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剛說完此話,落瑤感覺心頭猶如被什麼重重敲了一下。
她正想學話本子裡頭,學那些皇帝霸氣地說“治不好也得治,否則你腦袋搬家”的話,突然有人“哼”了一聲,在這樣的氛圍裡顯得格外突兀。
是那個“劉小姐”。
她此刻被章仇沫扣住了雙手,嘴裡冷笑着對章仇沫說道:“六王爺真是太冤枉了,當了你們的替死鬼。不過,陸瑤小姐的那一招也很不錯啊,否則六王爺怎會替他們受這一刀?”這人的嘴皮子太刁鑽,短短几句話,把四個人都繞了進去。
是,若不是落瑤用冰刀改變了匕首的方向,六王爺就不會遭此飛來橫禍。
段詢從方纔起一直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此事發生在段府,段家難辭其咎,關鍵在於“劉小姐”本來是要殺章仇沫,卻讓無意中進來的六王爺替章仇沫中了一刀,這下,不管六王爺能不能脫險,他們兩人都拖不了干係了。
聽聞“劉小姐”這幾句話,一把火從落瑤的心頭熊熊燒起,她正無處發泄,剛起身想衝過去抓住她,被段詢一把拖住:“現在最重要的,是想辦法救六王爺,其他的事情,都讓我們來吧。”說完,看也不看落瑤,讓人把“劉小姐”押下去。
那個“劉小姐”明明被人束縛着,卻用趾高氣揚的神情瞧着落瑤,倒像個勝利者的姿態。
落瑤任由她經過自己面前,直到快出門時,她突然伸手一抓,“劉小姐”倒退着飛了回來,落瑤掐着她的脖子,直接把她拎到高陵宇旁邊,指着地上的六王爺,輕輕道:“陪我在這裡看着他,他若死了,你也跟着去吧,他黃泉路上,好歹要有個人侍候。”
“劉小姐”拼命蹬着腿,嘴裡叫着:“你這個妖怪,你這個瘋子。”
落瑤看着高陵宇,眼裡只能裝下他一個人,她風淡雲輕地說道:“殺人償命,沒什麼不對。”
所有人沉默着不發一言,連段詢和章仇沫,也是默默站着。
全世界安靜下來,有一個細微的聲音密傳入耳:“公主,節哀順變,天君的劫已經完成。”
落瑤聞言渾身一震,她目光環繞一週,隨後突然想起什麼,看向高陵宇胸前那把金色的匕首。
金色的刀柄,閃着似曾相識的光芒。
落瑤痛苦地閉上眼睛,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感覺到周圍一片寂靜。
睜開眼,發現包括段詢、章仇沫在內的所有人,都一動不動地站着。
瞬止訣,時間定格。
那把匕首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司命君。
今天的司命君穿的非常正式,紫藍色的仙官服飾,袖子上鑲着金色花紋,腳上一雙金線繡成的祥雲錦靴,一頭長髮用金色發錦高高綁起,臉上白白淨淨的,不知道的,真以爲是個正常的神仙。
所有人和物瞬間停止了動作,落瑤手上還捏着“劉小姐”的喉嚨,她就差一點點,就可以捏死她了。
她緩緩抽離手,“劉小姐”脖子上的指痕也跟着消失不見。
司命的聲音難得認真地道:“公主,不要難過,六王爺之死只是凡間的一個了結,天君歷劫已經完成。”
“前幾天你說他已救滿五十九人,原來,今天的章仇沫,是第六十人?”
司命低眉斂目:“對。其實因爲公主今天來赴宴,六王爺纔會跟過來。兩個好友遇險,您必然不會袖手旁觀,刀劍無眼,六王爺難逃此劫。”
“如果我方纔未出手呢?六王爺會不會死?”
“會。”司命一直垂着頭。
“若我沒有來赴宴呢?”
“劉小姐就不會出現在這裡,反而會尋到六王爺府。”
“若是他剛好出門了,並不在府中呢?”
“……公主,六王爺必須死,必須今天死,只是怎麼個死法而已。不管您出不出手,天君的命運軌跡也不會改變,您……不要內疚。”
“……”
落瑤也說不清楚她到底在糾結什麼,明明只是祁遠借用的一個身份,卻依然讓她心裡不停地翻騰,也許是高陵宇臨死時慘白的臉色,也許是那雙溫潤和熙仿若黑玉的眸子,也許是那句“我信你,一直都信”,這些讓她覺得從未有過的失敗,就像是真正的祁遠就要離她而去。
司命似乎還有任務,落瑤看到,她正在場中施什麼法術。
“你在做什麼?”
