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錯在哪了嗎?”夜深人靜之時,張致和挑着一盞燈籠走到了安木身前。
安木點點頭,嗓子嘶啞,“我太過得意忘形了,不該忘了父母的喪事……”
張致和搖搖頭,緩緩的蹲到了安木身邊,從自己挎的籃子裡拿出一張席和一張氈毯,慢慢地鋪平。“你還是不懂!老師在家鄉坐館多年,又四處遊歷,見過的腌臢事情不知有多少。那些人表面上爲父母守孝,暗地裡召妓淫亂,孝期生子者不知凡幾。然而,別人都懂得遮掩二字。唯獨你不懂!就這麼堂而皇之的跑到穀場之中聽曲,你不是得意忘形,而是在你心中根本就沒有孝字。”
張致和擡起阻止安木說話,“孝與不孝這是深藏在心中,並不是年齡小就可以不孝順。你看看平日,大郎一提起父母便面露哀容,而你卻是無動於衷,我不知你出了何事,爲何對父母沒有半點感恩之情。當然了,這是你的家事,我身爲外人不能評判。我想說的是,若是我今日不處罰你和大郎一番,只怕明日這事便會傳遍鄉里。一個不孝順的人,還有必要活在世間嗎?”
張致和說了這話,將熟睡的大郎從地上抱起,看着大郎臉上的兩道淚痕輕輕嘆了口氣。大郎似乎驚了一下,睜開眼無聲的喊了聲老師,又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老師……”安木擡起頭想要說話,卻發現自己的力氣似乎用光了,張了張嘴根本說不出話來。
“這也怪我,平日只顧得教你們學問,卻忘了教你們做人的道理。”張致和低聲自責。“今日的事情你好好想想,父母之恩,高於天地。養你哺你,你才能立與世間。若是沒有父母哪會有你?我知你可能是怨恨父母早早的離世,留下你和大郎孤苦無依。可是,你有沒有想過。苦涯先生爲何如此幫你?不就是因爲你父親生前是他的學生?村民爲何幫你,不是因爲看你可憐,而是看在去世的安舉人份上。若是你父不曾在前面爲你們踏出這一條道路,你們又怎能蔭得他的陰惠,安安穩穩的活到現在?我又怎可能來做你們的老師?”
張致和說到這裡,低聲嘆了口氣,“縱是你才華滿腹,能寫出錦繡文章。沒有了名聲將來又能怎樣?縱是你天縱之才,有幫扶國策之計,別人卻認定了你是一個不孝之人。你也只能空有一身文武藝。卻無處投奔。你年紀還小。不懂事我不怪你。可是經此一事後,若是還再犯,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離你而去。我可不願教一個不孝之人,以後你也莫說是被我啓蒙的。”
“老師。”安木聽了這話,失聲痛哭。
“好好想想,人的一生沒有不犯錯的,有些錯可以犯,有些錯卻不能犯。有些錯是可以改正,有些一旦犯了就是一輩子。”張致和說了這話,將大郎輕輕的放在氈毯上面。
“老師也有錯,就陪着你坐上一夜吧!”
天空中,彎月似乎聽懂了張致和的話。羞澀的躲到了雲層之後,過了一會露出了半張臉靜靜地看着安木。稀稀落落的星光,灑在了安木的肩頭,如同在無聲的控訴。
我錯了嗎?安木無聲的問自己。
是的,我真錯了。我對安舉和舉人娘子根本沒有父母之間的情誼。我想的父母是我前世的父母。他們的音容笑貌一直縈繞在心中揮之不去,哪怕是午夜夢迴時,夢到他們也會醒來。安舉人和舉人娘子對我來講就是一個陌生人。我怎能對一個陌生人日日痛哭和思念呢?我裝不出來,縱是裝也裝不像。
沒有愛,何來思?沒有養,何來恩?
我怎能裝出一副孝順的模樣?我的孝,多想留給我自己的父母!安木痛苦的閉上眼睛,淚下如雨。
張致和嘆了口氣,微微的闔上眼,唱道:“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
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
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
豺狼從目,往來侁侁些。
懸人以嬉,投之深淵些。
致命於帝,然後得瞑些。
歸來!往恐危身些……
皋蘭被徑兮,斯路漸。
湛湛江水兮,上有楓。
目極千里兮,傷春心。
魂兮歸來,哀江南!”
一曲《招魂》被張致和唱的蕩氣迴腸,卻又黯然神傷。
安木怔怔地聽着,忘了流淚忘了思考,腦子裡追隨着詩人的一生,看着他年幼時秉賦清廉的德行,獻身於道義。最終卻愁懣山澤,魂魄放佚,最後無可奈何的投身汩羅。這難道不是在說安舉人嗎?他空有一身學問,就連苦涯先生也說自愧不如,可是最終什麼下場?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
這樣的人物,自己爲什麼不尊敬他呢?
