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雲伴鮮衣冠不整地飛奔至雲府後院時,聽聞的就是那一聲淒厲的哀號。
她不由自主地頓住了腳步,整個人在院子裡怔了片刻,這才如夢初醒似的,發了瘋地奔向父親的臥房。
等到屋內一羣人紛紛看向突然出現的雲家小姐時,她的眼裡卻只有那個躺在母親懷裡雙目緊閉的父親。
“爹……”她呆呆地動了動脣,腳下毫無自覺地動了起來。
此時此刻,所有跪在地上的雲府中人彷彿都已經被她視而不見,她只看得見那個面色青黑的男子,看得見他寂靜無聲的模樣。
“爹……”她依舊喃喃喚着,終於在不知不覺間行至牀前。
雲伴鮮慢慢地跪了下來,一雙睜大的眼卻自始至終仰視着父親安詳的容顏。她顫抖着伸出手去,卻猝不及防地握住了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搖晃起來。
“爹,爹?”
男子沒有反應。
“爹?爹,我回來了,你……你這是怎麼了?你醒醒啊,睜開眼睛看看我啊……爹,爹……”
男子依舊沒有反應。
垂手立在牀邊的沈復有些看不下去了,舉步走到女子的身邊,輕輕拉住了她的手臂。
“岳父……已經去了。”
雲伴鮮猛地扭頭看他。
通紅的眼眶映入眼簾,叫男子再也說不出第二句話。直到始終懷抱着雲以恆的雲夫人遽然慟哭出聲,他和女子纔不約而同地回過神來。
“娘?娘?!”
痛失夫君的婦人突然間暈了過去,這讓屋子裡霎時亂作一團。雲伴鮮同樣承受不住突如其來的喪父之痛,竟然只大驚失色地扶着她的母親,記不起要如何正確地處理。幸而沈復雖也難過卻仍保持着冷靜,這才又一次充當起了雲家臨時的中流砥柱。
不知過了多久,充斥着哭泣聲的屋子漸漸變得安靜。雲伴鮮魂不守舍地坐在母親的牀榻旁,身邊是雙眉微鎖的沈復。
她知道,她不得不接受父親已然辭世的現實,可她不明白,事態緣何會在一夜之間惡化至此。
誠然,今晨,她本是痛定思痛,打算答應太子昨日開出的條件,卻不料還沒迎來那陰險小人,她就收到了皇帝將其釋放的口諭。她不曉得事情怎就突然峰迴路轉,直至皇帝身邊的福壽公公親自領着她走出天牢,告訴她趕緊回家看看。
那一瞬間,一種不祥的預感便已涌上心頭。
“想來是有人陷害了你,而岳父……爲了保你平安,便主動提出……要爲三皇子試毒。”
氣氛壓抑的偏房內,沈復結合雲家父女所言,遲疑着道出了自己的推測。語畢,他便憂心忡忡地看着神情恍惚的雲伴鮮,半晌不再言語。
心中有不少疑問,想要向她確認,可眼瞅着她失魂落魄的樣子,他實在是開不了這個口。是以,他只默默無言地陪着她,直到昏迷不醒的雲夫人忽然有了動靜。
聽到細微的呢喃,雲伴鮮幾乎是猛打了一個激靈,然後纔將注意力集中到婦人的身上。
“娘?娘?”她不自覺地站起身來,俯視着雲夫人雙眉微鎖的面容,口中不住地呼喚着。
沈復也湊近了看着,目視面色蒼白的婦人驀地睜開了眼皮。
雲夫人瞪大了眼,猝然起身,雲伴鮮伸手去扶她,卻被她反過來攥住了一條手臂,急急詢問起雲以恆的去向。
雲伴鮮抿脣難言,可最終還是不能不道出既已發生的現實。
“爹已經……已經不在了……”
雲夫人雙目圓睜着凝眸於她,片刻後就一下子紅了眼。
“你騙我!!!”
“娘……”
“我不是你娘!”
話音未落,平日裡溫婉慈祥的婦人竟猛地將女子往後一推。毫無防備的雲伴鮮當場一個踉蹌往後跌去,幸虧有沈復眼疾手快地上前攙扶,纔沒叫她摔倒在地。
然而,被男子扶穩的雲伴鮮卻全然感受不到來自身後的助力,她驚疑不定地注視着母親倏爾涌出怨怒的眼,腦中登時一片空白。
“你……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子!現在又害死了我的夫君!你這個喪門星!天煞孤星!!!”
可就是在她難以置信的注目下,昔日疼她、護她的母親卻怒不可遏地擡起一隻手來,指着她的鼻子,歇斯底里地痛斥了一番。
雲伴鮮徹底懵了,沈復也不禁傻了眼。
他目瞪口呆地看向身體僵硬的女子,耳邊傳來了婦人撕心裂肺的哭聲:“老爺……我的夫君啊……啊啊啊……”
他又不由自主地眸光一轉,同妻子一道,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榻上的婦人,半晌無法言語。直至女子不自覺地掙開了他的手,一步一步挪到了雲夫人的牀前。
雲伴鮮戰戰兢兢地伸出雙手,卻只換來了雲夫人雙目通紅的怒視。
“走!我不要見到你!!!”
