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復乖乖坐下吃飯。
吃了沒幾口,他擡頭問雲伴鮮:“這菜是你做的?”
“不是我做的,我得替幾位貴主做菜。”言下之意,她忙不過來。
“聽說,你是皇上欽點的御廚?”沈復又問。
“嗯。”雲伴鮮只簡單應了一聲,沒再多話。
“我還以爲,我會有這個口福。”沈復像是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句,就低頭夾了一筷子青菜。
“等你先躲過這一劫再說吧。”這傢伙,怎麼淨想着吃的事,難道沒意識到自個兒尚身處險境之中嗎?
雲伴鮮眸光一轉,瞥了一眼煞有其事的男子。沈復聽她這麼一說,也停住了夾菜的動作,擡起腦袋與之四目相接。
“三皇子要殺我?”
“廢話。”也許連太子都想做了你。
“那他能殺得了我嗎?”單純到簡直愚蠢的問話,終於叫雲伴鮮忍不住朝天翻了個白眼。
“你說他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子,要殺你一個無權無勢的乞丐,會比捏死一隻螞蟻困難多少?”她不想打擊他、恐嚇他的,但他問的問題也實在是太白目了好嗎?
“可是,你會保護我。”沈復煞有其事地注目於她。
“我不過是區區一個廚娘,皇子要你的命,我哪裡攔得住?”雲伴鮮頓覺又好氣又好笑,心頭卻莫名劃過一絲酸澀。
“可你早上不就攔住了嗎?”
“那是因爲太子剛巧來了!”
“太子也是順着你的話,讓三皇子自己權衡利弊的。”換言之,若不是你以命要挾,太子指不定也就作壁上觀了。
雲伴鮮微微一愣:好像他分析得還有幾分道理?
可她又轉念一想:不對啊,怎麼有種被他繞進去的感覺?
回過神來的女子瞪了沈復一眼:“飯也堵不住你的嘴。”
“誰讓這飯菜不夠美味。”
見男子一副一本正經的模樣,雲伴鮮忍不住眉角亂跳:沒見過這麼挑食的乞丐!
“往後若是有機會了,你做頓飯給我嚐嚐吧。”
語畢,沈復不緊不慢地扒了一口飯,放在嘴裡悠悠地嚼着。
雲伴鮮擡手撫了撫持續抽動的眉角,決定不再跟這個奇怪的傢伙說話。
約莫一刻鐘的功夫過後,沈復不慌不忙地用過了午膳,將碗筷收拾乾淨了,一道放進食盒裡,遞給了爲他送飯的雲伴鮮。後者看着他乾脆利落卻不乏細緻的動作,曾幾何時的某個疑問不免再度浮上了心頭。
這傢伙,真的是個乞丐嗎?
“我問你,你是怎麼被三皇子殿下召進宮來的?”女子狐疑地打量了男子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按捺不住,把話問出了口。
沈復聞言也不避諱,當即答曰:“他們過來找人,很多乞丐都想報名,可他們只要最髒、最臭、最醜的,所以我把自己弄髒、弄臭、弄醜了,就被他們選中了。”
“……”怪不得昨天晚上臭得都把她薰暈了,原來他是有的放矢,“你之前就是個乞丐?”
“嗯。”
“我說你這人,年紀輕輕、有手有腳的,還是個身高七尺……不,是八尺的大男人,怎麼好意思淪爲乞兒,向他人討要錢財?”說實話,她挺看不起這種沒氣節的男兒。
這回,沈復並未及時作答,而是默默無言地低下了頭,一副有苦難言的模樣。可惜,雲伴鮮委實想不出他能有何難言之隱,最後只好本着“多管閒事多吃屁”的“原則”,及時閉嘴了。
後來的這一個下午,雲伴鮮仍是在忐忑不安中度過了。到了晚上,她辦完了差回到屋裡,跟沈復二人大眼瞪小眼,然後指了指房裡的椅子,叫他上那兒去睡。
男子沒有馬上接話,只不着痕跡地轉了轉眼珠子,瞥了瞥窗戶的方向。須臾,他徑自行至女子身前,彎腰湊近了她的臉,低聲說了幾個字,令她隨即面色一凝。
雲伴鮮迫不及待地看了看緊閉着的窗戶,還真就發現了隱約晃動的人影。
她不由自主地抽了抽嘴角。
那個二世祖……還不死心?
