!這次,必定要直取他們的王庭,打得他們徹底臣服不可!”
許碧若有所悟地道:“只是,那也得再有幾年的工夫了。”
“不錯。所以這幾年,不能讓北狄安安穩穩地休養生息。”沈雲殊眉毛一揚,“耗上他們兩年,我們卻可厲兵秣馬。此消彼長,幾年之後,勝的必定是我們!”
他停了停,忽然問許碧:“你願意跟我去西北嗎?”
“西北?”許碧怔了一下,“我們——要去西北?”
沈雲殊很喜歡她說“我們”這個詞兒:“是。我已與皇上說了,西北那邊,還是得我親自去主持才能放心。父親年紀大了,就讓他在東南主持海港營建一事。就是江浙水軍,我也薦了京衛使司裡的人去——橫豎如今袁氏餘黨已經肅清,江浙閩地的抗倭不是一時一日之功,由他們慢慢去做吧。我們父子畢竟原是馬背上殺出來的,統領水軍並不相宜,不如讓給能幹的人去做。”
“父親——”許碧剛想說沈大將軍統領水軍亦是做得有聲有色,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沈大將軍縱然有統領水軍之能,可若是沈家父子一東南一西北,俱掌兵權,那可就真的會令皇帝擔憂了。
如今,皇帝還念着昔年的情份,對沈家並無疑心,甚至連處置太后謀反這樣的大事都願意交託於沈雲殊之手,可謂難得。然而愈是如此,沈家愈是應該自退一步,若自以爲忠心便張揚起來,那便是自尋死路,縱然皇帝不想疑心,也要疑心了。
沈雲殊低聲道:“依例,邊關統軍的將領,妻小都是應該留在京城的。當初父親已是特例,我想着,倒不如趁這個時候,再向皇上討個恩典,帶你和兒子一起去。”
大將在外領兵,妻小留在京中,其實也就是做個人質。當初沈夫人因是端王做媒,且當時沈大將軍還不是鎮邊大將,因此方能一直隨着他。可若沈雲殊往西北去,按例許碧和元哥兒是該留在京城的。
“你和兒子留在京城,我可不放心。”沈雲殊摸了摸許碧的肚子,“現在還有女兒呢,就更捨不得了。倒不如趁這個時候,父親放了兵權,我帶你們去西北——只不知,你願不願去。”
西北那地方,雖然在他看來是躍馬縱橫的快意之處,但在旁人眼中只怕卻是戰亂苦寒之地,沒幾個人願意去的。許碧生長京城,後來嫁給他也是往杭州住,皆是溫軟繁華之地,對西北究竟是個什麼想法……
“好啊。”許碧卻是欣然。京城這地方是繁華,可勾心鬥角、明槍暗箭不斷,更何況很快還會有立後風波。與其留在這裡小心翼翼地過日子,倒不如去西北,至少那邊是沈家的地盤,說句不客氣的話,到了那兒,她和元哥兒都能橫着走了。
至於西北苦寒什麼的,許碧倒真不在意。那地方是苦一些,但到了沈雲殊這等地位,自是比普通人要強得多,又能苦到哪裡去?她可不是吃不起半點苦頭的嬌小姐。
“聽說西北那地方拘束少得多?”杭州也好,京城也好,規矩都不少,似她這樣,還是成了親的婦人,若沈雲殊不在家中,都不好隨意出門逛街的,只能參加些女眷們之間的花會茶會,再不然就是去廟裡上香,着實無聊。
“正是。”沈雲殊說起西北不由得眉飛色舞,“那邊地方廣闊,我帶你去跑馬看落日,那草原茫茫,一眼望去無邊無際,着實壯觀……再說,也去母親墳前拜一拜,讓她知道我娶了一位賢妻。”許碧自進門之後,只拜過他生母的牌位,卻連墳都不曾上過。