雲伴鮮伸出的柔荑硬生生地僵在了半道上。她紅着眼凝眸於婦人悲痛欲絕的臉龐,兩瓣朱脣不受控制地顫動起來。
須臾,她看到對方淚流滿面地別過腦袋,終是徹底清醒。
她的母親,不,是她的養母……都記起來了。
雲伴鮮垂眸站起身來,一語不發地走向房門。意外目睹了這一切的沈復看看她再看看雲夫人,最終三步並作兩步地追了出去。出了屋子,他低聲吩咐一個丫鬟照看好自己的岳母,便皺着眉頭跟在了妻子的身後。儘管一路跟了許久,他卻始終看不懂她要去哪兒。
毋庸置疑,她已經被雲夫人的一席話給刺傷了。而這個雲家,似乎也藏着什麼不爲人知的秘密。
如是作想的沈復蹙眉望着女子的背影,在她將要被門檻絆到的一剎那,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雲伴鮮回頭對上他寫滿憂慮的眉眼。
他沒有問她,只是一直跟着她。
腦中閃過無數陳舊的畫面,她不知怎麼的,倏爾潸然淚下。
沈復沒想到她會在他面前流淚,一時間竟也不自覺地愣了愣。所幸他很快就緩過勁兒來,輕輕將人攬入懷中。
“想哭便哭出來吧,我陪着你。”
話音落下,從不認爲自己會輕易在人前落淚的女子真就失聲痛哭起來。沈復不清楚該如何安慰,唯有極具耐心地輕拍着她的背脊,希望能借此讓她好受一些。
後來,他才得知,他的妻子其實並非雲家的女兒。
“爹和娘,實際上是我的舅父、舅母,在我六歲那年收養了我。本來,娘應該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可就在我被爹認爲養女的那一天,娘懷着孩子獨自在家,卻不留神跌了一跤……那個孩子,當時已經有七個月大了,手腳都長齊全了……娘傷心過度,昏睡了整整三日,醒來後就什麼都不記得了,甚至將我誤認成她的女兒。但是,她說得沒錯,如果那天爹沒有去外頭接我,就不會留娘一個人在家,如果不是她大着肚子卻沒人照料,就不會發生那樣的意外……”言說至此,淚痕已乾的女子又一次淚如泉涌,“確實是我間接害死了她的孩子……如今又……”
“別說了。”越聽越按捺不住的沈復冷不防張嘴打斷了她的話,一臉疼惜地握住了她的手掌,“不是你的錯,別說了。”
四目相對,女子淚眼朦朧。
須臾,她默然轉移了視線,擡手抹去了兩頰的淚水。
沈復看着女子竭力將眼淚往肚裡咽的模樣,想要問及她的親生父母,卻終究是沒能開口。
是日,雲府白綾高掛,一片愁雲慘淡。府中衆人皆披麻戴孝跪於靈堂,送亡者最後一程。
雲以恆猝然離世的消息,很快就在認識他的人羣裡傳了開,素來關心雲府動向的江河海更是頭一個驚聞噩耗,二話不說便趕了過來。當他親眼目睹青煙繚繞的靈堂,親耳聽聞女眷們悲傷的啜泣,他纔不能不相信,昔時的故友,竟然就這麼與世長辭了。
他滿懷悲痛地上了香,想去找雲伴鮮問個明白,可見她神色哀慼、恍恍惚惚,他也只好姑且收起了向其問詢的慾念,暗地裡尋了雲府的家丁打聽。奈何家丁也說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曉得他小姐幾日前遭遇變故,老爺聞訊匆匆進宮,第二日一早回府後,就已然身中劇毒,回天乏術。
憑藉數十年在官場上摸爬滾打的經驗,江河海頓覺瞭然。
他一聲不響地離開了雲府,坐上馬車,徑直往宮中去了。
七日後,雲府當家出殯,棺木卻沒有移至墓地,而是於郊外以火焚化。滿目的火光刺眼刺心,雲伴鮮目不轉睛地看着,看着養父的遺體在烈焰中化爲灰燼,看着歷歷在目的往事於眼前一點一點分崩離析,塵封已久的恨意終於破繭而出。
而就在當天午後,府裡的丫鬟突然心急火燎地跑來告訴她,說是夫人要帶着老爺的骨灰回老家。
雲伴鮮聞言並不驚訝,像是早就有所預料似的,面無漣漪地吩咐丫鬟下去備車。沈復在一旁默默地站着,想張嘴說點兒什麼,卻又最終收了口。
是日,天空蔚藍,萬里無雲,如同她來到這個家的那一日一般明媚。雲伴鮮咬着脣出現在養母的面前,依依不捨地望了望婦人緊緊抱在懷裡的骨灰盒。然而,雲夫人卻好像沒看見她似的,徑自不緊不慢地轉過身去,擡腳意欲跨上馬車。
“娘……”雲伴鮮終是忍不住喚了一聲,令面無表情的婦人頓住了腳下的動作。
“你娘早就死了,我們雲家……沒有女兒。”
寥寥數語,冷漠至極。雲伴鮮默不作聲地聽着,眼眶裡情不自禁地泛出了溼意。
也許,這纔是其養母應有的姿態——十二年來她得到的慈愛與呵護,全都是這位舅母的一場錯付。
如今,是該她醒,是該她還了。
車軲轆毫不留情地轉了起來,車內人悄無聲息地流下了兩行清淚,車外人卻已擡手拭去了溫熱的液體。
雲伴鮮對着那漸行漸遠的車輦跪了下來,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然再擡頭時,她濡溼的眸中已是一片肅殺。
沉睡多年的種子,終究是在她心底生了根,發了芽。
她知道,那些承歡膝下的日子,從此再也與她無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