司命手上未停,說道:“消除這些凡人的記憶。”
落瑤想起來,每個神仙下凡歷劫後,周圍的人就要清除相關的記憶,否則他們所在的這一世就會亂套。
“你要消除的記憶裡,包括他們對我的印象嗎?”
“不包括,只消除與天君有關的事情,包括六王爺的模樣。”
“然後六王爺會恢復原來的樣子?”
“對,不只模樣,還有脾性。”就是說,高陵宇會變回那個妻妾成羣,那個夜夜風流的六王爺。在章仇沫和段詢的記憶裡,六王爺依舊沒有死,落瑤也依舊存在,今天的事情,不過過眼雲煙。
落瑤看着司命嫺熟地拿出一個葫蘆樣子的法器,嘴裡嘟噥了幾句什麼,法器瞬間光芒萬丈。只是所有人依然一動不動。
“他們什麼時候會醒來?”
“馬上會醒來。”
“那我該做什麼?”
“公主依舊在赴宴,章仇沫依舊帶着段詢準備離開。”
“那六王爺呢?”
“這個六王爺的殼子,會馬上回王爺府。公主,我要馬上回天上去,送天君神識歸位,不能跟你多聊了。”
落瑤一直跟在她旁邊,問:“需要我幫忙嗎?”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司命輕唸咒語,依舊昏睡着的高陵宇被雲霧輕輕擡了起來。
司命百忙之中抽空回答她,“謝公主體恤小仙,不過,這是我份內事,不敢勞煩公主。”
落瑤依舊不死心:“哦……你又要送天君,又要把高陵宇搬回去,能行嗎?”
司命終於回過頭看了看她,有點僵硬道:“小仙知道公主緊張天君,若是公主覺得小仙辦事不牢靠,那就監督小仙一起迴天上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未等她說完,司命已經不見。
一陣金光閃過,與此同時,所有人彷彿夢醒一般,突然鮮活了。
時間倒回到章仇沫身着一襲紅裝,拉着段詢,朝門口走去的那一刻。
落瑤發現,果然所有人神奇般地對方纔的事情沒有任何印象。
就連那個刺客“劉小姐”,也乖巧地站在一邊,哪有半分殺氣。
衆人還未回過神,那兩人分別跨上門口早就備着的駿馬,一前一後絕塵而去,那抹豔紅的紅裝似是要點燃天邊的雲霞。
兩人走得瀟灑,絲毫未顧及已經炸開鍋的段府。
段老夫人本想留點空間給這些年輕人,就一直在後堂坐着,聞聲而來時,已經不見段詢的蹤影,老夫人雖然年紀大,但身體十分健壯,柺杖敲得震天響,整個段府陷入一片混亂。
落瑤趁亂離開,今天的場面誰也沒有料到,她有點頭暈,方纔剛看到章仇沫一襲紅衣瀟灑立在門口時,她就覺得心裡有點堵,不是因爲章仇沫的突然出現,而是因爲她突然想起清亁天上的某個人,那人也曾經爲她穿過喜服,只不過不是這樣招搖的紅色,而是神族最高貴的白色。
她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不能看到這樣喜氣的場景,明明是應該替段詢高興的,可是怎麼也高興不起來,連雙腿都有點站不住。其實事情已經過去了那麼久,久到那個人都快忘記她了吧,爲何她卻偏偏放不下?
神思有一陣恍惚,心裡難受得發堵。走到門口,遇上未離開的阿灼,正迷茫地看着段詢離去的方向。
落瑤收拾好心裡的惆悵,半開玩笑地對阿灼道:“你們侯爺這麼做,是否帶來不少麻煩事?”