“老師,我錯了!”安木匍匐到地,嘶啞着聲音說道。
張致和微微頜首,卻沒有說話,依舊閉着眼唱起了《九歌》。安木靜靜地聽着,漸漸覺得精神恍惚,睡意襲上心頭,就這樣跪坐着睡着了。良久後,張致和停下吟唱,將安木接到了懷裡,怔怔的瞧了許久。
月色迷離,照在他的臉上,隱隱泛起了一串亮光。
“我可憐的孩子!但願你不要像我……”張致和將臉緊緊的貼在安木臉上。
“爸!媽!”安木嘴裡輕輕的嘟囔着,將身子往張致和懷裡拱了拱。張致和的身子一震,隨即又摟緊了安木。
天還未亮,安木和大郎便被張致和拍醒。他大約是一夜沒睡,臉色憔悴,眼窩深陷,看到倆人醒了,說道:“去跪好,莫要讓人看到,一會呂氏會來給你們送飯。吃完了之後若是有力氣,繼續背孝經。可懂?”
安木和大郎低聲說了聲是。
過了一會,便看到遠處亮起了一盞燈籠。呂氏提着食盒,挑着燈籠,慢慢的走了過來。
“吃些東西吧!”呂氏遮遮掩掩的低下頭,快速的將食盒裡的東西擺到了氈毯上,便拿盒蓋擋住了臉。
張致和冷哼一聲,聽到他的哼聲。呂氏顯得更慌亂了,往後退了好幾步。卻不小心被身後的土坷拉絆了一腳,在昏黃的燈籠光芒下露出一張鼻青臉腫的臉。
“嬸嬸?你的臉?”安木直起身子,往呂氏那裡看去。
呂氏慌的直襬手,又拿食盒蓋遮住臉,嘴裡快速的說道:“天太黑,走的快磕着了,你們吃,你們吃,我去旁邊等着。一會過來拿。”說完了這話也不等安木回話就迅速的跑到一旁躲了起來。
張致和一語雙關。哂笑道:“早知有今日之禍。何必昨日如此糊塗?”
安木低下頭咳嗽了幾聲,先盛了湯端給了張致和,又給大郎盛了一碗,然後才端端正正的跪坐着端起了自己的碗。
呂氏躲在一棵樹後。萎萎縮縮的望這裡探頭望,看到安木三人都端起了飯碗,這才鬆了口氣。然後狠狠地往自己臉上打了一巴掌,罵了句叫你沒長心眼,隨即哎喲了一聲。
安木動了動,剛想站起來,張致和卻咳嗽了一下,只好再規規矩矩的坐好。
“食不言,寢不語!進食……”
一連三日。安木和大郎都是在墳前渡過的,白天背誦孝經,直到嗓子嘶啞,到了晚上張致和便來陪。李進有時會遠遠的看着他們,然後再陰沉着臉回到家裡逮着呂氏痛打一頓。
三日後。幾個書生來到墳前,請安木和大郎回家去休息。安木和大郎得了張致和囑咐,死活不肯離開父母墳前,直說自己有罪。幾位書生極力勸說,安木依舊不肯離開,最後足足跪了四天四夜暈倒在墳前才被幾個早上來找他們的書生擡回了家去。
安木和大郎昏迷了兩天一夜才醒來,醒來時看到了張致和、苦涯先生、候押司還有家裡的李進呂氏等人,就連那個時不時來打秋風的古娘子也出現在她的眼簾中。
“大父!”安木的手伸向了苦涯先生。
苦涯先生原本坐在榻前,聞言緊緊的握住,柔聲道:“你醒了?這幾天擔心死我了。”
安木低泣道:“兒錯了……”
“你這孩子,心思太重了,”苦涯先生笑了笑,臉上的粉撲欶欶的往下掉,聲音既溫柔又堅定,“原本就和你沒多大關係。你一個六歲的孩子懂得什麼?是致和太過小心了。”
“是兒錯了,兒不該心中沒有父母忘了行孝道。”安木感激的看着張致和,“若不是老師教,兒以後就變成一個無情無義的人了。”
“知道錯了就好,”苦涯先生欣慰的笑道,“這世上豈有不犯錯的人?你小小年紀就知道了自己的錯處,以後再不犯就是。不必記在心上,誰不是從魯莽少年過來的?”
安木費勁的點點頭,看着滿屋子關切自己的人,第一次感覺離這個朝代如此貼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願意溶入到這裡;第一次感覺到這裡是自己的家;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對這裡有了依戀……
過了一會,苦涯先生讓衆人退下,讓他們再多休息休息。
芸娘站在正院,看到母親從後罩房裡出來,迎了上去。扶着母親的胳膊低聲問道:“娘,她好了沒有?”
古娘子點點頭,扭了扭脖子,“這幾天可累壞我了,天天在榻邊侍候她。就是你病了我也沒有如此下工夫侍候過你呢。”
“她待我們無情無義,娘幹嘛對她這麼好?這兩天我和慶哥自己呆在家裡睡覺,夜裡怕死了。”芸娘撒嬌似的搖着古娘子的胳膊。
古娘子往四周看了看,萬幸安家沒有僕人,沒人聽見女兒說的話,忍不住鬆了口氣,點了點芸孃的額頭,“以後不許再胡說,你在外面只許說安家的好話,懂了不?”
“知道啦!”芸娘皺了皺鼻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