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玉溪擡眼看着柳蓮安,她的眉眼依然姝雅之中帶着恬淡,她的淺笑依然是如同春風般動人,孟玉溪卻心中一緊,覺得眼前的表姐格外陌生,嫂子是大夫,她不會騙自己,那麼表姐爲什麼又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孟玉溪想要尖叫出聲,問表姐爲什麼撒謊,嗓子卻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攫住,脣瓣微張合,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柳蓮安卻誤會了孟玉溪的這個神色,上前拉住了表妹的手,溫言道:“你嫂子是大夫,大夫是有自個兒的操守的,你呀,問她患者的病情,她也會爲難,一面是小姑子,另一面是患者的私事兒,當真是爲難的緊。”
孟玉溪垂下了頭,如果有可能,她當真不願意知道這一次王二姑娘的病症,手心裡沁出了細細的冷汗,端得是粘膩。柳蓮安在感受到了孟玉溪手心裡濡溼的汗水之後,悄然放開了她的手,藉着整理衣袖的動作,把手飛快地在手帕上擦了擦。
“我知道了。”孟玉溪悶悶地說道,她還記得哥哥得吩咐,甕聲甕氣地說道:“表姐,那你今後還會去探望王二姑娘嗎?”
“會啊。”柳蓮安說道,“我看着王二姑娘歪在病榻上,怪可憐的,就想到了自個兒生病的時候模樣,王二姑娘說了,和她交好的閨中好友只一人,前些日子又嫁了人,她一個人孤苦伶仃的。”
“王二姑娘有王夫人陪着。”孟玉溪擡起眼,看着柳蓮安鄭重地說道。
柳蓮安溫言道:“那總是長輩,有些話也是不好說出口的。”
孟玉溪咬着下嘴脣,心裡頭是各種念頭在盤旋,最後小聲說道:“那我陪你去探望王二姑娘,我也很關心王二姑娘的身子。”
柳蓮安的神色不變,不慌不忙地說道:“你去做什麼?你的課程又緊,總不好日日請假,另外,我可知道,你並不大喜歡王二姑娘。”柳蓮安見着孟玉溪想要開口說什麼,就搖了搖自己的食指,“別急着反駁,你聽我同你說,人和人之間是要有緣法的,你同王二姑娘缺了那點緣分,你見着她不自在,她瞧着你也不自在,探望過一次,盡了同窗一場的情誼,便已經足夠了。”柳蓮安當然不會讓孟玉溪去見王二姑娘,這番話就是想要讓孟玉溪打消這個念頭。另外,柳蓮安也不怕自己的謊言被孟玉溪戳穿,明日裡她會去王家一趟,說幾句話哄一下王家丫頭,這件事情也就圓過去了,唯一可能生了狀況的,就是孟玉溪去找杜瑩然詢問王然的病情了。
柳蓮安就再次囑咐了孟玉溪,一番苦口婆心之後,終於從孟玉溪那裡得到了保證,今後若不是杜瑩然主動說起了患者的病情,孟玉溪是不會主動去過問的。
柳蓮安最後得了孟玉溪的承諾,按道理應該是心裡頭的石頭落了地,應當是舒暢的,她的心裡卻總是隱隱有些不安。因爲這點不安,柳蓮安仔細把整個事情在心中過了一遍。
昨個兒孟玉溪聽到了自己的話,心裡就一直記掛着,今日裡聽了鄭家姑娘的言談之後,便請了假回來同自己說。這位鄭家姑娘,和王然的交談之中,是提到了的。通過王然的描述,柳蓮安知道這位鄭家姑娘和王然是不對付,偏生鄭家主母和王家主母閨中時候便是手帕交,王然也說起過,她這病症對外都是瞞下來了的,唯有這位鄭姑娘大約是猜出來了她得病的緣由。只是,鄭姑娘只是猜測出來了王然的病情,自己則是明明白白擡出來杜瑩然,堵住了孟玉溪的口。孟玉溪選擇相信自己的話,還是鄭姑娘的話,可以說是一目瞭然。
柳蓮安真真是放鬆了下來,推了推孟玉溪的手臂,“我們去舅母那裡。”
孟玉溪勉強答道,“我想在院子裡坐一會兒,你先去就是。”
“那我也先回去好了。”柳蓮安說道,“等會你來尋我。”