阿灼對她一直當朋友看,說話沒有防備,“還好吧,以前跟着侯爺處理過的麻煩多了去了。”都什麼時候了,還護着他的主子。
落瑤不置可否,段詢沒有看錯人,這個阿灼是個可以擔大任的,段詢如此輕鬆一走了之,丟下這麼大一個爛攤子總要有人收拾,這個阿灼對他到真是衷心。
阿灼收回目光,僅是片刻,眼裡已是一片清明,臉上一肅,對她禮貌地頷首告別,轉身去解決段詢給他的新一輪挑戰。
耳邊是呼響的風聲,段詢緊了緊馬腹,喝了一聲,馭馬超過章仇沫,跑到前面
章仇沫卻突然拉了拉繮繩,勒馬駐足。
段詢走了一小段才發現後面沒人了,又折返回來,看到他已經下了馬,手裡無意識地撫摸着馬脖子上的鬃毛,朝着傾玉城的方向默然站着。
“怎麼,後悔了嗎?”段詢坐在馬背上,冷冷地問他。
章仇沫挑了挑眉毛,“是啊,後悔了。”
段詢被噎住了,“……”
章仇沫睨了他一眼,“後悔爲什麼不早點把你打包帶走。”
段詢裝作聽不懂,他覺得在馬背上居高臨下的感覺不錯,然後對着傾玉城的方向感概:“我們就這麼走了,傾玉城恐怕要雞飛狗跳了吧?”
“不是有陸瑤在麼?她可是神族,也許她的出現就是爲了來給我們收拾殘局的呢?”章仇沫突然想起了什麼,“你喜歡過她嗎?”
“你是說陸瑤?”
章仇沫手裡捏着馬鞭,低着頭不做聲。
“喔,她啊……其實我一直在懷疑,她這個陸家的身份可能都是假的。”段詢自以爲非常聰明地轉開話題,“我先前還派人調查過,陸家的小姐因爲長得醜,很少出門,如今看來,她可能是那一路神仙下凡來遊玩的。”
章仇沫笑眯眯看着他,聽到他的話一點沒有訝異的樣子,段詢恍然,原來他也早就知道了。
段詢摸了摸鼻子,“所以,我怎麼可能去喜歡一個神仙呢?”頓了頓,“你能不能上馬說話,站下面,我都聽不見你說話。”
章仇沫翻身躍上馬,還不忘追問他,“所以,你從來沒有喜歡過她?”
“有過一點點……”
“一點點是多少?”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只要是好看的東西,我都喜歡,比如吉祥店鋪的新衣服,比如“添香居”的胭脂香粉,雖然用不着,可就是喜歡……陸瑤跟它們,都是一樣的道理。”
章仇沫依然笑着看他,直到看得某人心虛起來,“好吧,我承認以前對她動過心思,因爲你也知道這二十年來我沒有過一個女人,因爲她們對我而言,都沒什麼區別,既然都無所謂,那還不如挑一個看上去相對順眼的……可是後來六王爺看上了她,就……”
章仇沫的重點不在這裡,“她確實挺好看的,可是她有我好看嗎?”
“你也……挺好看的。”
章仇沫似乎對這個回答不甚滿意,唔了一聲不說話了。
“那你喜歡過席玫嗎?”
某人……拒絕回答。
“她追你的時候弄得滿城風雨,你就沒動心過嗎?”
“從來沒有。”
“那……”
章仇沫已經懶得回答他,突然手裡一揚,馬鞭清脆地甩在段詢的馬上,馬兒嘶鳴了一聲,拔腿狂奔,剩下段詢的聲音在風裡斷斷續續,“我看你……肯定……是心虛了……吧吧吧……”
章仇沫再次朝傾玉城的方向看了一眼,隨後灑然一笑,駕着馬跟上他的腳步。
段府門外有條小河,河畔的蘆葦荻花迎着秋風隨風飄蕩,瑟瑟作響。
背後的段府依舊喧譁着,襯得這裡一片幽靜。
落瑤有點意興闌珊,乾脆坐在河邊細細數着一根根蘆葦,數了一會,卻發現怎麼也數不清,最終放棄。數它們做什麼,它們在這裡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一切美麗的事物存在都有它的理由,何必計較如此多?