雲伴鮮迅速調整了面部表情,笑容可掬地看向了一臉恬淡的沈復。
“相公,時辰不早了,我們歇息吧。”
軟糯的嗓音飄然入耳,沈復覺得,要是換做旁人,說不準這骨頭都已經酥了。
有點不太習慣雲伴鮮這般溫柔,他不自覺地眨了眨眼,倒也聰明地配合道:“好。”
說罷,他就在女子笑裡藏刀的注目下,佯裝無知地坐到了牀沿上。
雲伴鮮覺着,爲了讓那個熊孩子相信她已與沈復圓房,她也是有夠拼了。
沒多久,女子閨房裡的燭火熄滅,徒留滿室黑暗相伴。雲伴鮮與沈復並肩躺在一張並不寬敞的牀上,一雙眼瞅着伸手不見五指的上空。
她可以感受到身側人那溫熱的身子,也可以聽得清他均勻而平緩的呼吸。她倒不擔心他會有無禮之舉,只是……
“唉……”雲伴鮮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隨後輕輕地翻了個身,“睡吧。”
一夜好眠,相安無事。
晨光熹微之時,沈復先一步睜開了雙眼,側首看了看仍在熟睡中的女子。這個時候,雲伴鮮已然把臉轉了回來,甚至已毫無防備地面向了他的身體。他藉着窗外的光亮看了看她似乎並不安詳的睡顏,躡手躡腳地掀開了被子。
這個女子,還真是個奇女子。說她大大咧咧吧,她給他遞衣服的時候還一個勁兒地迴避;說她拘泥禮教吧,她昨夜裡又毫不吝嗇地與他同蓋一褥。活了二十一個年頭,他還真沒見過這樣與衆不同的姑娘,以至於他都開始覺得,事後即使不與她和離,倒也不是什麼不堪忍受之事。
不過,她肯定不會同意吧。
憶及女子昨日那“難不成真要我嫁給你”的誇張表情,沈復就忍不住莞爾一笑。他回頭又瞧了瞧她的臉,見她在睡夢中跟個孩子似的撇了撇嘴,忽然就笑彎了眉眼。
沒多久,雲伴鮮也醒了過來。
沈復又不見了!
吃一塹,長一智,這一次,她纔不會這麼緊張——不就是上茅廁去了嗎?不一會兒就會回來的。
如此思量着,雲伴鮮自在地伸了個懶腰,起身把被子給疊好了,便手腳麻利地穿戴起來。待她動手梳頭之際,沈復果然輕手輕腳地回房了。
“今天也去御膳房?”
“嗯。”
只抽空擡眼瞅了瞅立在不遠處的男子,女子就凝神梳理自個兒的長髮了。
沈復一動不動地看着她專心致志的模樣,竟恍惚生出一種不知名的情愫。他不曉得該稱之爲“嚮往”還是“懷念”,只注視着她輕盈的一舉一動,不說話也不動彈。
不久,梳完了髮髻的雲伴鮮總算留意到了他的異常,故而將視線從銅鏡中的自己轉移到了他的臉上。
“怎麼了?”她問他。
“沒什麼……就是忽然想着,我娘年輕時,是不是也會像你這樣,每日早起,對鏡梳妝。”沈復笑了笑,依然立在原地不動。
可雲伴鮮卻愣了愣,平日裡素來頭腦靈活的她,此刻竟沒能接上隻言片語。
怎麼……突然就提起他的母親了……
正隱約感到對方的情緒有些不同尋常,她就見他微微一笑。
“我去打水,我們洗臉漱口?”