“而且,我也想在西北,再辦一場喜宴。”沈雲殊握住許碧的手,低聲道,“我與你的喜宴……”當初他爲了裝病,是讓沈雲安代爲迎親的。當時未曾想到,他竟會在這場代嫁的親事之中,迎娶到了此生至寶。以至於如今想起,他都後悔不該讓沈雲安代迎的。
到了西北,他可以以亡母未曾親眼見他娶婦爲由,再辦一次喜事。沒有別人代迎,沒有別人代爲拜堂,只有他和他的妻子,正正經經,同拜天地,共入洞房。
“這也行嗎?”許碧臉上泛起一陣紅暈,也低聲問。
“怎麼不行。”沈雲殊一錘定音,“母親想必是會高興的。”
“嗯。”許碧也不由得嘴角泛起了笑意,“第二日,我們就去母親墳前祭拜,帶着元哥兒,也讓母親看看孫子。”如此,連夫人在九泉之下,當會放心了吧。
對於沈雲殊調駐西北掌十萬大軍之事,朝堂上果然不出所料地有人跳了出來。不過還沒等他們叫喚呢,沈大將軍從江浙遞上的告老摺子就已經到了,自請辭去東南水軍兵權,只往正在建設的海港處做個小小官員,爲海運之事出一份力即可。
這份奏摺算是堵上了所有人的嘴。皇帝在朝堂上大發雷霆之怒,斥責那些蹦躂的官員眼中只有權勢,行小人之心,不配爲官云云,同時順勢封了沈雲殊爲三等忠勇伯,鎮守西北;至於沈大將軍,雖不再掌軍,卻以一品致仕,另給監察之權,讓他監督海港營造之事。
這個三等伯震得朝中一半的官員有點發懵。蓋因沈雲殊返京十分低調,不少人都以爲他這場仗打得虎頭蛇尾,能官升一級就是好事,少不得在京衛裡多磨兩年,等現任京衛指揮使告老,他才能升上來。
誰知皇帝這會兒一張口就是一個三等伯。好些人這纔想起來,沈雲殊不但是臨危受命,領兵擊退北狄大軍,之前還有救駕之功,加起來給個伯也不爲過。畢竟這三等伯只傳三代,不是那等數代不易之爵。
當然也有還想反對的,但他們剛纔已經因爲沈家父子把握權柄之事捱過皇帝的訓斥,這時候若再跳出來反對,簡直就是不想再做這個官兒了。因此這些人也只得把到了嘴邊的話都咽回去,聽憑皇帝當朝下旨,定下了這個忠勇伯。
得爵是件大喜事,不少人都等着給這位新伯爵賀喜呢,沈家卻以調防西北爲由,只宴請了一日親友便作罷,隨即就低調地收拾起了行李。
許碧在年前入宮,見到了蘇阮。
兩人的肚子都已經有些顯形,只是冬□□裳穿得厚,不是特別明顯罷了。
“聽說你這胎是個女兒——”蘇阮這一胎反應有些大,扶着腰既笑且嘆,“皇上那日還說,我若生個兒子,正好做個親家。”
許碧不由得擡眼看了看蘇阮:“姐姐可聽說了,蘇家伯父已在閩地籌建書院,還親自去請當地有名的大儒出山?”蘇老爺這輩子也總算做了件明白事。只是這事若做好了,蘇阮肚子裡的這位皇子,將來怕就是太子了。爲太子求娶沈家女,與爲隨便哪個皇子求娶可是不同的。
蘇阮微微垂下眼睛:“皇上告訴我什麼,我就聽什麼。父親能做件明白事,也是蘇家大幸,將來受益的是蘇氏子孫,我一個出嫁女,卻是管不到的。”
許碧默然。蘇阮一直看得明白,正因看得明白,才走得穩妥;但也正因看得太明白,才無所期待。明玉閣也好,交泰殿也好,對她來說沒有多大區別,她可做皇后,卻永遠做不了梅皇后。
不過,對蘇阮而言,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等到她生下皇子,皇帝會升她爲妃,再過兩年,就會立她爲後。等她入主東宮的那日,這後宮之中不知有多少嬪妃會羨慕嫉妒得兩眼血紅,誰還會去細細分辨,此皇后與彼皇后有何不同?