人生就該像段詢和章仇沫那樣,在有限的生命裡去做想做的事情,管他什麼世俗什麼眼光,要做就要做那最烈的火,燒盡所有束縛着自己的枷鎖。
想到這裡,她覺得心裡從未有過的暢快,心裡有一角什麼地方悄然瓦解。
她輕輕彈了彈一根長歪了的蘆葦,蘆葦隨着慣性揚起一個圓滿的弧度,她對着這片蘆葦輕聲道:“希望等段詢回來之時,你們還能認得他。”
腳步輕快地回王爺府。
高陵宇已經變成了原來的樣子,只是記憶有所波動,一直昏迷,落瑤有點過意不去,她繼續在王爺府照顧了高陵宇幾天。
她對這個人間的六王爺有點心存愧疚,四處尋藥草,變着法兒做大補的湯藥給他喝,高陵宇的臉色才逐漸紅潤起來。
待到高陵宇甦醒的那一天,沈管家的棺材臉終於柔和下來,他對高陵宇道:“王爺,您終於醒了,這些天王妃一直寸步不離守着您,可把她累壞了。”
自從段府的事情後,所有人都恢復了過去的記憶,只是這個記憶有些偏差,把落瑤都認做了他們的王妃。
高陵宇此刻已經不是祁遠的模樣,他看了一眼落瑤,語氣無波:“辛苦王妃。”客氣而又疏離。
她突然發現,這世界已經不是自己當初想的那般模樣。
陽光明媚,王爺甦醒,王府上下洋溢着歡樂的氣氛,落瑤卻有一種功成身退的滄桑感。
很久沒去吉祥店鋪了,她想去看看。
店裡的人都很忙,沒發現她進來,自從她離開後,林嬸這裡得段詢和章仇氏兄妹照顧,生意越來越繁忙,落瑤粗粗看了一眼,就看到多了兩張新面孔,大概是林嬸請來幫忙的。
還未坐下,沒想到有個人找上門來,找的不是別人,正是落瑤。
她輕嘆了口氣,該來的總會來,只是遲早而已。
只是,那張從來不見任何慌亂的臉上,此刻卻絲毫不掩飾他的心急如焚,一開口便說道,“公主,請速速隨我回天上吧,天君他……”
她看着程譽,一時有點恍惚。
前幾日夢見祁遠的情景依舊在她眼前揮之不去,落瑤眼皮一跳,心中沒來由地不安起來,“他怎麼了?他不是剛好歷完劫嗎?”
程譽明顯愣了愣:“公主怎會知道天君歷劫?”
落瑤咳了一聲:“無意中打聽到的。發生什麼事情了?”
程譽欲言又止,不多說,只招來一朵祥雲,謙恭卻又帶着點強勢,“公主,您還是回去看看吧,天君歷劫前讓我下凡來找你,我找得實在辛苦,您的隱匿術真是使得出神入化,要不是看到滿大街天君的畫像,我還不知道您曾經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公主,您速速跟我回去吧。”
落瑤想起那張姻緣神的畫像,心虛地紅了紅臉,她其實很想跟着他回去,可是若這麼爽快地回去,是否顯得芙丘國的人太好說話了些?並且,祁遠都已經成親了,她以什麼身份回去?她猶豫了下,說道:“我回去了,那蔓蝶呢?”
程譽嘆了口氣:“這些……還是讓天君自己跟你說吧。”
落瑤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祁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程譽已經招來一朵雲,做了個請勢:“公主,時間緊迫,有些事情,我們邊走邊說。”
程譽不會說謊,這是清乾天衆所周知的事情。落瑤隱隱覺得事情似乎沒這麼簡單,她突然想起鼕鼕還在王爺府,想對他說,沒想到程譽似是能猜中她的心思,說道,“哦,已經讓人先接鼕鼕過去了,他其實在人間也不安全,還是回去得好。”想來他已經知道鼕鼕被席玫綁架的事了。
這個程譽辦事果然很貼心,什麼事情都想在別人的前頭,難怪平時祁遠什麼事情都不用管。
當下,落瑤再沒有顧慮,顧不得跟任何人告別,隨着程譽踏上雲頭,匆忙間帶翻了幾隻凳子。
在路上,剛開始還緊閉着嘴巴的程譽,終於禁不住落瑤一直注視的眼神,幽幽怨怨地道清來龍去脈,原來自從大街上到處都是祁遠的畫像開始,程譽就已經在查畫像的源頭,後來查到了吉祥店鋪,也過來過幾次,可幾次都沒碰到她,從林嬸那兒打聽了落瑤的樣貌,才知道原來這位陸家小姐就是落瑤。他這次下凡的時間不長,也許天上才過了一天,但是祁遠最近身體抱恙,多一天就多一份危險,程譽想早點讓天君見到落瑤,所以,剛找到她就帶她回來了。
落瑤問,“他到底怎麼了?我走的時候還好好的。”
程譽眼底的悲傷像水一樣漫開來:“一言難盡。”
沒說幾句,兩人已到清乾天,落瑤站在殿門口一陣感慨,上次見到耀清宮三個字,是在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