雲伴鮮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問驚得猝然還魂。
“不用了,你又不認得路。”說着,她若無其事地站起身來,很快就與男子擦肩而過。
待到女子打了熱水回來,兩人便開始簡單洗漱。用熱乎乎的巾帕捂着臉,雲伴鮮也不忘露出眼睛,看着沈復叮囑了一番,這才如同昨天一樣,去御膳房當差了。
在女子忐忑不安的情緒中,這一天照樣有驚無險地過去了。之後的一連數日也皆是如此,這叫雲伴鮮反倒愈發放不下心來了。因爲,根據她對三皇子的瞭解,他不應該是個就此善罷甘休之人。
是因爲……太子爺嗎?
心生狐疑的雲伴鮮不由得多長了個心眼。果不其然,到了四月初二的這天晚上,依然規規矩矩躺在她身邊的沈復冷不丁低聲叫她屏住呼吸,令尚未入睡的她立即警覺起來。她感覺到牀邊突然一輕,發現沈復二話不說就悄無聲息地爬起身來,不知躲到了哪裡去。她不敢吱聲,直到有兩個人影摸進了她的房間,摸到了她的牀邊,她才屏息凝神,於黑暗中半睜着眼注目於來人。
是什麼人?又想要做什麼?
沒多久,心頭一緊的女子就通過對方的表現得出了結論——他們沒有動她,卻因找不着另一個人而頓住了手頭的動作——顯然,他們是衝着沈復來的。
三皇子……還是太子?他們果然還是不願放過沈復。
雲伴鮮不敢亂動,生怕讓潛入者瞧出她是在裝暈。她可以推測出,既然他們方纔特地用了迷藥,就是希望趁她毫無知覺的空當,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沈復除去。
正想着這兩個不速之客接下來會作何打算,她就忽而聽見兩記悶哼先後響起,緊接着,兩聲“撲通”倒地的聲響就相繼傳至耳畔。
發生了什麼事?!
未敢輕舉妄動之際,屋裡的燈火倏爾亮起,助女子看清了立於牀畔的沈復。她看見他的手裡拿着一根不知打哪兒找來的木棍,兩隻眼正驚魂未定地俯視着躺倒在地的入侵者。
他竟然用棍子打暈了這兩個人。
雲伴鮮爬到牀邊一看,赫然入眼的,乃是兩個年輕的小太監。
她當即可以確定,此二人是三皇子派來的——倘若換做他的太子大哥,決計不可能做得這麼顯山露水。
雲伴鮮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擡眼看向依舊有些緊張的沈復。
她沒有問他爲何要將人打暈,因爲連她也不知道,此情此景下,是不是該打昏這兩個不速之客。不過,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她當機立斷,讓沈復把人拖到院外的牆角去。
“需要我幫忙嗎?”她還特意好心問了一句。
“不必。”這種破事兒,怎麼好叫姑娘家做?
謝絕了對方主動提供的幫助,沈復就將兩條胳膊伸至其中一個太監的腋下,擡起那沉甸甸的身子,使勁兒將人往外拖。可等他遠離了女子的視線,適才卯足力氣的神態就一下子消失殆盡了。只見男子輕輕鬆鬆地拽住那人的衣領,跟拖袋垃圾似的把人扔在了牆邊。三步並作兩步地回到屋裡,他顧不得多看女子一眼,又以同樣的方式將另一個太監給搬運了出去。
全都忙活完了,沈復才雙眉微鎖着回到了牀邊,目睹了雲伴鮮愁眉不展的模樣。
她點着燈,披着衣,坐在牀上等他,見他一臉心有餘悸,面上的愁色就更濃了。
然而,只一晃眼的工夫,女子就恢復了面色如常。
他心裡已經七上八下了,她不好再給他徒增壓力。
如此思忖着,雲伴鮮只輕描淡寫地道了聲“睡吧”,就徑自脫了外衣、蓋上被子,躺下了。
是啊,她必須早點歇息。因爲明天,怕是有一場硬仗要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