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許碧還真心不怎麼想結這個親事,太子妃聽起來尊貴無比,其實對女人來說卻未必就是好歸宿。不過,那也總是十幾年之後的事了,何況皇帝只是隨口一說,也許到時候又另有考慮也說不定了。畢竟他若是自己不想要一個家族強盛的皇后,又怎會爲太子娶個這樣的妻子呢?
因是年下,許碧也不能久坐,與蘇阮告別之後,便離了明玉閣。沈雲殊計劃出了正月就啓程,那時許碧的身子還不算太沉重,可以慢慢地走,等到了西北天氣也和暖了。唯一可慮的就是許碧要去西北生產,爲此,他特地向皇帝討了王太醫隨行。
至於沈夫人母女,則是要回杭州了。沈大將軍在那邊爲沈雲嬌定了一門親事。
若是依着沈夫人從前的脾性,多半是不肯的,畢竟她怎肯白來京城一趟呢?只是經了太后謀逆一事,沈夫人並沈雲嬌都幾乎嚇破了膽,這才覺得京城也不是什麼好地方。君不見那幾家原本依附太后而趾高氣揚的人家,一夜間就紛紛倒臺,有抄家者有流放者,個個都是禍及滿門。
再看看那寧遠伯,原本也是平平安安的日子,只因爲想把女兒嫁給敬親王就險些招禍上身,如今與梅家的親事已然退了,舉家都遷回了祖籍,再也不想什麼襲爵了。
一門親事便招來一家之禍,沈夫人不得不承認,沈大將軍是對的。她就這麼一個寶貝女兒,可不能想她攤上這種事情該如何是好。至少將女兒嫁在江浙,就在自己身邊,一家子團圓一處,她還放心些。
一場宮變,有身死家亡的,也有飛黃騰達的,有沉迷的,也有頓悟的,人生百態,莫過於此。
“大奶奶,是大姑娘……”身邊的知雨忽然低聲提醒。許碧一擡頭,便見果然是許瑤迎面走了過來。
“妹妹成了伯夫人,就不理人了?”許瑤面色沉晦,開口便很衝,“難得進宮,也不去我那裡坐坐,看看你外甥?”
“年下大姐姐事也多,我還得準備去西北,就不去驚擾小殿下了。”許碧並不接許瑤的話,那可是皇子,她一個外臣之婦,可不想論什麼姨媽外甥的。
“你真要去西北?”許瑤滿面驚訝。這消息她是聽到了的,可並不相信。西北那是什麼地方?苦寒之地,連年兵戈。別看今年把北狄人打退了,說不定過兩年就又來了。哪個傻子放着京城這樣繁華之地不住,要去西北?
“自然是真的。”許碧笑了一笑,“就如蘇老爺如今已經在閩地辦起了書院一樣真。”而許良圃,仍舊在翰林院做他的閒散翰林,既無尺寸之功,卻也不肯急流勇退。
“你傻了?”許瑤脫口而出,才發覺自己失言,連忙掩飾,“你,你還有兒子,馬上又要生產,你難道想讓孩子跟你一起去西北受苦?”
“去西北難道就是受苦?”許碧笑着搖了搖頭,“大姐姐在宮裡安穩度日罷。人各有志,我卻是更喜那海闊天空之處。待日後歸來,給大姐姐送些西北特產。”
許瑤看着許碧遠去的背影,自言自語地道:“傻子!”可是說完這句話,她自己卻覺得眼眶一酸。許碧縱然是個傻子,可看起來對西北的生活充滿了自信,而她,她還在這後宮之中堅持着,卻看不到自己的未來了。
許碧並沒聽見許瑤說什麼,也不想聽。她走出宮門,就看見自家的馬車停在數丈之外,車轅上有個人懶懶散散地坐着,身上那新制的伯爵袍服都被撩在一邊,只是遠遠看見她,便笑着躍下車轅,迎了過來。
許碧急走兩步,也向那個人迎了上去。不管京城還是西北,不管春秋或是冬夏,有這個人在的地方,便是她的安居之處——此心安處,即是吾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