孟玉溪漫不經心應了一聲,此時烏日西沉,金色的陽光渡在了煙青色的長衫上,最後溫柔地落在了那隻蝶戀花點翠鎏金簪上,那淺粉色的花朵在日頭下流光溢彩紛呈,說不出的美好,這份美好,壓這她的心裡是沉甸甸的。孟玉溪茫然地往前走了幾步,坐在了水廊邊的石凳上,瞧着波光粼粼的水中,紅色錦鯉在光影之中自在穿梭。
孟舒志此時正在書房之中,藉着同祖父探討學問的緣由,說出了自己的發現,孟憲潛聽着孫兒的話,身子一個踉蹌。
孟舒志連忙攙扶住了祖父,替他平心靜氣。這也就是他一開始的時候並不願意告訴祖父的緣由,以爲祖母在一天天的好轉,誰知道是有宵小之輩弄傷了祖母,那種心疼與愧疚的心情,足以壓垮了身子並不強壯的祖父。
孟憲潛的眼眶都有些發紅,那雙乾澀的眼也似乎充盈了淚水,孟舒志看到祖父猛地轉過身子,一隻手撫在紅木書架上,那雙乾枯的手,手背上的青筋也蹦現了出來。
祖父半晌都沒有開口,書房之中是死寂一般的沉默,房間之中唯能夠聽到的是並不均勻的出氣聲。也不知道等到了多久,孟憲潛開口說道:“你繼續說。”
剛剛只是說到了祖母手指上的傷痕,孟舒志並沒有往下說,反而是從一開始柳蓮安的那點心思開始說起,說到了自己不曾放在心中的表妹的羞態,說起了妹妹那場來勢洶洶的病,說起了之後柳蓮安自己又得了一樣的病,說起了祖母那一次意外的摔傷,最後說到了聽風的事情,聽風簪子之中的玄機,李佳佳所做的事情。
孟憲潛已經轉過了身子,以往溫和到近乎沒有脾氣的老者,第一次面色是如此的難看,“如果那姓柳的丫頭站在我面前,我能夠掐死她!”話語裡那種濃烈的憎惡,讓孟舒志擡頭看着祖父。
孟憲潛閉上了眼睛,“我一開始的時候就並不太喜歡這丫頭,倒不是因爲早就看出了她的狼子野心,只是覺得那丫頭的心思過於複雜,下人無意之中的怠慢,就能夠想到是不是被人瞧不起。到了茜兒那裡哭一場,丫鬟婆子被罰了,她在府中的日子也就越發順遂起來。”孟憲潛睜開了眼睛,繼續說道,“那丫頭自幼有婚約在身,還是她父母替她定下的,這般在府中養着,她原本就是個心思縝密的,就容易生出不一般的心思,被繁華眯了眼。”
孟憲潛接着說道:“那丫頭的眼,有太多的東西了。”孟舒志聽到了祖父的話,忽然想到了柳蓮安的笑,看似風輕雲淡,實則是浮於表面的敷衍地翹起脣角罷了。
孟憲潛忽然說道:“你既然已經猜到了,你新婚第二日,同我說的那丫頭與當家主母的故事,就是化用了你祖母同柳家丫頭?”
孟舒志點點頭。
孟憲潛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意是說不出的諷刺,“柳家丫頭那一日給你妻子奉茶的時候,一身粉色的衣裳,低眉順目,她是不是還指望着做你的妾室?”
被祖父這樣點破了柳蓮安的心思,孟舒志覺得有些窘迫,他低頭並沒有說話。
孟憲潛說道:“好了,這件事情我已經知道了,這樣的禍害,家裡是容不得的。”孟憲潛的聲音很輕,話語之中卻是毅然決然,眼眸微微眯起,“你也說了,她最爲依靠的就是如墨那丫頭,先把如墨摘出來,私下裡問清楚了真相,以免說是冤枉了她。等到證實了這一切都是她做得,我記得她還有一門親戚,不如她過去就是了。”
柳蓮安的這門親戚與其說是親戚,還不如說是無賴了,柳蓮安和先前的未婚夫訂下婚約,便是爲了避開這一門的親戚,那親戚有一個癡傻的兒子,想要討了柳蓮安做媳婦。女子一生當中最爲重要的便是許人的事情了,柳蓮安那樣心底比高之人,甚至謀劃籌措了這些事情,怎麼會甘心做了那人的妻子?孟舒志並不懷疑祖父的本事,祖父既然這樣說了,想來是有法子迫了柳蓮安嫁人。
“那如墨……”孟憲潛沉吟着,從書櫃上拿出了一本書,翻開了那書,孟舒志才發現,這書中間的頁面被掏空,放入了一個墨玉小瓶,“這藥吃了就是假死,到了莊子上,你尋個法子讓如墨用了。吃過了之後氣若游絲,脈搏也是若有若無,三四個時辰之後,人就會舒醒過來。你到時候問清楚如墨,柳家丫頭究竟做了什麼。”
孟憲潛揉了揉眉心,“就不必告訴我了。我只要知道,茜兒的事情……是她做得就足夠了。”
孟舒志握住了那小瓶,低低應了一聲。